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鉴》青山常在

36、十七

　　洪宣娇走后，傅善祥躺了会儿，便叫婢女扶着去窗前晒晒太阳。婢女拿一件貂皮长氅给她披上。推开窗子，明亮的光洒了进来，给冰冷的屋子添了许多暖意。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移榻向阳坐，拥裘仍解带。。。”她忍不住吟出白居易的《自在》,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叹了声，若能如此自在该多好！
　　这时杨秀清的女官进来说：“东王叫郎中给薄书大人看病。”
　　傅善祥淡淡地：“请东王不要费心了。”
　　婢女解释来龙去脉。傅善祥讶异，是李秀成的使者？
　　只见女官领来一人朝她施礼：“小人左是非见过薄书大人。”
　　傅善祥见是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便有些好奇，“能左右是非的人倒是第一次见，你叫左是非，难道还有右是非？”
　　沐阳抬起头道：“世上能左右是非的人一定是不寻常的大人物，在下自然不是。”
　　她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傅善祥目不转睛。
　　傅善祥有些不满，这人好生无礼。难得今日心情尚可也不发作，只转身回避了。
　　女官恼火：“你是来治病还是来耍嘴皮子的？东王那边还等消息呢。若是招摇撞骗，小心你的命。”
　　沐阳咳了两声，说：“这位姐姐有所不知，看病重在望闻问切。要观气色，听声息，询问症状，再摸脉象。我看薄书大人的气色苍白，声息阻滞，应是积劳成疾，久病不医。接下来就要询问症状了。姐姐就给岔开了。”她嘴巴利索，说得那个女官不耐烦，“嘴上吹得厉害，没本事的多了去。你快望闻问切，我好去禀告东王啊。”沐阳笑道：“治病也有个过程，何况还是给傅薄书看病，怎能草率行事呢？有个闪失在下可担待不起。”女官十分气恼：“你再磨蹭我就回禀东王去！”沐阳赶紧赔不是。傅善祥对女官说：“你先回去吧，东王那里有我交待。”女官答应一声却没退出。沐阳见傅善祥表情涩涩也就收敛了。
　　屋子中央有个暖炉却没几分暖意。沐阳说：“身裹羽毛沁无寒，飘雪飘逸映霞光。数缕暖意云开露，怎敢脱衣去迎阳？晒太阳有益健康，可是天气寒冷还要多穿衣才好。”
　　傅善祥看看她：“你是李秀成派来的使者怎么给我看病了？”
　　沐阳说道：“在下是忠王府一名幕僚，也粗通医理。听闻薄书大人久病不愈便毛遂自荐来了。”
　　傅善祥哼了声：“你是一时兴起，可知道后果？”
　　沐阳看着她说：“那又怎样？薄书大人才高八斗，品质纯良，又是当世第一个女状元。我能为你做点事情即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傅善祥打量了她会儿，笑了笑：“果然贫，还不快诊治？”
　　沐阳被那双美丽而智慧的眼睛看得脸儿发烫，一颗心噗通直跳，就要跳出胸腔！可她知道此刻不宜相认。生生忍住这股冲动，迈开脚走上去，“请薄书大人落座，在下为您把脉。”傅善祥依着桌案坐了下来。沐阳伸出指尖捏住她的脉搏，触碰的那个瞬间，冰凉的温度立刻侵袭进骨头里，吓了一跳。
　　“薄书大人，你太不爱惜自己了。”她的声音很低，含着许多埋怨。
　　傅善祥微微一笑。
　　眼前这个人皮肤很白，似乎有很多情绪但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这张脸太木讷了，五官精巧却呆板地连在一起，像是机械人。跟他的言谈举止毫不相干。不过，她的角度可以看见此人布帽下面压着乌黑的发丝，发丝后面的一截耳朵粉红粉红的，给窗台前的阳光照出细微的茸毛来。
　　“郎中是苏州人？”
　　“嗯，是。”
　　“听口音不像苏州人。”
　　“呃，我老家不在苏州，后来才去的。”
　　“在苏州呆了几年？”
　　“我一个郎中四海为家，最近才投入忠王麾下。”
　　“忠王如何？”
　　“太平天国的将领都是人中龙凤，忠王更是表率，精明强干，宽厚仁义，苏福省给他治理得如同天堂一样呢。”
　　傅善祥见她眼睛发亮便点点头：“所以东王器重他，年纪轻轻地就让他担当重任了。”
　　“那倒是，李秀成的确名不虚传。”沐阳在想事，似乎忘了身份，直呼李秀成姓名。
　　傅善祥眯着眼睛，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很看重你吧，派你来了。”
　　“是在下贪恋金陵繁华，极力请求的。”阳光晒在两个人身上，很温暖。傅善祥依靠着桌子，身上依旧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冲淡了满屋子的药味儿。
　　沐阳给这种气氛渲染，也快忘了身处何地。
　　“金陵景色美丽非常，我日思夜想来这里。。。”
　　“一个使者做好分内的事就好，怎么还当大夫了？这不是儿戏。”
　　“呃，我听说薄书大人病情严重不好，东王悬赏名医来治，便自告奋勇来了。”
　　“那么多太医都没法子，你有什么道行治我？”
　　“。。。。。。”
　　沉默了会儿。
