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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9-12章 ...

  •   第9章、谈说婚事初露端倪

      这件事办来也不难。我先是和妈唠了唠家常,又提了提息夫益等,才转到我的身上来。

      我给妈捶腿,低了头道:“寄生哥哥如今做了举人老爷,也没忘记我,说是要过几日过来提亲呢。”

      妈皱眉:“这个人长得也好看相,只是他人品如何?我可是听说他不是个情深意重的人。雅娘可是瞧好了的?”

      我点头:“这个是自然。这世间也难找出一个这般文采精华的人物,好在品性温柔,又是举人老爷,也算得是个士,我嫁过去必然好过。”说这话时,我脑中闪过的是他与我描眉画目时唇角微微上翘的模样以及我日夜纺织灰头土脸还要挨窝心脚耳巴子的模样。

      妈闻言始展眉,将手摩挲着我的,笑道:“我的雅娘是这般少见的美人儿,自然值得最好的来配。那柳举人中举的事这些日子闹着满苏州都知晓了,许多人都上赶着巴结,还不忘雅娘,也算配得过了。”

      在妈跟前儿伺候的丫头翠微也笑得俏丽:“可不是?那么个俊俏的人物,现在满苏州的闺中女子都想着嫁他呢。婢子前几日出去替太太办事,走在路上听见街上的那些个人皆在谈论这柳举人,指不定明年他就中了状元。这般的人物,也算是配得过小姐。只是家里贫苦些。”

      妈笑着啐她,说:“你一个小丫鬟就爱嚼这些舌根子。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再贫苦,中举后少不得有人将钱啊铺子什么的送把他,他既能做得文章识得经济,自然能以此做本钱,赚出身家来。如今雅娘跟他到时不亏。”

      不亏么?不亏如何将我最好的年纪最美的韶华还将来?不亏我的性命如何就轻易地被毒害?不亏,不亏如何会有现在满心不甘满心仇恨却又满心不舍的我?

      我将红晕笑在脸上,佯作憧憬。刚刚妈那一皱眉我是看在眼里的。既然她不愿叫我太风光太好过,我便让她知晓柳寄生中举后欲娶我之事,她自然会想法子让柳寄生弃我不娶。如此,我只需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便可静候那并不会让我过于高兴的佳音。

      我笑着猴在妈的怀里,说:“妈说好自然是好的。我也是来讨讨妈的主意的,我倒是愿永不嫁人只在家中侍奉爹妈的。”

      妈笑嗔道:“这疯丫头,又胡说什么呢!到时新郎官的轿子以来,你若不愿上轿我们是捆也要将你捆上去的。”

      我笑得花枝乱颤,只说她偏心。

      等到爹回来时我就又和他说了会子话,他便在庭院中的躺椅上半躺着,旁置一小方几,几上一碟子桂花糕一碟子菊花糕还有一壶桂花酿。我坐在一旁的棋枰上打谱。三两个丫鬟在一旁伺候,或是赶虫子,或是斟酒,或是托帕子与爹插手。

      我正摆弄着棋子儿,爹就惆怅道:“如今你大了,正是嫁人的年纪,也该学着管管铺子。”说完便似真个要安排的。

      我摇头笑道:“我是要常伴爹的身边儿的,管铺子什么的,现在有爹,将来有阿益,横竖我落得轻松快活,只和爹打打棋谱,赏赏景、绣绣花、写写字、逗逗鸟就是。”

      爹皱眉惆怅道:“这却是傻话。你的婚事本该你妈操心的,然你总是因她不是你亲生的母亲而不愿和她周旋,也只好我厚着老脸来操一操心了。”

      我抿唇:“我哪有?爹分明是在胡说哩。”

      爹叹口气道:“你以为这么些年你们面和心不和我是不知道的?她是个好的,只是不得你的缘法。你们两个乐得粉饰太平,我也乐得装作不知。然这婚嫁之事乃是人生大事,不可大意的,总得你自己看好。这些年我看这些老相与家适龄的小子们要么是不成才的纨绔,要么是花天酒地不知疼老婆的,是以也不大有主意。”

