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刺》溺川

1、1.

　　四岁，我睁开眼，朦胧惺忪，恍惚记忆里剥开大白兔糖纸的你笑靥如花的向着我走来。记不清你的脸，却记得微风拂面，你轻声细语的对我说，宝贝！轻轻的，我又闭上了眼。
　　这孩子的眼睛可真漂亮！是在说我吗？再次睁开眼，视线不再朦胧，瞳孔得以聚焦的地方，她，眨着水灵柔婉的眸子宁静的看着我，我也睁大了双眼，满脸期待的看着她。
　　六岁，她在田间做活，我被栓在渠道旁的梨花树下。她在那边忙活着，我在这边马不停蹄的玩着泥人大战，篮子里有她给我准备的午饭，一张清淡无味的大饼！我用满是黑泥的脏手抓起大饼一口一口的咀嚼着，远远的看过去，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到处跑着人们口中的野孩子，我是不是也是野孩子？
　　八岁，我在院子里喂鸡，她在灶膛上忙活，我洋洋洒洒的把烂菜叶扔在鸡堆里便飞一般的跑到那间破瓦房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着烟雾腾绕中一言不发的她。
　　小璟，她在叫我，我没有应答，依旧痴痴的看着锅里呲呲冒烟的猪板油，喉头发紧，不自觉的吞咽了几口。
　　小璟，妈妈送你去上学好不好？我将视线从猪板油上面挪到她安静的脸庞上，依旧一言不发。
　　小璟今天过生日，妈妈煮好吃的给你！她对我的茫然并不过多追问，只是转过脸去自个忙活。
　　“臭娘们，老子一不在家，你就给老子败坏！”院子里，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嘴里不依不挠的叫骂着，我缩了缩脖子，转过头看向她，她惊恐的盖上锅盖，大步朝着我奔过来。
　　“滚开，你个小野种！”男人一脚向我踹来，我茫然无措的看着他飞过来的一脚，只觉得左肩一个剧痛，我便像隔壁郑寡妇家的冬瓜一样咕噜咕噜的滚出去老远。
　　“你有什么事冲我来，你打孩子干什么！”她战战兢兢地抱起我将我护在身后，悲凉的脸庞上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无奈。
　　男人或许是酒喝多了，踹了我一脚后一个踉跄便向后栽倒，我看着他如同水稻田里的田鸡一样，四脚扒拉扒拉的样子很是滑稽不由得咧开嘴笑了。这样的戏码隔三差五便会重现一次，男人对我和她的打骂也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值得一提的是即便他从村头追打到村尾，整个村子里的人也都是见怪不怪，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伸出援手！
　　或许是那时候的我太年幼，对于人情世故的理解远没有对于泥巴蛐蛐的理解深刻，更不会知道我和她对这里的所有人来说都是那么的不招人待见。
　　她轻轻推开我，小心翼翼的跨出门槛，我也屁颠屁颠的跟了过去。揪着她沾满油渍的衣角学着她一下一下踮着脚走过去，这个模样看起来像夜间游走的花猫，闲暇时我经常学着她这么走路来打发时间。
　　男人七扭八歪的倒在地上，她哀怨的看了男人一眼便将他搀扶起来，我跟在后面蹦蹦跳跳的，只是男人睡觉时嘴巴里散发的气味可真让人受不了。
　　小璟，妈妈偷偷的攒了些钱，够你交学费了，明天妈妈就带你去报名好不好？我狼吞虎咽的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即便有着大把大把的水稻田，白米饭对我来说却还是不可多得的香甜美食，她用猪板油熬出来的油给我煎了几块豆腐，那滋味让我觉得美妙到了天堂，当时，我傻乎乎的想，这就是猪肉的味道吧！
　　第二天，她就带着我去了村里的小学，校长看着我皱了皱眉头，她无可奈何的对校长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希望老师多照顾照顾她。我不知道她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看到她将红布包着的一团东西迅速的塞进了校长的口袋里，校长紧皱的眉头这才松懈了。
　　小璟，不要和别人吵架知道吗？有问题或者麻烦要告诉老师知道吗？午饭我给你放在书包里了，记得要都吃光知道吗？她把黑黝黝的围兜拿到河里又打又捶，尽量洗出个色彩来，回家晒干了就给我做了个书包，我看了看她的眼，依旧明亮清澈，没被时间晕染出一丝丝的浑浊，她一直是个出众的女人。
　　去学校的路程有些远，她要陪我一起去，我摇摇头推开了她的手，昂起头像只斗胜的公鸡一样，蹦蹦跳跳离开了。
　　对于这样穷困潦倒的困境我不知道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会像郑寡妇家一样连大饼都没的吃，所以对于她攒出这样的学费来让我上学我却不知她是何其的辛苦与无奈。我当时的理想是天天都能吃上猪油豆腐该多么幸福啊！可是我不知道幸福不是用来这样定义的。
