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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 Pisces -

      绯第一次照镜子。
      原来自己是长成这个样子的,跟人好像哦。嫩白的十指嬉戏般的在肌肤上巡礼。有编码,青紫的。有眼睛,乌黑的。有嘴巴,粉樱的。有头发,白金的。还有鼻子,耳朵,颈,胸,腹,背……
      这么多黑白之外的颜色,绯都记住了。颜色,是她从书里学来的词。
      她的名字,绯,也是一种颜色。
      纯洁的绯,肮脏的绯,美丽的绯,丑陋的绯,在割开皮囊后其实大同小异。露出的,总是一模一样的血艳艳的绯。
      绯。有生命的颜色。
      除了颜色,还学会了很多——
      书,镜子,床,房间,食物。费给她的东西寥寥无几,但都是她以前从不敢奢求的。单纯卑微如绯者,绝不会去深究真正的原因——费只是任其自生自灭。年轻的主人发现新买来的玩具是个连基本常识都不懂的智障儿,没心情屈尊当启蒙幼师,便直接丢给她一本百科全书。
      厚厚几公斤重的百科全书,绯花3天时间就看完且倒背如流。感觉格外充实,之前的自己简直像空虚的行尸走肉。
      费顿时警觉绯的学习力很强。好在百科全书里只记载了普教知识,不会有禁忌非法的内容,比如义体改造。忌讳小玩具深入学习,知道太多便难以管教了,此后,他再也没让她看多余的书。
      那本书成了绯的毒药。她眷念着,沉迷着,上了瘾,爱不释手。最喜欢书里的图画,食指在铺了水雾的镜子上勾勒临摹那些已然烙印于脑海中的剪影,简单的指纹造就一个无色又栩栩如生的视觉世界。
      有些时候,绯不用食指作画。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如果右边的手指都折断了,她就用左手。久而久之,十指都似拙劣但灌注生命的画笔,灵活自如。
      后来有几次,费把她玩到两只手都骨折了,她甚至练习出用舌尖画画,苦中作乐。
      连绯自己都没察觉,她其实有美术方面的天赋。费把这些暗暗看在眼底,不干涉,但也不支持。
      对于费,绯是心怀感恩的。在黑夜中溃烂腐朽的伤口,永远不及无影灯下无处遁形的支离破碎那般令人作呕。伤口迟早会愈合,忍耐下去就好了。至少,费给予她是存活,比起身为试验品时的存在,存活已有了本质上的天差地别。有比较,便有了取舍。绯渴盼存活下去,害怕再回到过去那种仅仅“存在”的日子。
      唯有忍耐,便能存活。她如此天真的信仰着。
      绯的大腿脱臼了。喀的一声闷响,右腿在展开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后,腿根自胯骨滑出。痛楚扎在她的心里,那是费不满的一句呢喃,像找不准静脉的吊针针头,不断在同一处皮肉下挑来探去——
      “真是不经用。”
      主人无心的埋怨听在绯耳里,几乎等于判下死刑。
      ……我害怕离开……
      ……真的……
      ……怕……
      ……请别送我回去……
      ……拜托……求你……
      新伤旧痛交加的折磨,绯高烧陷入昏迷。梦魇抓住她的心房,逼迫挤压得动脉破裂,奄奄一息的呓语便自缝隙流溢出来。绯本是无欲无求的,第一次开口乞求,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是另一个婴儿般的绯在为长大的绯默哀。听到这楚楚可怜的心声的,不是飞往异国扩展势力的费,而是留下来看顾她的芮染。这也是芮染第一次听到绯的声音,细细纤纤,脆脆生生,如雏鸟的初鸣那般揪人心弦。
      过去这段日子,芮染跟绯并非毫无交集,相反他们拥有唯一且频繁的融合——同为费的玩具。他们的主人有些令人发指的兴趣,例如,用瑕疵破坏皮肤的完美,例如,聆听幼童受虐时的哭叫——
      “就像弹琴,你按一下,他唱一下。”恶魔曾经如是呢喃,余音成了缭绕在芮染心头的诅咒。
      然而,绯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隐忍,没人听过她的声音,直到现在。
      “原来没有哑啊……至少身体还是健康的。”
      ——那么,心呢?
