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45、第四十五章 待相逢

　　叶开真正伤心，要去的从来只有杨常风的墓。
　　走到镇上，路过小酒馆，叶开突然停了下来，买下一大堆酒，两人抱着酒坛入了墓园，坐在他们父亲的墓碑前。
　　叶开一言不发，拍开一坛酒仰头就喝。
　　傅红雪随地坐下，也拿了一坛酒，却没喝，有些无助地看向葉開。
　　入江湖以来，他成长了很多，沉稳了很多，甚至上次身世揭露，在杨常风墓前，第一次能够面对花白凤而不落下风，但被花白凤这一顿打，剥落成熟的外壳，再次露出柔软天真的内在。
　　花白凤以前待他虽然严厉，但还从来没有要赶他走的。
　　叶开固然难过，此时傅红雪心里也满是茫然悒郁。
　　葉開面对傅红雪跪坐下，傅红雪脸上鲜红的五指印已经浮现出来，葉開空有内力却不管用，取出伤药慢慢替他按揉，轻轻解释：“花白凤……她是迁怒你，她很喜欢叶开的，但叶开总是对她不敬。”
　　傅红雪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地问：为什么？
　　葉開一直看着他的口型，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他怕答案让傅红雪心情更加沉重。
　　但是兄弟间的心结可以化解，母子间的……葉開实在没有把握。生前，娘自己都说，那时她已被仇恨冲昏了头，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真要能大仇得报，娘才能清醒过来？
　　于是葉開低声说：“叶开想让花白凤只关心你。”
　　这个答案让傅红雪震动，他没有丝毫质疑，叶开所作所为，光呈现在他眼前的就已经够多了，他丝毫不怀疑叶开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
　　温度隔着衣料传递过来，傅红雪悲凉的心情慢慢平静。
　　叶开一坛酒咕噜噜灌完，不少洒到脸上、衣襟上，他怔然片刻，抬袖抹了把脸，低头看向傅红雪：
　　“红雪，你没必要折磨自己，我劝你，不如像我一样，把自己当成一出生就无父无母的孤儿，无拘无束，来去自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啊，没爹没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那个……”他突然一卡，竟不知道此时该怎么称呼花白凤。
　　傅红雪沉默一下，静静地说：“你又为什么在屡次到父亲坟前喝酒，为什么和我一起祭拜他时那么高兴？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何苦来要求我。”
　　叶开忡然，终究无法反驳，一撩衣摆，坐在他旁边：“那这样吧，我们兄弟两个相亲相爱，不要管别人了。我们一起复仇，一起过日子，她爱呆在那个冷冰冰的无间地狱，就让她呆去，我们将来浪迹天涯倦了，到苏杭定居，我给你打造一个人间天堂！”
　　这个愿望与傅红雪何其像，他曾经失望于母亲的冷漠后，想，只要葉開就够了，后来加上叶开。远走……他是想过的，但终究放不下母亲。而且他和葉開那些记忆都在无间地狱。
　　傅红雪的视线向下，从叶开落到葉開脸上，他专心地替傅红雪消肿，动作轻柔，见傅红雪目光投来，以为傅红雪想征求他意见，便冲傅红雪微微一笑。
　　傅红雪心里泛起暖意，葉開这种时候都还带笑，从来都是这样，他练功、被母亲责打，葉開都这样在一旁陪着他。一开始葉開会明显的难过，但悲伤总无法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后来还会在他被鞭打时讲笑话逗他。
　　有葉開在，好像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些，傅红雪侧头看叶开：“你真的抛得下母亲吗？对我不需要逞强，你爱她，才会恨她。”
