《碧落杳》呦呦鹿鸣

1、（一）

　　我吃掉最后一块松鼠桂鱼时，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正好讲到高祖皇帝领二十万铁骑荡平魏国。

　　比起那玄乎其玄的开国轶事，我显然更关注眼前这道“玲珑阁”号称百年珍馐的招牌菜是否名副。只是，我努力砸吧着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这道菜百年前的味道。然而，我却想起来了，那个飘渺传说里的百年前的高祖皇帝，按年份推算大概是我的故人。

　　只是，我那时唤他萧衡。

　　临邺城的春雨绵密，整座城池都氤氲起青色的雾气，熟悉到让我失神。直到妖雾在“玲珑阁”升腾而起时，我才记起此番我来这里并不是凭古吊今的。

　　青色的妖雾穿过玲珑阁大堂，蔓延在一众毫无知觉的食客之间。

　　我伸出手，无形的青雾在我指尖凝聚仿佛轻纱。我挽住它一缕一缕绕在手上，原本逸散于四周的雾气全部朝我涌来，空气颤抖，凄厉的咆哮几乎让我听不清说书人的故事。指尖青芒绽开，绯色的裙袖被激越而起的风扬起。僵持之下，那青色的雾气化出实体，竟如幔帐一层一层向我迫来。

　　酒楼上的人纷纷发现异象，幔帐后传来刺耳的尖叫和碎裂声。我暗叹这次太高调。一手挽诀，一手抽出发间青玉簪子，簪子在我手中化作长剑“若水”，携着凌厉寒光破空斩去。

　　铛！金铁相撞的声音接连响起，长剑于瞬息斩破层层青幔，逸散开青雾自玲珑阁四面逃开。我没再犹豫，执剑掐了个瞬行诀便追上去。

　　身后隐隐有人在大叫，大抵说什么神仙显灵之类的。我撇撇嘴有些不开心，神仙哪有我们魔族拉风，这群不识货的凡夫俗子。

　　我追着青雾在临邺城中七弯八拐，眼见便要追到，它却穿过朱色的宫墙，径直没入梁都皇城紫蘅宫。

　　抬头，朱墙之后，紫蘅宫里宫室巍峨，半隐在梁都雨后的雾色里熟悉到让我失神。我略略迟疑，还是执剑越过宫墙。百年后，我算是头一次回到紫蘅宫，眼前是一个安静简朴到过分的宫苑。骤雨初歇，廊下一株梨花树正是盛绽，树下铺满白色的落花。

　　安静的寝殿里传来压抑轻咳，我收起剑，踏上被落花掩住的小径。推开门一瞬满室的药味融进梨花冷香，并不刺鼻。借着从门里透过的光，宫室里精简陈设，一副绣着泼墨山水的屏风半掩内室。

　　我越过屏风，雕花的紫檀木床幔帐半挽，透出依稀倚在床头的人影。

　　“你是云儿请来的大夫吧？劳烦了……”

　　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温柔而低沉的男声从床幔后传来。

　　我犹豫了下，从善如流地默认了我的新身份。其实，不必抬眼我就知道床上的人是个凡人，再补充下大概是个病入膏肓到连床都下不了的病人。

　　我走近撩开床幔，借着从门口透入的熹微光线打量。床上人有一副配得上他嗓音的好面容，虽然带着久病的苍白虚弱。

　　他看到我，目光里掠过一时惊艳，却转瞬就干净得如临邺城雨后的天空。

　　“未想到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大夫。”

　　他笑，语气没有半分轻佻。冷光融进琥珀色的眸子里，却让我顿生好感。记忆里，那个人也有那样一双眸，极浅的颜色敛尽了温柔。

　　“你这病……”我还在思忖委婉的说法，却被他低沉干净的声音打断。

　　“还望大夫不要告诉云儿，开些寻常温补方子就行了。”床上的人依旧笑，仿佛说的是同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点点头，表示了然。

　　“那你好好休息。”

　　他还没回答，却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扣住床沿，压抑着不愿出声。我有些看不过去，顺手递过床头一方白色的绢帕。

　　他掩唇，绢帕透出猩红色。好半晌，他才垂下手将绢帕顺势收在床内侧，眸光微微黯淡。

　　“抱歉，让您见笑了。”

　　我摆摆手刚想回答，却被一声突兀响动打断。转头一个方落地的铁盆还在悠悠打转，门口一身娥黄宫装的女子逆光而立，身段窈窕，清秀眉目依稀可辨。

　　她先是看向我，目光似是带上隐隐的惊惧央求。移到床上人时却又一切都平静下来，幽黑的眼睛古镜无波。

　　我刚想提醒她不必这般视死如归的神情，她却已越过我握住床上人的手，语气温柔：“昌黎，你今日可有觉得好些？”

　　我知情识趣，耸耸肩退到一旁。

　　“云儿昨日给我服的药极是有效，我已觉好多了。只是身子尚疲乏得很，你送这位大夫先出吧，我想休息会。”

