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谣 千重雪》沈西音

2、 第一章

　　话说这开篇却也道不清是个什么年头，只晓得是时值谷雨季节，漫山的生灵蒙泽数场绵绵细雨的恩惠，衔着春的尾巴，比着劲头滋长。莺哥、白鹭亦竞相探出谷，穿梭在光棱树影间，可着精神地鸣唱，真是好一派勃勃的生机。

　　远远望着迟恩山，似是被一团仙雾缭绕着，闷闷地发出自然的轰鸣。若是放开眼睛仔细探将过去，就会发现树丛掩映深处悠悠地蜿蜒出青石板盘着的一条小路，缓缓沿向山间的药神宫。这个时候，约莫是会看见两三个青衣的弟子，背着竹篓，踏着轻快的脚板，或吟着捣药的方术，或交头接耳吃吃地谈笑，来往在这唯一的连接药神宫和山下的路上。

　　而此日，当是十一代药师竹轩子座下大弟子凌庄和十三弟子莲卿值日，下山去和城里的药店师父们讨教时常的。

　　但说踏出宫门时还是白露打叶，却不料城内近日不知如何滋生了一种怪病，染及半城民众瘫痪，无精打采，耽于生产，这等严重事件可愁坏了城中官吏，医师药徒们则更是心急如焚，此肖见了竹轩子处来的两位使者，恨不能三拜九叩七拖八拽，生是求着通连三界的药神宫切切地想个法子，以普度众生。凌庄和莲卿自觉责任昭昭，心中沉重不说，看着病患的折磨样子，更是恨自己修为尚浅，连个暂且抑制苦痛的法子都给不出来，只得此刻披星戴月，捉紧步子赶回宫去，看师父有个什么办法。

　　竹轩子且刚从七七四十九天闭关出来，凌庄、莲卿二人就守在养心斋门口迎接师父。

　　约莫戌时，斋门缓缓打开来。门间先是渗出微光，似有人立于其间。凝视看去，微光中显露出来之人着一袭白衣，银发如瀑般垂坠而下，腰间围系仙鹤衔草图样浅金边丝带，带间三分之处缠绕一红绳盘腰圆肚药葫芦，绳尾环一弯赤色勾玉，清凌凌地随着步子挪动晃荡。两位弟子顷刻跪拜下来，双手正要作揖行礼，却见眼前人信手一挥，示意不必繁琐，抬头见此人已经近前，那脸上的清漠却是比四十九天前更加清漠，眼里的深邃却是比四十九天前更加深邃了。

　　“想必那城中间已是乱作一团了罢。”

　　随着沉稳的言辞落地，竹轩子轻轻拂袖踱出，近庭中央。一轮明月正巧拨云开来，如水波般清冷光芒顷刻间铺开整个庭廊，亦映在这挺拔之人高瘦的颧骨之上。望着师父背影的二人此时已抖襟起身，凌庄开口先言：“师父远见卓识，看来早已通晓山下是个什么模样。拙徒与师妹今日进城，见那半城子民面如土色，瘫痪不堪，却无半点办法，心中不胜惶惶。还恳请师父出山，琢磨个确实的办法，解救城中民众与水火之间！”

　　凌庄这个弟子，是个着实的男儿好汉性子。耿直，率性，眉间写满了英武，又聪明勤奋有担当，很是受师弟师妹们的尊敬和信赖。竹轩子亦默许凌庄代表药神宫主持一些与山下民众的交流事宜，一来凌庄确实能干，二来此举亦可为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参研制药之方术。

　　竹轩子回转过头，眼神落在凌庄坚毅的表情上，默默不言语，一时间又分了几眼在旁边的徒弟十三子莲卿身上，这小妮子平时古怪惯了，此时候却也眉头紧锁低垂着脸，一副嫌自己无能的德行。

　　“解救当是自然要解救的，可这奇怪的病症，查无源头，始无先例，为师这里怕是也没有药方可解。却道怎么可好呢……”

　　说这话的时候，竹轩子一直观察着莲卿的表情。只见她先是微微一怔，紧接着眼神里流转出一丝不屑，略一撇眼又赶紧正色回来。

　　“莲卿，你说这教为师可怎么入手才好？”

　　问题直接抛给了小十三，把刚要急切开口的凌庄生生噎了回去。他侧面过去，见着莲卿抬起脸来，眼神里搅成一团浑浊，既有对城下百姓的焦急，又有对自己无能的无奈，更有对师父游刃态度的不解和不屑，而这一团眼神，正紧紧朝着面无表情的竹轩子。

　　“……师父，都到此刻火烧眉毛了，您还有心思捉弄弟子。”

　　莲卿向来直言不讳，确实是个真切简单的女子。

　　“这怎么是捉弄呢，为师此刻是要考验考验你的修为。”

　　答话人则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个真实态度。

　　“师父您可真是说笑，莲卿若是通晓了办法，早就拉着师兄写方子给那些医师药徒们，早就跑到官府衙门要那些老倌儿赶紧贴告示通知民众了，还用在这里跟您着急不成？我看师父胸中早有千百个法子，却放着百姓不管，拿劲子跟师兄与我讨还，师父，恕我直言，您此刻怕是不知道孰轻孰重了罢！”

