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鉴》青山常在

29、天京事变 十

　　她穿着破衣烂衫，脸上还涂了墨汁，整个人完全像个乞丐样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傅善祥，起初的惊喜渐渐地被湿润掩去。
　　傅善祥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替她拭去脸颊污渍，语气柔和了很多：“以为你早去翼王那里了。这时候回来叫人担心。是发生什么事了？”
　　沐阳缓过神来便说：“不是我不听话，是迫不得已才回来的。”
　　“嗯？怎会迫不得已？”傅善祥问。
　　沐阳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离开天京时遇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是洪宣娇。”她自问自答，继续说着经过，“她就带了那个黑大个子江元拨去救林凤祥。。。。。。”
　　傅善祥静静地听着叙述，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沐阳说得精彩纷呈，根本顾不上口渴，清清嗓子，又继续描述着惊险刺激的经过。当说到在客栈放火救人时，傅善祥打断道：“这个清将本领如此之高，要想杀你易如反掌。奇怪，似乎他不想要你的命呢。”
　　沐阳睁大眼睛看她，“姐姐真是了解他呀！”
　　傅善祥对她的反应感到纳闷，“怎么这样说？有隐情么？”
　　沐阳看着她点点头，“不错，这个人可不是一般清妖，他来自金陵，曾经组织兵勇抵抗过天平天国，而后不知所踪。谁能想到他投奔了清廷，做了清妖啊。”
　　听到这里，傅善祥的脸色已经发白，头上的木钗微微颤动，“沐阳说的人是，是谁？”
　　沐阳笑了一笑：“姐姐一定没想到我会遇见他吧？以前找了好久也没消息，谁想在那种场合遇见了？说来奇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有种预感他是姐姐一直寻找的朋友。在危急时刻，我就喊了姐姐的名字。果然，呵呵，姐姐的名号救我一命呀！要不然，我再也回不来见你了。”沐阳说得激动，不禁去抓她的手，却是冰冷无比：“怎么了，姐姐？”
　　傅善祥怔了片刻，万般情绪在脑中闪过，缓缓站起身来：“是他要你回来找我的？”
　　沐阳不解地看着她的表情，忽地走到窗户前往外面瞅了半天，这才低声说：“姐姐，薛大哥也来了天京。”
　　傅善祥发白的脸猛地涌上惊恐之色，“什么？他在天京？！”
　　沐阳忙说：“我也说太冒险了，可薛大哥不依，非要胁迫我带他来。”
　　“他在哪里？”傅善祥急问。
　　沐阳赶紧说：“姐姐别急，镜伯伯去安排了。”
　　傅善祥明白了镜叔在书信中说的“三月水草，如沐春光。”的意思，不单指沐阳，也有薛文藻。
　　此时门环微动，镜叔走了进来，朝傅善祥施礼：“老仆安排欠妥，姑娘受惊了。”
　　傅善祥忙扶着他，“镜叔，文藻真的回来了？”
　　“是的，薛先生回来了。怕有耳目，慎重起见，老仆将他安置在另一个地方。”镜叔平静地笑着，“请姑娘随老仆前去相见吧。”
　　傅善祥说：“多谢镜叔了。”再不多说，镜叔领二人去见薛文藻。
　　这宅子是傅家私产。在太平军攻入金陵后被某位将领占取，杨秀清为了讨好傅善祥派人撵走了那个将领。由于这里四周环境清雅，傅善祥便让镜叔入住，她偶尔也过来享受玄武湖宁静美好的风光。镜叔安排在这里会见，显然是考量诸多因素才决定的。
　　出了门往外走，一片不大的花圃，假山矗立，花影重叠，月光皎洁却看不确实，只闻花香。沐阳跟着傅善祥只顾急走，连东西南北也弄不清，时不时便被路旁的花枝蔓草勾住，差点跌跤。
　　“小心些。”耳畔是温柔的关切，手被她轻轻拉住。“花枝有刺，若是摔跟头了，划破了脸，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沐阳眨巴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时候傅姐姐急着去见故友还有心情取笑她么？
　　“姐姐好眼力，黑漆麻乌的也看得见。”
　　“我来过的。”傅善祥也不多解释，拉着她往前走。
　　“这里怎么绕来绕去的，刚刚走过的路又走回来了！”她瞪着大眼看月色掩映下的绿树红花，此刻全成了障碍，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方小天地，“镜伯伯，你带我们走迷魂阵么？什么玄机啊？”
　　“到了。”镜叔笑着推开一扇柴门。
　　几时出现的柴扉，几时出现的木屋？沐阳的大眼睛睁得更圆了，张着嘴巴，像是发现了外星球。
　　镜叔说话了：“薛先生就在里面，姑娘。”
　　傅善祥点点头，推开柴扉走了进去。沐阳刚要跟进去，被镜叔阻拦，“走了半天路，想是饿了，沐阳姑娘随老仆去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沐阳没反应过来，还要往里面闯。
　　镜叔拉住她的胳膊，笑着：“老仆有点东西给你瞧瞧，走吧。”
　　沐阳眼见傅善祥进了屋子，一回头看见白发白须的镜叔笑得有点神秘，“哦？镜伯伯要给我看啥宝贝？”
　　镜叔哈哈一笑，“老仆有什么宝贝？只见翼王千金天资聪明，悟性极高，世上难得呢，便要拿出几个好玩意儿给翼千金过过眼罢了。”
　　沐阳不由来了兴趣，赶忙问：“要给我瞧什么呀？”
　　“随老仆去不就晓得了嘛。”镜叔笑着。沐阳越发好奇，回头看了看小木屋，便随镜叔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傅善祥看到那个立在屋中央的男子，怔住半晌。英俊的眉目，伟岸的身躯，儒雅的品格，忧愤天下的气概，明明生得器宇轩昂，却拥有一双忧郁的眼眸。除了薛文藻还有谁？
　　此刻，这双眼睛也在打量她。
　　夜风拂来，一袭黑罩衫下一身白色裙装，裙角随风飘逸，连着头上的木钗也微微抖动，耳上各挂着一颗莹白珍珠，看似不起眼，却是上好的深海贝珠，光亮柔和，无一丝杂质。还有，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目光柔和淡淡，似喜非喜，似忧非忧，两道修长的眉衬着这双眼，便似有了神韵。那俊俏的鼻，颇深的人中，更显得唇瓣似花，而唇角此时微微弯着，是一个带着笑的表情。
　　一股久违的温暖，安心的感觉随之而来，当他对上这双眸子。
　　两个人互相凝望，不知过了多久。
　　“文藻，你回来了。”她先开口。
　　薛文藻只有一笑，除了一笑，还能有什么别的情绪？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都已了然，不需要解释，也无需指责，无需多余的情绪，毕竟走到这一步是谁都不想的，是身不由己。
　　“你，好吗？”他问。
　　“还好，你呢？”她迫切地问，“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薛文藻叹息着，开始回忆过去：“当日我和张兄弟发誓不惜一死保卫金陵，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当我们遇上太平军先锋营，兄弟们全部就义，无一人投降。我也退到巷子里和长毛进行最后的搏杀。恰好遇上一个清兵团练被大批长毛围堵，于是我二人立刻便是同盟了。长毛人多势众，我二人势单力薄，只有拼尽这条命。没想那位团练掏出一把洋枪来挟持了长毛头领，几番对峙，才得以脱身。后来发生的事。。。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惨烈的金陵保卫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亲身经历的他却说的如此平淡，很多紧要处也是一句话带过，似乎避讳着。因为后来他由团练保举觐见了肃顺等重量级权臣，接受了清廷赐予的恩典，当然是不适合在此说的了。
　　傅善祥没有说话，翘楚的容颜微微发白。
　　薛文藻苦笑一声：“真没想到傅家小妹做了长毛的女状元，真乃天下奇闻。可惜外界传言，长毛的女状元不过是东王的花瓶而已，不知傅家妹妹可曾听过？作何感想？”

