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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晓看天色暮看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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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的城门在清晨吱呀吱呀响,紫障白帷的牛车从半开的城门缝中驶出来。车前车后各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护送。“停。”车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牛车随即停了下来。女子从窄窄的车窗中探出头来,回望着南麓古旧的城墙,它是如此破旧,似乎只要一场大风,就可以把它刮倒。城门上是斑斑驳驳的苔藓痕迹,仿佛都将在时光中腐朽。
这座城,注定逃不过这场劫。
菸芳关上窗:“走。”她要回去荻州。南麓已经不再安全,流辉让她趁着战争还未开始离开这危险之地。菸芳猜想流辉很难逃过这场灾祸,但她还是决意遵从流辉的安排,到荻州去等他的消息。如果他回不来了——那也不会怎样,毕竟,没有流辉的那些年,她都好好的过来了。
流辉行色匆匆地闯进餐厅:“爹!”南麓太守的早餐不过是两个饼而已,如此紧迫的情势下,他没有胃口吃太多,而他壮硕的身躯,也在几日之内迅速地消瘦下来。一听到流辉的声音,太守就放下了手里的饼。“岱口出兵了——打的是腾兰军的旗。”岱口的义军果然被腾兰括苍收买了。
太守平静地点着头,踱到门边。今日天朗气清,湛蓝的高空中,只一缕纤细的螺旋状白云缠绵盘桓。
百无聊赖的柔荑直到日上三竿仍趴在床上,看着明亮的窗户,慵懒地翻了个身。外面突然传来粗暴的摔门声,柔荑惊得坐了起来,那人已经踹开房门径直冲了过来。“你……痛!”流辉一把抓住柔荑的头发,痛得她直叫,他并未放手,抓着柔荑的头发往外扯,经过衣架时随手抓了件衣服丢在她身上。
流辉重重一推,柔荑撞在牛车上,她惊惶万状地瞪着流辉。“快上去!”柔荑不敢发问,抱着流辉丢给她的外衣唯唯诺诺地爬进牛车。
牛车在道路上飞驰,车里的人不断地拍着车壁叫着:“慢一点、慢一点,撞到我了!”
瞭望的腾兰士兵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被对岸的南麓军推到河边。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高大肥壮的将领,从盔甲制式看来,并非寻常将领。江面上骚动起来,腾兰士兵纷纷挤到战船上张望。
对岸传来洪亮的嗓音:“请腾兰王退兵三十里,否则王妃命绝于此!”
是王妃!那个披头散发的人是王妃!腾兰军再次骚动起来。士兵们听到后方一个声音高声回道:“勿动我王妃,否则即刻要南麓鸡犬不留!”士兵们好奇地回头找寻,是我方的一个将领。将领应完,立即遣了一名士兵去向王爷汇报。将领又道:“我们已经在和谈中,为何伤我王妃?”
对面不客气地回道:“腾兰王出尔反尔,暗中联络岱口夹攻我南麓,和谈的诚意在哪里?”“让你们太守出来说话!”“太守在此!让你们王爷出来说话!”
腾兰将领没有回应他,对那被按跪在地上的人喊:“可是王妃?若是王妃,就应我一声!”虽然天气晴朗,视野开阔,但是那人埋着头跪在岸边,青丝凌乱,完全看不见面容,只是从身形判断,确实是个女子。将领没有听到她说话,匪兵一脚踹过去,女子呜呜咽咽地哭泣。虽然不知对方底细,将领眉头紧锁。
南麓太守都几乎要等不下去的时候,括苍终于出现在船上。南麓太守眯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打量着对面被簇拥而出的人。相隔这么远,只能看到他一身华丽的甲胄,和头盔下白皙的脸,他的个子算高,但并不壮实。这是第一次与腾兰括苍见面,太守觉得,他和他想象中的有偏差,但看到这个真正的腾兰括苍时,又觉得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几名士兵手持盾牌在船尾一字排开保护着他,他站在人阵中央,身边的腾兰军大将军飞翎高声喝问:“对面可是南麓太守?”
太守着人回问:“太守在此。对面可是腾兰王?”
“我们王爷有几句话要跟王妃说几句话。”飞翎说完,直接问,“前面的可是王妃?”没有回应,“殿下?”