      我低头道:“这个事么,也是要讲究缘分的。急不得。我宁愿在家常伴爹的身边儿,也强似嫁到别人家去。等过些日子我学好了手艺,还要亲手给爹多多地做几坛桂花酿埋在地底下明年中秋团聚时好吃酒做耍子哩。”这话确是真心话。若是能够不嫁人我便不嫁,经历了那好时宠我跟宠孩子一样坏时如揍仇敌一样的柳寄生,我委实有些害怕嫁人。

      爹沉吟道:“你先前不是中意那个柳寄生么?如今他中了举,前途也看得,又是官身,又得你的心意,和他结亲后有我们撑腰他也不敢不对你好。”

      我闻言手不由得一抖,指尖的棋子儿就掉落在乱石砌地平整的地面上,即便再凹处也不大甘心地滚动了一番才静止不动。我在丫鬟将之捡起时又拈起一枚落在棋盘上,摇头道:“之前确是我不懂事。我年纪小,不曾经历得,哪里看得人呢?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罢了。婚姻之事,本该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母亲……如今雅娘所能仰仗的,不过爹一人罢了。”

      爹闻言也颇是伤感,他抬头,似是在追忆这什么般。低沉的声音中颇含了些沉痛:“在你母亲临终之时我曾应过她的,你的婚姻,全凭你自择,若是你看中了谁,我必不阻挠。如今你既然这样说话,少不得告诉你,我原是想叫你嫁把逸之的。这孩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难得得品行极佳,不恋慕权势,将来不至于招致祸事。更喜者,他从不流连烟花之地,亦不是招惹良家子的人,若将你嫁把他,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亦可向你母亲交代得了了。”

      我看着棋盘上将成的棋形,将声音放得极是自然:“这般却是不好。他虽好,却有他所想的,咱们倒不可强要他娶我的。若是他不喜欢,这是害人一辈子的事儿,万万不可如此。”

      爹却是微微眯了眯眼,哼了一声道:“他敢不心甘情愿地娶你!我家雅娘如此好看相,谁不喜欢!把他原是他的福气!”

      我不禁扬起唇角笑道:“这话爹和我私底下说说就罢了,若是叫别个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哩。到时雅娘就不敢出门了。”

      爹道:“怕什么!我家的闺女谁敢笑话!”

      我听见这话心中暖暖地。我又陪着爹说了会子话,侍奉他用了些茶点,方才回房。因着没带丫鬟,是以再院门外看见柳寄生时甚是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住处本就在这附近,听些碎嘴的丫鬟说他极是喜欢在这些个好景致的地方作干作湿的。

      他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影如竹一般秀挺雅致。我没好意思的,行了一礼方才欲走过去。在经过西陵鹤身边儿的时候,他抿起唇道:“可叫我好等。”随后在我的老脸红了一红后他又道:“我是极喜你的。不必担心会祸害我一辈子。我倒是极愿叫你祸害祸害的。”

      在他的话说完之后,我的脸像是刚烙的烧饼一样滚烫滚烫的。眼下我欲说些什么却奈何口中不论如何也挤不出几个字来,于是只装作没听见就往我自己的院子去。自我附魂在这具躯体上后我便重写的一个院名裱了挂在院门儿,想是自己个儿写的字要看着亲切些,在看到“竹下小筑”四字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也不红不烫了。

      此时清风吹过,似乎将我那些不顺畅都带走了。这个西陵鹤前几日在我的墓前见到时还是恶言相向的模样,如今又是这般有情意的模样,都是对着我却是两般不同的模样,可见得他是个多情的人。之前我闻说他所做之事的动容在现下看来倒是更可笑了一层。

      经过这番谈话之后,爹虽暂时不再提我的婚事,学着管铺子这一苦宗儿着实没落下。他将一家专卖布料铺子把我管,又请了女先生教我看账,告知我市面上各种布料的价格,教我识质地好坏等。

      我在忙碌着这些之时,仍不忘叫青黛打听妈那边的消息,得知妈果然叫人往景云庵去做点什么事,顺带提一提我若是出家半点嫁妆也不与我这一消息。

      依着柳寄生爱财爱名的性子,必会将前来提亲之事一拖再拖,巴不得没人再提起。然后再拿话半唬半忽悠景云庵里的尼姑们不叫它们将他的事说将出去,日后也不再往景云庵去寻那些个人采战取乐,只将些众人送把他的银钱将来做些营生。