　　终于，还是，露出了愤慨。

　　傅善祥却并不纠缠这个话题，说道：“太平军并非天下想象得那样面目可憎，进城伊始天国就颁布了很多惠及百姓的政令，比之腐败的清廷开明公道了很多。况且，太平天国的制度好不好，也并非由清廷来说，只有百姓们才有说话的资格。”

　　终于，还是，表达了不满。

　　沐阳跟着镜叔穿过花圃走进一间青砖白墙的屋子。沐阳有些狐疑：“镜伯伯，这是什么地方？”
　　镜叔呵呵一笑，道：“平日傅姑娘也不过来，老朽没人说话寂寞得紧，就在富贵山造了这些房子，种了些花草。我见你眉心蕴含一道灵慧魄却无人开启，实在可惜了。便带你来这里为你开启这道灵慧魄。”
　　沐阳惊讶地瞪着他，“什么，什么灵慧魄？开启什么啊？”
　　镜叔对她的反应并不奇怪，笑着说：“小沐阳现在不用懂这些，待会儿乖乖地不要动，就当睡一觉了。”
　　沐阳听到这般怪异，不禁再次打量起眼前的老人，灰白的头发披散着，连眼神都是灰白的，干瘦的脸上皱纹很深，脸色还算红润，气息淡定，若是披上一身道士装束，头上再梳一个髻，绝对是个道行高深的老道士。
　　“镜伯伯，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她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
　　镜叔闻言一笑，摇头不答。
　　沐阳挠挠脑袋，也笑道：“天国信奉拜上帝教，可不信和尚道士，被抓到了一律杀头哦。镜伯可知？”
　　“看来小沐阳已经猜出了什么，老朽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聪明的孩子了啊。”镜叔露出了真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