　　叶开立刻摇头，对这个问题他似乎不肯退一步，傅红雪静静地看着他，方才叶开的那一番话，已经解释很多问题了。
　　上一次叶开独自回无间地狱，绝不是如他想的跟母亲说说话而已。
　　傅红雪道：“叶开，你总说我天真，其实天真的人是你才对。”
　　叶开讶异而茫然地看着他，连葉開也放下手，盘腿坐正，打算听听傅红雪的想法。
　　傅红雪是真想解开叶开的心结，认真地说：
　　“一万两黄金可以买一出戏，但不够买一个女孩子的一生，不说周婷的勾引手段能不能让我爱上她，如果我爱上了，她却没有爱上我，你想怎么办？继续给她钱，让她继续演，直到成亲生子，直到我死？”
　　“我……”
　　“还有母亲，你对她冷言冷语、不理不睬，是希望她对你死心，把我当成唯一的儿子，从而更宠爱我，但感情是不能交换的。”
　　“你总不给她一个好脸，她很伤心。”
　　提到周婷，叶开还想辩解，转到花白凤，叶开反而也平静下来：“那么她十几年来有没有给过你好脸？”
　　傅红雪一时竟答不上来。
　　叶开不复一开始的尖锐，口吻轻松起来：“我倒是看到过一次，她温和地叫你‘孩子’。”
　　傅红雪想不起来那是哪一次，但他有预感下面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叶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当你对她放下刀迎过去，她却出手折了你的手腕，冷冷地训斥你不该相信任何人，然后罚你顶着刀跪两个时辰。”
　　“……”傅红雪想起来了。
　　以往叶开说起傅红雪幼年，总是伤心难过愤愤不平，这一次语气前所未有的平和：“我回去之后，练飞刀的时候故意脱靶，想让师父也罚我。但那天我是哭着回去的，师父只当我碰到了不顺心的事，不但没有罚我，还表演飞刀绝技给我看，用他那举世无双的飞刀暗器，在靶子上钉了个小人逗我开心。晚上又亲手做了点心。”
　　叶开讽刺地笑：“我第一次知道师父亲手做的点心可以那么难吃，味同嚼蜡。”
　　傅红雪看到葉開眼里深沉的悲意，脱口而出：“你做了什么傻事？”
　　叶开反问：“我怎么会做傻事？”
　　傅红雪拗执地盯着他，叶开沉默半响，说：
　　“那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有两个时辰天亮的时候，我把师父平日教我读的书拿出来，差不多叠到灭绝十字刀那么重，顶着在房里跪了两个时辰。”
　　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傅红雪无言道：“……笨蛋。”
　　叶开低低笑起来，声音里却毫无笑意：“还没完呢。”
　　傅红雪盯着叶开的脸，葉開却挪开目光，看向叶开扣着酒坛的手指，他知道叶开口中描述的是哪一段记忆，所以也知道叶开的心情，语气里没有体现的情绪，都可以在骨节发白的手指上看出来。
　　随着叶开的话，幼年时的记忆从葉開脑中浮现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就着凉感冒了，而且膝盖肿的腿都快直不起来，师父免掉了我三天的练习，给我敷药、为我熬汤、哄我睡觉。”
　　“我想你肯定也膝盖痛，揣着师父的药去找你，磕磕绊绊的跑到无间地狱，在外面就看到你了，你膝盖肯定也肿了，因为包扎鼓起一大块隔着裤子就看得出来，但你还在扎马步。”
　　“我下意识转身就跑，跑到你听不见的地方，蹲在那里哭了好久，直到师父发现我不见了，找到我。”
　　“我求师父把我送回去，还给娘，我不要当叶开了，不要当师父的开儿，开是开心的开，我不配。”
　　“师父抱起我，说，有些错误已经发生了，不能光想着歉疚和后悔，要想如何补偿。”
　　“我从那时就决定，我叶开的命是你的。”
　　叶开蓦然闭嘴，抓起酒坛继续喝，第二坛酒喝尽，坛子轻微地呯地一响，碎在叶开手里。
　　傅红雪听得怔住了，他不知道年少时发生过那么多事，他和叶开的纠缠不是从踏出无间地狱后的见面开始，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听到这一响他才蓦然回神，见叶开握着碎片呆怔不动，连忙拉过叶开的手，拂掉碎片，看他掌心划伤了没有，好在没有伤口。
