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鉴》青山常在

4、进城

　　清晨，浓雾。
　　经过连夜清扫，除了空气中还残留着血腥味，这座城市已经看不出战争的痕迹。此时，数万太平军编队浩浩荡荡开入繁花如锦的南京城。
　　很多百姓家门前贴出了‘顺’字，欢迎太平军入城。当童子军和女营开过来，不少百姓惊奇地跑出来观望。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也在人丛中观看，她长得特别出众，有着大家闺秀和书香子弟的气质，别的女孩子欢呼雀跃，她只是避在一尊牌位后面观看。
　　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在众多牌刀手簇拥下走来，此人高瘦精干，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透着阴寒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杨秀清。他一眼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少女，注目良久。
　　少女正是傅善祥，正翘首探视着太平军的队伍，猛地接触到那双阴鸷的眼睛，赶紧低下头。
　　走在杨秀清身后的韦昌辉也发现了东王的异常，立刻挥手叫来一个随从，低语了一阵。随从随即离去。韦昌辉拍马跟上杨秀清，用鞭子指着石狮子后面的少女。
　　“那个女子长得不错啊。”
　　杨秀清眼皮半垂着，只说道：“马上发布告示：不准扰民，不许侵犯民宅，左脚踏进门去，砍去左脚，右脚踏入剁右脚，人进去，斩无赦！”
　　韦昌辉答了声是，又赔笑道：“刚才的女子，东王可喜欢？”
　　杨秀清冷冷地说：“连号称江南第一美女的程岭南我都没要，那个女孩子有那般美貌？”
　　韦昌辉转了转眼珠，低声笑道：“既然东王这样说，那小弟可要先占了。”
　　杨秀清沉喝：“你敢！这与强抢民女有什么两样？你敢以身试法，就去做。”
　　韦昌辉马上拱手：“东王息怒，小弟开个玩笑而已。”
　　杨秀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要特别约束手下兄弟，在城内要秋毫无犯。南京将作为我们天平天国的都城，要从严治理。”
　　韦昌辉赶紧答是，又说：“东王，我想应该带人查看一下几个府衙，给几个王府选址修建府邸，这可是永世的基业。”
　　杨秀清点点头，“这事交给你了，城防，城建，你要多留心。清妖丢了南京，岂能善罢甘休？若清兵来围攻，我们也不能独守一座南京城。因而等一切安置好了，我们太平军即刻北伐。”
　　韦昌辉叹道：“要是西王，南王都活着就好了。现在真的人手不够了，天王又不管这些事儿。。。”
　　杨秀清立刻冷笑：“你说天王不管这些事儿？那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韦昌辉愕然地看着他，不知何意。
　　杨秀清微微哼了声，拍拍他的肩膀，“你要小心点，他什么事都知道。”
　　韦昌辉看着东王骑马的背影，依然没有深解其意。

　　几匹快马追上来，是开路先锋林凤祥，李开芳和石沐阳。
　　“喂喂，我说丫头啊，你又不是我们先锋营的人，怎么跟着我们呢？”
　　李开芳瞧着水师的石沐阳，横竖不顺眼。
　　“你这大胡子说话真怪，你们是太平军，我也是太平军，大部队都进城了，我自然要进城的。什么叫跟着你们？”石沐阳东瞧西望，对这里的一切十分好奇。
　　林凤祥点点头，“说得不错，大家都是太平军，不分彼此。”
　　李开芳伤得不轻，胳膊的绷带系在脖子上，脸上抹了药膏，青一块紫一块，跟涂了颜料似的，钢牙咬得磕崩响，“他娘的，那些卖米的真他们厉害，让老子几处挂彩了，真该让他娘的全都脑袋搬家！”作势切菜一般将砍刀朝空中劈了一阵。
　　石沐阳奇道：“原来是卖米的，又不是清兵这样拼命吗？”
　　李开芳哼道：“就是一群挑米的脚夫，有的连武器也没有，拿着扁担跟我们拼命啊。尤其是那个带头的家伙，被我们数十人围攻，也宁死不降。”
　　石沐阳笑不出来了，紧问了一句：“还有人跟太平军拼命？他们没看到我们的招降书吗？”
　　李开芳说道：“谁说不是呢？可是话说回来，东王的招降书可不起作用，那些人还不是被北王绞杀了。呵，据说是天王下的旨意。。。”
　　他还想说什么，被林凤祥厉声打断：“住口！干好自己的本分，少嚼舌头！”
　　从没见过林凤祥如此震怒，李开芳张大嘴巴想辩解什么，林凤祥已经纵马朝前奔去。
　　石沐阳看着林凤祥的背影，好奇心又起，靠近了问道：“大胡子，姓林的发什么火？”
　　李开芳耷拉着脑袋，嘟囔了一句：“他是我的好兄弟，冲我发火有什么干系？”
　　“那，你说东王的招降书不起作用是什么意思？”石沐阳越发好奇。
　　李开芳豹眼一瞪，“小丫头家家的，叫你别跟着我们先锋营了，快快走开！”
　　言罢，也扬鞭拍马紧追着林凤祥而去。

