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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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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依然这样过,在太守府中,我仿佛在远离尘世的天宇深处,以梦的姿态被云烟簇拥着。我在这样的梦幻中过活。太守只要我认字,读书,练练歌舞。大人亲自教我识字,有时先生一笔一划地写,有时还手把手地教。几年来,从杭州到密州,到徐州,从未停止过。我也跟着他漂泊,我安身于他的手掌中。慢慢长大了,我更加感激他救我出了富春院,那份恩赐,如上天赐予我生命一般。每逢他写字,我总是侍奉在一边,寸步不离。他写的词很多,我一首一首努力背下,并且将它们化作歌声和舞蹈表演出来,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快乐和幸福,他只要微笑起来,我就可以什么都忘记。如同融入天空,真正广阔的天空,是让人忘记一切的。
忘记自己的名字,只叫自己朝云;忘记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流浪过,只把他停留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家;忘记自己的……一切……
那些隐秘而艰涩的疼痛,都被埋藏在我心底。我是肿胀的纯洁花苞,只能在他的灵魂里寻找一条通往世界的途径。而这个进入的切口,只能是给予他爱。
其实先生并不是一个世人看上去多骄傲多成功的人。他太聪明了,所以总是被小人妒忌。他才华横溢,所以总是被无知的人抓把柄。他用纯银般的声音吟诵出他心底里豪情大气,他不理会别人怎么看。官场生涯的流离让他的心反而淡泊和静定,清纯和空灵的声音从他的词文里流出。他太高尚了,他的精神太自由了。所以人人都羡慕他,所以人人都妒忌他。
他是自然本色的,如果让我来形容他,那便是清风明月。
他是倔强无奈的,让人爱怜又担心。
我知道,都市生活和官场生活是不适合他的,他的眼睛,是洞穿繁华,望见断壁残垣的。我们都知道,真正永恒的是山间明月,云端星辰。可是无法挣脱,朝政等等的一切羁绊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
曾有一天早晨在徐州城西散步,太阳如花。在湛蓝明净的天空里开得灿烂。阳光柔软,暖暖的,轻轻的穿过了丝般的薄云,流泻了一地的光彩。空气满是温醇的味道。千叶牡丹,竞相盛开。这些牡丹在春风中笑啊舞啊,一朵朵都醉得满脸通红。他一时兴起,问别人该如何形容他,别人回答的“大诗人”什么,他都摇摇头,我看着他。明灿的阳光下,那样的笑容。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唇微微的翕动,却终是发不出声来。多年的默契早已超越言语的约束,他知道我能明白他意为何指。我鼓起勇气说,“是不合时宜的人。”他哈哈大笑起来,“对,对极了。你是我冰清玉洁的白牡丹,城西牡丹园中哪一朵能拿来比!”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我也没有想过在他心中我是否有一席之地,我只要他幸福快乐,但愿我能尽最大的努力带给他。我尽力长成他希望的样子,他给我取了女神的名字,我也要做一个他梦中的人间女神。
只有真真正正地爱着他的时候,把自己变成一个单纯的女人,我才不是孤独的。孤独是可怕的。而更可怕的是我们放任自己沉溺的孤独的深渊。而我无法同样救赎他。我看着他黯然在夕阳中独行,看着他在清冽如冰的孤月中低声吟诵,我多希望自己早点认识他,快快长大,成为一个他所需要的女人。
我读着他写给早年前亡妻的诗,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将它化作舞蹈,在某个夜半时分,他惊讶地看着飞翔着的我,叫出“弗儿……”我亦投入其中,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抚摸着他两鬓斑白的头发,渐渐苍老的肌肤,心疼地落泪,泪水滴落在他手中,我看见他的掌心模糊一片。他心中深处的悲伤,我能理解。
自己只是一个出身不明,曾经在青楼待过的女子,虽然这里的人从来不会因为这个而鄙视我,但我总是觉得自己太微弱,太小,无力独立去建立经营自己的世界,无力转身背弃。只能倚仗着他,但我心中又明白自己无资格去侍奉这样一位人人敬仰的先生。
害怕自己又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请来泗水滨的女尼,教我读《金刚经》,我看到童年时的回忆,我微笑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我无从选择。我要执着地等待,虔诚地相信。执着像一种疾病,他和我共有的疾病。
我明白,相信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伤疤。明明知道是被禁止的,仍旧要去触摸、去等待。我企盼着服侍他的一天,永远把自己投入他的掌心里的一天。
我16岁那年,成为他的妾。
烛光有些暗淡,我剪去灯芯。披着红盖头,我在金丝绘成的彩凤下默默咬着自己的嘴唇,干涩的味道,紧张而企盼。新娘红衣绚丽的嫁裳。薄如蝉翼,灿若蝶衣。衬着粉色的珍珠,美的象梦幻。式样是我选的,花案是我挑的。针线活都是我自己做的,连裙摺边的花纹都是我细心描绘的。
那一天,湖州飘荡起风沙的气息。在等待中我似乎看见了那张我思念了五年的脸,风尘仆仆。只是一双眼睛柔若春夜的星子。
他挑起喜帕的一瞬,我想到的是终生厮守,明知人与人是不可能永远相伴。
月色温柔,月光倾泻了满地。
我才发现,我们的亲近。近到……一种呼吸的距离。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沿着每一根指头,一点一点的抚摩,最后在左手的无名指处停留不去。
它曾经是自由的,没有任何的束缚。没有谁的诺言。
我看见了,他眼中有些什么晶亮的,微微闪动着。我不知道那是月光的反射,还是酒的关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无法深眠。睡梦中隐隐有花香浮动。我从未闻过这样的香味儿,婉转清澈的,沁入血液的芳冽。清早睁开眼,才发现床头斜斜的插着几枚晶莹的花朵,修长的茎,衬托着浑圆的花萼,粉红的花瓣有奇妙的弧线,我从未见过。
窗外的光线摇曳着一个长长的身影。我抬头,就看见那个笑如冬阳的男人。他抱着双手,
倚着窗棂,对我笑。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双眸子可以离我这么近这么真实。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忘记以前自己深深的苦难和疼痛,忘记自己的欢乐或悲哀,一心只有先生。重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
可是一切又发生的这样突然,让我感到幸福如烟花般虚幻,人如大河中一滴水,须臾便不知浪打向何方。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
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时间流逝所能带走和带来的东西,真的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