　　叶开的眼圈终于还是红了，沙哑地开口：
　　“当我亲眼看见从无间地狱走出来的你，我发现我需要弥补的可能一辈子都完不成，我对你多好都不能补偿你前二十四年受的痛苦。”
　　叶开从傅红雪手中抽回手，指着自己：
　　“红雪，你告诉我，我怎么原谅她，怎么原谅我自己？”
　　他另一只手抬起，一拳捶在墓碑上：
　　“她把我送走，一心想让我过开心快乐的日子，天晓得，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取你的痛苦和不安……”
　　酒不醉人人自醉，叶开哽咽地伏在傅红雪肩上：“我想让你开心，比叶开还要开心，我该怎么做，红雪——”
　　傅红雪早就想开口了，但葉開伸手捂住他唇上。
　　看着傅红雪的眼睛，葉開说：“你们总要把一些话摊开了说，不然对谁都是横在心里的一根刺。”
　　傅红雪明白葉開的意思，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葉開还没说完，“别再说什么东西本来就是叶开的了。”
　　葉開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知道，本来就是他欠你的。”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傅红雪心中一股浊气上涌，他想反驳葉開，又说不出话来。
　　葉開的手已经松开了，但傅红雪还是没说话，他已经认识到，葉開有和叶开一样让人无可奈何的固执。
　　他索性架住叶开，另一只手提起红布绑起的一串酒坛：
　　“走，别再打扰父亲清净了，咱们换个地方喝。”
　　叶开抹了把眼泪，也伸手拎起一串酒坛，两人走出墓园，在树林里随意挑了颗树，靠着树根坐下继续喝。
　　这几步路叶开走的也歪歪倒倒的，坐下得像摔倒，往身后树上一靠，拖过一坛酒，继续灌：“喝吧喝吧，醉了就不愁了。”
　　傅红雪挨着叶开坐下，葉開也坐在他另一边，和叶开正好隔着树背靠背，趁着叶开看不见，葉開也喝上了。
　　众人皆醉，何必独醒，傅红雪伸手拿过酒坛，慢慢喝起来。
　　其实他过的日子没有叶开想象的那么糟，母亲虽然对他严厉，但背地里很心疼他，何况还有葉開，在他罚跪时帮他遮风挡雨，挨打时为他掉泪，练功时想尽办法帮他偷懒——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接受过。
　　但这些他不知道怎么跟叶开说。
　　半响，他才拦住叶开往嘴里灌的一坛酒，问：“你那时几岁？”
　　叶开茫然地看向他：“什么……哦，十二岁。”
　　傅红雪一时觉得极为怅惘。
　　傅红雪的童年从十二岁开始，而叶开的童年从十二岁就结束了。
　　葉開拿着酒坛的手顿了顿，他都快忘记了，这个时间，竟然对他和傅红雪都是转折。
　　叶开不知道傅红雪心里翻腾着什么样的情绪，懒懒道：“再来！喝了一醉解千愁，什么都不必想。”
　　傅红雪看着他：“你就这么为我愁下去？”
　　叶开默了默，怅然道：“她竟然，像对待仇人一样对待你。”他不再提要傅红雪放弃花白凤，但每想到这些年来见到的场面，到底意难平：“毕竟你是她养育二十多年的儿子，难道她就不心疼吗？”
　　傅红雪也毫不迟疑地回答：“母亲是心疼我的。”
　　“既然这样，她就不应该逼你冷酷无情，拒绝朋友！”
　　傅红雪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身边一直有葉開在，所以若不是叶开今天点出来，他确实忘了，母亲对他的要求是没有一点感情，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如果没有葉開，如果没有葉開……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傅红雪不由摸索着抓住葉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