　　石沐阳便勒着缰绳朝路边走了几步，等着与义父会合。
　　大军一拨一拨开进城，水师殿后。
　　石沐阳看不见水师队伍，便一个纵身跃上石狮子。因为站得高，她看着脚下一排排头裹红巾，腰系红带的队伍经过，整齐的队容，严明的军纪，昂扬的气势，真叫人激动。
　　当石达开的旗幡映入眼帘，人群沸腾了，纷纷争睹，叫喊：“翼王来了！石达开来了！真的是石达开！看啊，他就是行仁义之师的翼王石达开啊！”
　　石沐阳垫高脚跟，看到一人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走来，正是豪迈潇洒的义父，他正朝人群友好拱手，表示谢礼。
　　她心里一喜，便要跃下石狮子，突然看见人群里有个风姿卓妙的少女也翘首观看这支军容整洁的队伍，脸上带着期待和好奇。
　　“喂！”石沐阳大声喊了一个字，努力朝她挥手，可惜她的声音被鼎沸的人声淹没。她立刻跳下石狮子，想奔过去，差点没被一拨拨坚固的人墙撞翻。
　　当她被撞得眼冒金星，猛地被一人拉住胳膊拽到一边。
　　“沐阳，你干吗啊？”
　　石沐阳茫然然地抬头，看到眼前这个人，“是你啊，江大哥。”
　　来人是石达开的护卫江海洋，见沐阳丢魂的样子，伸手朝她眼前晃了晃，“大白天的，见鬼了啊？”
　　石沐阳也不理他，转身去看街对面，而那身淡绿色身影已被人潮卷没。

　　“沐阳，你找什么呀？”江海洋抓住她的胳膊朝前走，“瞧瞧你，又偷跑出来，还冲到战场上了，叫翼王着急。还不赶紧跟我回去见翼王啊？”
　　石沐阳说：“刚才我看见义父了。”
　　“呵呵，你也看见啦，话说我们翼王啊，比东王受人欢迎呢。”江海洋十分得意，忘了避讳，“翼王的威望也盖过天王了。”
　　石沐阳脸色一变，喝道：“江大个子，你胡说什么？！”
　　江海洋愕然，“胡说，什么胡说？你没看见我们翼王进城时，这里的百姓都欢呼雀跃了，天王东王可没这个待遇。。。”
　　石沐阳猛地一拳打在他胸膛，怒目相视：“你，你果然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你再胡说会害死我义父的！”当即飞步朝石达开离开的方向跑去。江海洋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茫然地摇摇头，只得赶紧跟上。

　　天王临时驻处，杨秀清领着众将高喊万岁，正欲屈膝，洪秀全立刻制止：“朕早就诏令全国，东王可不行跪礼，秀清，你今日何必拘礼了？”
　　杨秀清垂首道：“遵天王旨意。”立在一旁。
　　洪秀全吩咐：“赐东王坐。”
　　事务官亲自搬了一把椅子让杨秀清坐。
　　洪秀全说道：“《圣经，马太福音》一书里把天国比成一粒小小的芥种，这芥种种于田中，虽是小小的种子，长成的芥菜却盘大如树，鸟儿都栖于树上。你看，我们的太平天国是不是已由一粒芥种长成了参天大树了呢？”
　　杨秀清答：“天王所比极是，太平天国已震荡了江南半壁，等打下北京，这棵树就更是根深叶茂了。”
　　洪秀全问：“你统计过吗？从金田打到南京，打过几个省？占了几座州城？”
　　杨秀清答：“没来得及算。从广西打到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哦，七个省了。”
　　洪秀全说：“我们历时两年两个月，攻破州县府省城市三十七座，打死官员五百四十人，州县官以上至巡抚、总督四十二人，武职考将以上至提督、将军三十一人。清妖怎能不如丧考妚？”
　　杨秀清情绪激动地说：“清妖江苏巡抚杨文定只顾守江阴江面，镇江是一座空城，扬州也是不战而克。”
　　洪秀全道：“扬州一落入我□□之手，就切断了清妖漕运水道。”
　　杨秀清说：“现在，我们既可北伐中原，也可东攻苏浙。我已令林凤祥、李开芳他们继续从那里征集粮食随时解运来南京。”
　　洪秀全说：“朕的意思是，分一部兵力守南京，主力立即北伐中原。”
　　杨秀清道：“陛下仍欲在河南立都吗？”