　　男子低低道，仿佛怕被嗅到尚未散去的血腥气味，他侧头闭上眼。

　　宫装女子身形动了动，眼中隐隐有水光，最后却只是替他掖好被角。

　　“大夫……我们出去吧。”她放下床帘，声音平静。

　　“哦。”我摸了摸鼻子，不晓得该说节哀顺变还是别的什么。

　　“求您……求您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只是想治好他的病。只要再一点点……”方关上门，那宫装婀娜的女子便利落跪在我面前。她半抬着头央求我，秋水般的眸子里水汽氤氲，惹人怜惜。
　　我认真思索按照本子里棒打鸳鸯的套路，该做什么表情才足够威风。

　　半晌之后，却愀然叹气。大概，在我以为我都快忘记的前世里，我也得过这样的病。其实肺痨这种病，也只在人间才算不治之症。司掌命格的仙君聊聊一笔，便是不可更改。而前世的我没有屋里人的好运气，没有人会为了我悖逆天道。那些山盟海誓，人间情爱大抵在九重天上只是狗血的饭后谈资。

　　所以，一个山穷水尽的凡间女子，当剜心剔骨受三世苦刑。

　　“你起来吧，我也并不是要为难你。你只要告诉我教给你这法子的人，便当我从未来过这院子。”我轻描淡写。

　　“不……不……昌黎的病不能没有她。”女子全身抖得厉害，目光凄怆。

　　“你执念太深，入了魔道。”我垂头避开她央求的目光，辨别自己手心极浅的掌纹，淡淡道，“其实，这不过是轮回里的一世罢了。你认识他不过二十余载，却已要偿还三百年的罪孽，委实不值得。”

　　“我、我不在意。还望仙上……望仙上成全。”

　　她急切地跪到我跟前，泫然欲泣。

　　我伸手要扶她，电光石火间，她指尖骤现青芒，距离太近我几乎避无可避。若水剑护主，剑光冲天而起，凌厉的寒意生生撞开开她聚起的魔障。我回神挽诀，剑光的余势却已将那女子撞开，羸弱的身影如断线风筝直直撞到梨树上。

　　梨花簌簌落下，她捂住胸口，血从唇角滚落，在浅色衣裙上触目惊心。

　　我张口却又沉默，晓得她积攒的魔气都在那一剑之势下荡然无存。甚至那一剑伤及她精魄根本，消耗自身寿数的续命法子她也无法施用。

　　“罢了，今日就当我没来过，日后你好自为之。”

　　我收回若水剑，安抚般抚过犹自颤动的剑身。踏着落花，朝院门走去。

　　“仙君不会明白的。轮回往生从洪荒便是世间定律，而红尘漫漫千千万万年才有我遇上他这一世，于我比开天辟地尚要不易的。我甘愿用余生甚至来世换取分秒厮守，为何……为何就是不允？”

　　身后是女子带着哭腔的质问很轻，彷如要散入风里，那却让我挪动不开脚步。仰头模糊的视线里梨花皓然而落，眼前天地茫漫，好似百年前一场大梦。

　　我几乎不由自主回身，穿过纷然梨花走到女子跟前。

　　“莫哭了，”我听到自己说，声音温和道几乎不像魔族，“你说错了两件事，第一我不是九重天上那群没心肺的神仙；第二，我明白的，真的。”

　　我坐在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若水的剑穗，临邺城的天色渐渐黯淡。厨房梨花糕的香味悠悠飘出来，让人满心期待。

　　其实就伙食而言，凡间比碧墟好上少太多。如此，这趟差事也不那么难熬。

　　“苍姑娘，您要尝一尝么？”

　　我回过身，女子眉眼间笑意温婉，纤纤玉手捧着一碟卖相甚好的梨花形白色糕点。

　　“不错不错。”我毫不客气拈了一块，舌尖绽开浓郁的香气。

　　女子笑了，温婉眉眼舒展，阴郁哀伤都退得很远。

　　将剩下的糕点扔进嘴里，拍拍手自袖中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那是我方才拭去的她的泪。我将手指在若水剑锋上一扫，微微的痛楚传来，一滴青色的血珠落下缓缓融进那剔透泪水里。

　　抬手将那珠泪放在梨花糕上，瞬间那珠子便融进糕点。

　　“去端给你心上人吧，其实长相守没有那么困难的。”

　　喜色瞬间攀上那澄净的眼底。她捧着糕点就要跪我，我托住她手臂，摆手道：“快去吧。”

　　她低低道了声谢，脚步匆匆穿过小院。暮色之下，晚风拂过，落在幽寂的小院。

　　胸口处尖锐急促的痛觉几乎抽走浑身的气力，我趴在石桌上，自成魔后从未有过的困倦一点点漫上来。我想，这天道轮回向来同善恶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