匪兵用刀柄捶了一下她的背,女子突然伏在地上大声哭号:“不要、不要杀我!”她的声音嘶哑,显然已经痛哭过多次,都已经听不出原来的嗓音。飞翎蹙眉,转头与括苍低声谈论。
太守看见括苍突然上前两步:“柔荑!”他的声音不如飞翎响亮,但由于双方的距离并不太远,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喊的是王妃的名字。女子仍然伏在地上哭泣,对他的呼唤半点反应也没有。这时括苍退回人群中。
他识破了。
太守朝弓箭手使了个眼色,两名弓箭手立刻箭上弦,“嗖”一下射出。行动太快,没来得及瞄准,一箭射入水面,但仍有一箭结结实实扎在为括苍挡箭的盾牌上。腾兰军轰动了,一个个高举兵器跃跃欲试,整排战船一齐晃动,水面也波动起来。
被押在岸边的女子在背后被人一推,尖叫着滚下堤坝,一头扎进荻江。
“殿下!”
“不用理会。”
一队南麓士兵在山间小道上有序地行进,队伍之中除了辎重,还有一辆简陋的牛车格外醒目。翻过小山坡到达河边,渡船还不见踪影,人们便坐在河边休憩。流辉走向牛车,车里的人已经好久没有动静,他打开车帘,只见在牛车的角落里,缩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人。“出来。”流辉朝她伸出手。
柔荑木然握住他的手,从车厢的角落里爬出来,坐在车前。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反射出弱弱的光辉,衣领上也出现了不甚明显的水渍。流辉丢过去一只水袋,坐在她身旁:“你很热吗?”
柔荑打开水袋,仰头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缓过神来,望着水面问:“你带我去哪里?离腾兰更近,还是更远?”
“当然更远。腾兰军就在荻江上呢,我们跑多远是多远。”
“那我就不去了。”柔荑认真地说,但她的声音很弱,与往常不同,或许是牛车开始跑得太快,受到了惊吓。
流辉把水袋给随从,让他再去打一袋水:“为什么不去?我们两个逃,你丈夫带着大军在后面追,就像私奔一样,不是很刺激吗?”
柔荑没有听懂他的话,只听见他问“为什么”:“走得越远,括苍越找不到我。我要回去。” 她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
“我也想回去——等消灭了腾兰军之后。”似乎,他没有预兆地就消沉了。
虚弱的柔荑愤怒地一跃而起:“你说什么?什么消灭?消灭谁?”流辉冷冷望着她,一边的嘴角慢慢向上翘,在冷笑。柔荑忽然转身一边走一边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我要走了,再会!”才走了没几步,坐在路边的一个士兵举着刀挡住了柔荑去路,柔荑回头对流辉叫道,“你让他们放我过去。你们要去哪里随你们吧,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往哪儿走吗?”柔荑怒目而视,流辉扬了扬手,“回来吧,反正你哪儿都去不了。”
柔荑走回流辉身边,把流辉往旁边一推,不甘不愿地坐下。坐下不久,她突然又看着流辉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流辉瞥了一眼,眼眸中光影撩动,泫然欲泣。
“将军,船!”六艘渡船从上游慢慢飘荡而来,一名船夫远远就喊:“你们来得真早!”
她不能渡河。柔荑暗自往人群后方挪过去,她要回去找括苍。第一个要渡河的就是流辉,他转身想喊柔荑,发现她像贼一样躲躲闪闪的背影。“柔荑!”被发现了!柔荑没有停下,反而硬着头皮跑出去。但旁边的匪兵一伸手就捉住了她,匪兵丝毫不客气地把她拽到流辉面前。
流辉牵起柔荑的手,柔荑的右手抓住他的手臂要把它拿开。流辉回头,只是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就吓得柔荑哭了出来:“能不能不走?让我回去找括苍吧,求求你、求求你!”她跪了下来,仰望着流辉痛哭哀求。好不容易括苍来到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她怎么能走远?她从没有像这样求过他,至少没有这样认真地求过:“括苍会找不到我的,我不想走,不想……”
流辉一把揪住她肩头的衣裳把她拽起来往河边一推:“上去!”匪兵推搡着柔荑上了船,流辉跳到船上时,船身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柔荑紧紧扒着船舷。他走到柔荑面前俯身道:“你以为我想走吗?我爹把命留在南麓城换我逃生,我不能去送死,我要给他报仇。”
虽然明知不该问,柔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他死了?”流辉白了她一眼,走到渡船另一头。他好奇怪,柔荑一向认为他并不内向,可是为何,这个背影如此孤独?周遭攘攘的人群、树影、风声、水流、鸟啼,那样热闹的世界,他却似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