　　“因为我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您的病是一把锁，找不到心钥，神仙也没辙。”
　　傅善祥看着她，这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藏着很深很深的意思。
　　“说得好深奥，我可听不懂了。”
　　沐阳发笑，“您可是女状元，在下学识浅薄，怎敢班门弄斧呢！”
　　“不见得，能言善辩，出口成章的，还懂医术。左先生是个天才。”
　　傅善祥眼波流转，看得沐阳激动不已，难道傅姐姐认出我来了！
　　她这样想，傅善祥话锋一转：“没有什么心病，左先生一番推论纯属臆断。还是快离开为好，别误了自己性命。”
　　什么？
　　沐阳愣住了。傅善祥已经起身。
　　沐阳直摇头，看着傅善祥说：“薄书大人忧劳成疾，思虑太重了。这个病全在您自身，自个儿不想好，就算是神仙也治不好你。”
　　傅善祥笑了笑：“东王找了天下最好的郎中寻了最好的草药也不能治好我。你有何能耐敢冒着杀头的罪名来？”
　　沐阳瞧了眼门口女官，凑近了些，说：“薄书大人切不可操劳过度，好好将养几日。待我出去寻几味药材就能对症下药了。”
　　傅善祥微怔，“你。。。”
　　沐阳又拾起她的手臂，竟然如此消瘦了。察觉一层薄雾似的伤感盈上眼眶，傅善祥盯着她：“怎了？”
　　“你怎不爱惜自己？”沐阳嘟哝一句。
　　傅善祥抬头望她，“你。。。”
　　“我会想办法。”沐阳没放开她的手。可是她突然感觉到脸上很难受，有蚂蚁在啃咬，她知道不能久待了。刚刚相见就要离别，不知怎地，就有大把的泪水涌上眼眶。
　　傅善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你，何苦这样？”
　　“沙子进眼睛了。”
　　门口的女官走过来推开她：“竟敢拉拉扯扯的，看好了吗？东王还等着回话呢。”
　　沐阳别过头看着窗外，靠着眼球的转动挤干眼里的泪花，忙低头作揖：“薄书大人不能受累，要好生将养，我很快就回来。”言罢，再不拖延，匆匆离开。
　　傅善祥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才叹了口气。
　　屋子里有沙子？
　　那女官紧跟而出，“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去？还没说傅薄书的病情呢！”“我去回禀东王啊！”沐阳也不停步，直接向主殿走去。女官说道：“东王在忙大事，这些小事跟李管事说就行了。”沐阳停住，“傅薄书的事情，李管事能做主？”女官朝傅善祥的院子瞥了眼，说道：“还不是王娘呢，李管事当然做得了主。”正说着，李寿春从回廊走过来，笑阴阴地说：“我说左先生看了大半天可看出什么情况了？”沐阳回道：“禀告管事大人，薄书大人这病全都是因为心事太重思虑太深所致，加上劳累过度感染风寒，真是雪上加霜了。”李寿春又是一笑，“这种话我都听出老茧了。哎呀，这人呐，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吹牛皮人人都会，可惜左先生不该在东王面前瞎吹啊！”沐阳笑笑，“那怎样？”李寿春黑了脸，伸手做了个砍杀的动作，“不是我吓唬你，东王说看不好傅薄书的病就。。。”沐阳耸耸肩，“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就是几味药材十分稀罕不易得罢了。”李寿春笑，“这天下一大半都是东王的，有什么东西不易得的？”沐阳赔笑，“是是是，天下都快成东王的了。可那几味药材非要用生长在昆仑山的雪莲和灵芝不可。李管事见过这些东西吗？”李寿春愣了下，“我又不是大夫，见它做什么？”沐阳知道这些人没文化可能都没听说过雪莲和灵芝，便笑笑说：“所以呀，我要出去找药材啊。”李寿春有点为难了，“这可不好办。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万一给你跑了，我可担待不起。”沐阳笑道：“这还不简单，叫你们东王府的刀牌手跟着我就行了。”李寿春围着她来回转了几圈，“我怎么觉得你这人不老实，叫人害怕呢。”沐阳忍不住想笑，凑近他说道：“李管事可是见过大场面的，在下无名小卒一个，哪有什么叫人不放心的。跟您老坦白了吧，我不就是为了赏银才冒险的嘛。还请管事大人成全啊。再说了，如果治好了傅薄书，她成了王娘，日后也少不了管事大人的好处。”李寿春笑道：“看来忠王派左先生来是没错了。这样吧，外边药房那么多，左先生是外乡人，多几个人手好办事。”说着，拍了拍手。当沐阳看到五六个拿着大刀的彪形大汉围着自己，心里叫苦。“左先生去去就回吧，东王可没多少耐性。”李寿春送她到门口不忘交代一句。
　　沐阳相信如果不能及时赶回东王府，这些杀人机器就会在路上把自己砍了。
　　但，她可不是什么左是非，她是聪明机智的石沐阳。所以一离开瞻园，她七绕八绕就把那几个刀牌手给耍得团团转，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直奔玄武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