      忧郁的叹息,已分不清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跟绯这种水晶精灵般剔透的混血瓷娃娃不同,芮染是静雅如空谷幽兰的东方美少年。由于沉默的绯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费更偏爱芮染一些。而在众多玩具的更新换代中,唯有这两人是至今仍存活的。
      主人对芮染时常手下留情,再怎么蹂躏都不会无节制的往死里虐。
      至于对绯……也许是为了征服欲吧。不听到她的惨叫,主人是不会罢休的。
      可是这一次,腿都折出来了,她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无辜模样。前所未有的挫败下,主人照旧甩手不管,却把他们俩同锁于一室。
      什么意思?指望他好好调教她吗?真是痴人做梦!芮染冷笑。
      芮染是有一股子逆境求生的柔韧的。即便全世界的人都疯狂了,他仍会是最后一个正常人。可惜这身温水柔润的媚骨也害了自己,费就是乐于折磨不屈不挠的他,以桎梏缚其灵,以囹圄囚其身。不知不觉,滴水穿石,蓦然凝眸才发觉日久生情,再无安生之地。
      芮染原以为绯也跟自己一样。现在才明白,她的坚强顽固的毅力,她的狂放张扬的生命力,竟不是为了自魔爪下解脱!
      “为什么不想离开?”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诧异。芮染岂知,这精灵般无瑕的女孩根本是在非人的温床中培植出来的。绯,仅仅是一尾披裹上晶莹茧蛹的蠹虫。蠹虫的毒害,病态,不见光,无可言喻。
      等到绯清醒过来,芮染已把疑问埋葬在心底。有什么值得问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说不出口的秘密。
      14岁的绯,对人的区分已经有了新的概念。在这座宅子里,穿了衣服的就是人,没穿衣服的就是玩具。比如她。比如她一睁眼就看到的少年。自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在自己身边能动能笑的同类。
      绯伤的不只是腿,两只手掌也被冰锥戳烂,几近洞穿。于是她的换药、进食、如厕、洗浴都是芮染一手包办的。除了他,谁还会搭理玩具的死活?费定下的规矩,可是相当铁血的。
      帮她缠绷带,喂她喝米粥,整理她,擦拭她,背她,抱她,扶她,放她……
      从来没有谁这样舔舐过她的伤痛和软弱,从来没有。
      “你在看什么?”那双眸子,黑洞一般的吸食所有精魂。
      “看你。”她笑,很微妙的痕迹。腼腆。嫣然。妩媚。可爱。或者又都不是。或者,仅仅是被定义为“笑”的表情,如此简单。
      怎么有人在遭受那样淫靡污垢的浸泡后,眸子依然清澈如洗?芮染有些自惭形秽的感动,荒诞无稽的嘲讽,更多的,还是萦绕不散的担忧。
      “绯,你太干净。”
      ——没有保护色,就只能活在别人的保护下。哪怕是堕落天使的保护。抑或,是恶魔的。
      如若不是伤重,无法动弹,只怕绯真要像小鸭子似的亦步亦趋,跟芮染形影不离了。芮染说出清自己是在为谁忧愁,为谁焦急,为谁窃喜,为谁期待。费回来,发现她对他产生雏鸟情结,会怎样?
      究竟,怎样?