　　教室里满是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有眼熟的，有眼生的，有一个村的，有别的村的，三五成群的挤在一块，看着几条长板凳，满是伤痕的大木桌似乎觉得很新鲜。我一个人挤在角落里翻看我的书包，她会给我准备什么好吃的呢？
　　又是大饼！我有些失望，也有些赌气！我以为上学是大事，她起码会给我准备像猪油豆腐那样的美味。
　　“让开，这里我要了！”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个个头还不及我高的小胖墩，他正高高在上的看着我，将他的书包甩到我面前，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你耳朵聋了吗？”小胖墩见我没有反应，似乎很生气，凶神恶煞的绕过板凳走到我身后，我猜想他是想将我拽起来，我慌忙将屁股贴紧了板凳。
　　“老大，不要跟她说话，我妈妈说她是个野种！”我不知道老大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说话的人叫做小强，在村子里经常拿碎石头子丢我。
　　“哼，我们走！”小胖墩和小强各自瞪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或许是小强那句我妈妈说她是野种，周围的孩子都离我远远的，就好比村长家小花看到癞蛤蟆时候的表情，我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东西。
　　老师让我们排排站，说要安排座位，我和别的小孩子们一样兴奋的站起身，昂起胸脯，刻意的伸长脖子悄悄踮起脚尖好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那时候我不知道修长一词，只记得村长家杀鸡的时候，鸡都是这样的。
　　我被安排和那个叫做老大的小胖墩坐一桌，小胖墩的脸都皱了，就像是枯了的橘子皮。我比小胖墩高了半个头，老师安排的明显不妥当，但对我来说和谁坐都没差。
　　我屁股刚坐下，小胖墩就哭了，边哭边喊，我不要和野种坐一起，我不要和她坐，我会被人笑的。他哭起来更像皱皮的橘子了，我笑着看他哭，心里想这小胖子真好玩儿。
　　老师面色难堪的训斥了小胖墩一顿，这样我更开心了！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学习生涯。
　　十岁，我搬出小板凳，耷拉着脑袋在院里做作业，她在屋里编织，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活计，因为她用编织赚来的钱让我吃上了一次真正的猪肉。为了那碗猪肉，我和她都被那个男人胖揍了一顿，也许是因为有钱买了肉没给他买酒，也许是因为他看不惯我像别的孩子一样朝气蓬勃的蹦跶着去上学，更或许，他觉得我是个野种！
　　喂，野种！我在渠道里捉着泥鳅，这不仅是我一人游戏的乐趣更是我晚饭桌上耀眼的一道荤菜！可是小胖墩和小强总是来找我的麻烦。我提起半桶泥鳅不予理睬他们，小胖墩和小强却不依不饶的追了上来拉拉扯扯的想抢我的泥鳅。
　　野种，你看见我们老大怎么不叫老大？小强这话有点饶舌，我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傻啊！她是个哑巴她怎么叫我！小胖墩气急败坏的吼到，小强立马像个烂冬瓜一样憋了下去，小胖墩这两年个子蹿高了，比我还要高点了，人却瘦了！我猜想是他家的伙食不好。
　　往哪走啊你？把泥鳅留下！小强一把拽过我的胳膊想夺我手上的泥鳅桶，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把把他推到在地，后来我知道形容小强这种人叫狗腿子，我就一直称呼他狗腿子小强了。
　　小胖墩看见小强吃了个鳖也站不住了，冲过来就把我扑倒了，我的泥鳅桶子都翻到了，一条条黑黢黢的泥鳅蹦蹦跳跳的投了河，我急的眼睛都红了，小胖墩也不撒手，我恶从胆边生，仰起头便一脑袋撞上小胖墩的猪头，小胖墩咚的一声倒了下去，鼻血直流，我一下子翻过身跨到了小胖墩身上，照着他脑袋就是一阵捶，叫你放跑我的泥鳅，叫你放跑我的泥鳅。
　　妈妈！小胖墩杀猪似的叫声吓了我一跳，我一愣神间，小胖墩推倒我，连滚带爬的跑出去好远，边跑边哭，时不时的回头瞪我几眼，我再一看身旁，小强早就跑的没影了。
　　晚上，小胖墩的妈妈风风火火的冲到我家里，二话不说便赏了我两大嘴巴子，我一下子就懵了，她也吓得不轻，一把把我抓到了身后，我这才看到小胖墩躲在她妈妈身后用他的猪头冲我扮鬼脸。
　　“这小野种，你也不管管，看把我们家尹觉打成什么样了！”小胖墩的妈妈将小胖墩拎到了身前，指着我就要冲过来。她拦在我身前，极力辩解着什么，我听不明白大人的话，但却觉得她说话的时候很可怜，语气像只小猫一样畏畏缩缩的。
　　正当她们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便被人拎了起身，然后一个急速俯冲，我整个脸都磕院子里的地上了，下巴好像磕到小石子了，丝丝拉拉的疼，脸上黏糊糊的，应该是沾上鸡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