　　“说什么呢莲卿，不得放肆！”竹轩子尚未开口，凌庄先是一个紧凑地驳了小师妹的言，接着赶紧抱拳作揖，“师父，莲卿年岁尚轻，说话不知深浅，恳请师父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诚然确实当前救人要紧，若您心中有数，还望您恩惠，提点愚钝的弟子一二罢。”

　　莲卿一个不服气的眼神扔给凌庄。

　　然竹轩子默了一阵，接着叹气道：“......师父果真是没有法子的，因这场突来的疾虐，并非能由药材治得，此一劫乃命数所致。”

　　凌庄和莲卿登时都瞪圆了眼抬起脸来，惊诧地望着师父。

　　竹轩子似乎早知二人会有此反应，依然淡漠地叙道：“你二人入我药神宫，也有百十余载了罢。”

　　二人均点点头，略一沉吟：“嗯。”

　　“你们都晓得我药神宫自上古来就是通三界的七大神殿之一，司的是平衡三界间生灵的疾苦之职，而你们这些徒弟，也都是通三界的非凡人，这寿命自入我殿开始，便长亦可与天地齐，短亦可在弹指间灰飞烟灭，你们也都是觉悟了心智，才潜心于此，如今可还铭记于心？”

　　“弟子时于今日，延至明日，均绝不敢忘。”二人齐声答道。

　　“那便好。”竹轩子略沉一下眼皮，“为师七七四十九天闭关之前，夜观天罡星附近有异变之景，即知这事情终究是来了。古语云：万劫终有始。可究其源本，还是三界生灵岁月流转，期间污秽日夜积累所致，正所谓因果循环。如今这病疾肆虐，方药仅可化解皮毛症状，要想根绝，需要通三界之人深入人间，切实走一遭，察觉疾之本源，除却污秽。想你二人在我药神宫披泽上古神祗百十余年，也都各自有了一身绰绰的本事，今次正需你们真切地去到凡间，相合着琢磨如何除去这场顽疾......”

　　话音一落，凌庄和莲卿登时愣住了。凌庄的脸由方才激动的微红忽然间冷却成煞白，半晌哆哆嗦嗦地吐出句话：

　　“您，您说要我和......和师妹......去人间界长......长待一阵？！”

　　“正是如此。”

　　凌庄简直难以置信他听到师父说了什么：“您......您可当真？！”

　　“当的千真万确。”

　　凌庄望着师父眉宇间的笃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猛回头看莲卿此刻表情惊恐万分，脸上已然是白得叫一个惨字，虚汗顺着发际线直直要流下来。

　　“可您知道莲卿师妹天生，天生是不能在人间界停滞多于五日呀！平日下山修行，莲卿师妹也未曾来往超过三日，您知晓若超了时日，师妹定然会气脉逆转，内脏五行相冲......”

　　“正因如此，”竹轩子打断凌庄，“.......正因如此，此一劫便不仅仅是人间命数，更是十三子的命中注定。所以，你让为师如何入手呢......因为为师是断不能入手的！”

　　十三子莲卿，药神宫的小师妹、老幺儿，一百五十六年前被竹轩子救于迟恩山脚下的树丛里。据说当时此幼女仍在襁褓，由一双翠翎鸟护着，以羽翼遮天蔽日，才隔去人间界污浊，使其存活下来。翠翎鸟一族可谓是三界间极清极净之羽族，现竟有一双鸟儿能护此女婴周全，想必是受了天界某位上神的委愿。估摸着这孩子应是受了什么宿命，此时不能在天界成长，便被父母无奈送至此处。这么想着，竹轩子便行了善心抱其回去育养，但不过一阵就发觉，此女无法吸入人间污秽之气超于五日，否则将会气脉逆转，五行相冲，皮肤烧灼腐烂致死。得了这个原理，竹轩子才明白，这婴孩之所以落于被誉为三界七神殿清净之首的药神宫，着实为无法逃离的缘分。

　　现如今是缘分流转，流至转折的时候了。

　　莲卿明显感觉到口干舌燥，牙齿在打颤——她怎能忘记年幼时被污浊之气侵蚀时，周身先是麻痹不堪，后转为冰冻火燃交替横行之感，更甚是那精神里面如万千魔障欢呼叫嚣，一波连一波，此起彼伏，令人抓心挠肝，恨不能即刻了结性命。此一回师父却要自己克服，还口口声声说是命数所致，这莫不是将自己送至阎罗殿么？

　　可偏偏莲卿也知晓，师父是不会这么做的——此一命不正是竹轩子所救么？于是她抬了眼，回应那个庄严之人，却发现那人正以一种深邃的眼神望着她，似是有说不清的百感。

　　“十三，为师只问你一次——这业障，这劫，你接是不接？”

　　莲卿不由得咬住轻薄的嘴唇，陷入沉默。

　　凌庄的五官紧皱在了一起，末了终于看不下去，张口道：“师妹，师兄一人亦可......”

　　“我接。”

　　莲卿几乎是从齿缝里噎出来。

　　“师父，十三是决然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