　　这时一女子袅袅婷婷地端茶出来，然后挨着洪秀全坐下了，她看了杨秀清一眼，竟插言道：“天王啊，不可去河南。”
　　洪秀全不但不加以申饬，反倒在她手背上爱抚地摸来摸去，问：“爱妃有何高见？”
　　女子笑说：“河南水小而无粮，陛下今得江南，又有长江天险，舟船万只，又何必去河南？南京乃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粮广，不在此处建都，还要去哪里呀？”

　　杨秀清说道：“河南虽地处中州，足备稳险，其实远不如江南。南京系王气所钟，是六朝故都，虎踞龙盘，控扼长江、大运河，地处江浙财赋之区，粮物丰裕，臣弟以为，金陵即天国的小天堂啊。”
　　洪秀全点点头，“既然大家都说在南京建都好，朕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了，只是北伐不能不举，清妖在北京一日不灭，我们的后顾之忧便一日不去。”
　　杨秀清拱手：“陛下放心，臣弟已着手安排派精兵良将克日出师北伐中原。”
　　洪秀全说：“南京这个名字不好。”
　　女子说：“改回原来的金陵，好听。”
　　洪秀全沉思片刻，说道：“应叫天京。□□的国都叫天京不正合适吗？”
　　“好，就叫天京。”杨秀清起身，“陛下可立即颁渝旨，改南京为天京。”
　　洪秀全又点了点头，示意杨秀清坐下。

　　石达开站在最后边，看着前面那两人在商议着军务，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当他回到驻营，沐阳立刻迎上，挽着他手臂说：“爹可回来了，我在街上看见爹爹的飒爽英姿，真是敬仰极了！南京城的百姓们也是非常爱戴您呢，可见爹爹的名声如雷贯耳啊。”
　　石达开微微一笑：“我的沐阳也会恭维人了。唉，天下百姓都一样，希望过上有衣穿有饭吃的好日子，我们太平天国就是为此而举义的。所以百姓们不是爱戴爹，是希望我们太平天国行仁政，好好治理天下啊。”
　　石沐阳闷闷不乐：“爹爹虽有侠义心肠，那些王可不这么想。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北王韦昌辉正驱赶城里的大户呢，要强夺人家的宅院。。。”
　　石达开剑眉倒竖：“东王不是颁布告示，不许侵犯民宅吗？”
　　石沐阳冷笑：“爹爹，东王颁布的禁令是‘不许侵犯民宅’啊，这‘民宅’二字当然有讲究了，韦昌辉大可以说那些大户是清妖余党啊。诛杀清妖，夺去其宅，也是太平军的惯例。”
　　石达开沉默不语。
　　石沐阳又道：“还有件事不知道爹愿不愿意听？”
　　“说。”
　　“我进城正好赶上先锋营的林凤祥，此人果然骁勇善战，把顽抗的兵勇和旗人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反抗之力。我把东王的招降书带去，林凤祥也放下战刀，双方都不打了。谁知。。。“石沐阳咬咬牙，跺着脚说，“谁知后来那些兵勇和投降的旗人全部被绞杀干净，那些旗人也不是兵勇，只是一些。。。一些老弱病残。。。有的还是个孩子。。。”
　　石达开脸色大变，看着沐阳：“你从哪里得知此事？”
　　石沐阳从没见过义父如此寒冷的眼神，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才说道：“是，是林凤祥的部下所说，说是天王下令韦昌辉绞杀所有旗人。。。”
　　石达开定定地出了会儿神，这才挪动步伐走到营门口，举目看着夜空。
　　一轮上弦月挂在厚重的云层之上，忽隐忽现。
　　石沐阳看着义父落寞无奈的背影，好后悔把这些事情告诉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