      芮染消失了一阵子。本来跟他也没有多少交集的,可是因为患难与共,因为跟他同寝共食的几个月,绯的周身隐约弥散思念的气息。那一阵子,费也不曾来过。假如每日两餐没有准时出现,她会怀疑自己已被舍弃或遗忘。
      费不会丢掉芮染的,他舍不得。如果她是费,她也会舍不得。仅仅是舍不得吗?绯绞尽脑汁,始终迷茫。算不上是人的绯,身边有这么多人,也看了这么多年人,对人类的七情六欲依旧似懂非懂。
      在赤裸的少年身上,任何一块布,一根纱,都是一种风情,一种诱惑。
      芮染再次出现的时候,腿脚有点不便利,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脸上神情犹如幽深的山涧,有秋叶浮水,便显得苍凉。
      绯目瞪口呆的望他,不是望他的脚步,也不是望他的脸,而是他手中那迭羽纱雪纺。有刺绣,有镂花,有绳络,唯独没有机械琢磨的珠宝饰品。浑然天成的质感,很适合自然生成的精灵,绯。
      “穿上它。”
      穿上它,她就是人了。绯心中隐隐有灿烂烟花在无声迸溅。
      激烈夺目的幻象转瞬熄灭后,留在黑暗中的,却是长久灼烫的痛。她摇了摇头,依旧痴痴的,痴痴望他:“你穿吧。”
      ——然后飞离这里,一如他多年的祷告,展开羽翼,回归天国。
      “小傻瓜。”
      芮染微笑,仿若风拂过沉静的涧谷水面,于是眼中浮现泉华波光,潋滟般的晃漾。
      “你穿。”绯重复。
      “这可是裙子,是女人穿的。”
      “芮染穿女装也很好看。”
      “你又知道了?我自己都没看过呢。”心知对方固执起来会没完没了,他总算硬下心肠,“快点穿上,不然就送你回去。”
      回去哪?芮染知道绯的秘密,却无心探究秘密的真相。不管她害怕回去哪里,他不管。他庇护她不为人知的脆弱,这就够了。撂下一点也不狠的威胁,撂下累赘般沉甸甸的衣服,返身离去。
      寂静空寥的漫长走廊,午后的阳光一格一格扫过他的侧脸,时冷时热,忽明忽灭。阴晴不定的鬼魅也栖息到他的心底了吧?
      芮染抚摸腹部不再丝滑如昔的皮肤,狰狞的刀疤,封印似的形状,甚至给他某种神秘的安全感,一如十字架。还好刚才手上的长裙挡住了它,绯看不到惩罚的丑陋。费在高潮的时候把匕首捅入他的下腹,白刃入红刃出。一下,一下,一下。欲念的封印,这一辈子是摆脱不了的。永远不能人道也没差,他一直有严重的性冷感,如今不过是拴上精神与□□的双重枷锁,无所缺憾。
      只不过……
      再也,不能向任何人寻求救赎了,哪怕是绯。不懂救赎的绯,不懂等待救赎的绯。可怜可悲。何必呢?有些罗网,纠缠扼杀两个人,已经足矣。而今,但愿能够少造一桩孽。
      芮染只顾着在绯面前遮掩伤疤,却忘了意识到,费把衣服给绯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穿上衣服的玩具可以不被送回去,不过,依然要离开。等到最后,少年都没发觉自己坦了一半诚,撒了一半谎。
      事后数日,芮染才无意间听闻费已把绯转手送人。送给谁?费绝口不提,想必恶魔要接近的也不可能是信男善女。对于芮染而言,绯算是真正彻底的不知去向了。一时间,芮染怒不可遏。怒?怒些什么?费对自己的欺骗?自己对绯的欺骗?还是欺骗本身——明明孳生了邪恶,却不归属七宗罪之一的欺骗?
      怒极反笑的他禁不住把手掐上对方的脖子,眼眸中的秋水明光从没有哪次像这样凝结,零下的水成了冰。冷。薄。硬。
      “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因为绯,我恨她。因为芮染,我爱你。”
      男人的喉结随声带震动,一路震到少年的虎口,手,臂,肩,颈……最后,终究震碎了眸中的冰。
      呵,这个恶魔!这个名叫费的恶魔,要引诱天使堕落!无论爱恨与否,都要拖下来!拖住他!拖住她!拖住他们一同下地狱!死也不愿意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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