      若是有那长得合他心意的,嫁妆丰盛的,他就爽快地将人娶了也是有的。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婚讯会传来如此迅速。在我死后不到十天,他就要另娶。我使银子雇来专盯着他随时将消息报与我知道的一个小子来报时,正在做女红的我惊得手一打滑,针就刺进了我的手指。拔下时刺痛的指尖析出小血珠儿来。

      第10章

      或许人活着就是喜欢自己给自己找虐,明明放不下却又爱计较些过往的事情。又或许是犯贱,分明知道了那人的真面目,却依旧有些放不下。

      我现下就是这么个情况。

      明明当我变成息夫雅时我是千方百计地不肯嫁把柳寄生的,明明我是要他为他负我、害我性命付出代价的,然而见他贫困却依然要把钱将他花用,为自己寻借口只说是为之后的事情做安排,听见他要结亲的事情依然要将心伤一伤。

      这下这一针却是刺得好,好叫我清醒些。

      来告知我这些事情的小子唤作阿乞,原是一个市井的地痞,好在天性不坏,给他银子他救给忠心办事。他原和些地痞无赖流氓等打交道原就是因为其寡母病重,衣物手艺二无人脉的他只好干起了欺凌小商贩、打劫的勾当。

      当年我很柳寄生行骗时也练就了几分眼力,知道这般的市井之徒哪些是可以收买哪些是可以放心用的。在寻了几人后我毅然决定用着阿乞。一来这人有些志气,不至于忘恩负义变节。二来这人极孝顺其母,想来也不是一个会害于他有恩之人。

      我叫青黛将些钱把他与他寡母治病,又叫他与我做事,我将一笔不菲的工钱把他,然后与他寡母治病的钱就从工钱里扣除也就是了。

      青黛将他的消息带来与我,我惊了一惊痛了一痛又将手指刺伤了立马就拾掇拾掇遮了面带着青黛去见阿乞,指望将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我去的,是爹叫我管的那家专卖布料的铺子,叫做锦绣坊。

      李掌柜瘦的像干柴一般,却是一个实诚而精明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像是比爹还大些,慈眉善目的。爹叫他和我相见时说,这人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和待自己女儿一般,叫我多和他习学习学。后来私底下还告诉我说若不是这李掌柜的儿子年龄大些又娶了亲,他是打算将我许给他家的,说完还把玩着他自家手上的扳指叹息。李掌柜见我时就笑:“小姐过来了。”

      还亲自带领店里的伙计迎上来。青黛见了只把嘴儿抿着笑,她道:“李掌柜是长辈,小姐只有敬着您的,您还这般巴巴的迎出来,小姐又要不自在了。”

      那小伙计看着人也俊俏,说话也极俏皮,将我们引进内院时还不忘揶揄:“原本掌柜也是要打算听小姐的话不迎出来的,奈何姑娘你在旁边拿着架子大了些将小姐的气势都偷到了你身上狐假虎威起来,我们也只好迎出来了。”

      这厢话刚落,李掌柜就笑斥他:“整日价就知道贫嘴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做耍子,小姐不和你计较你倒越发上脸了。”

      那小伙计弯腰笑道:“这也是小姐随和的缘故我才敢说些笑话逗大家伙儿笑笑。”

      青黛扬眉,将绢子掩了口笑道:“你倒是会说笑话,都是拿我来打趣呢。”

      我和李掌柜等进了铺子,我止住青黛的话对他道:“李叔叔疼我我是知道的。以后万不可再出来接我。只有我敬着您的,怎好再叫您劳烦呢?”

      李掌柜摇头笑道:“我年纪也大了,本该多活动活动的,小姐何须在意。”而后他将话锋一转道:“阿乞在里边儿等着小姐呢。”

      而后小伙计就将我和青黛引将内院去,阿乞正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等着,腰板儿挺得笔直模样,也不拿眼睛四处打量,神色间甚是随意,倒没有身处别个家的不自在。他见了我进来后忙站起来行礼,立在一旁。青黛用手帕子将石凳拂了一拂才将我扶着坐下,而后在我的示意阿乞复又坐下,始和我说出他所知的柳寄生将取某富家小姐的始末来。

      “这柳举人自中奖之后,便有许多的举人秀才与他送东送西的,图个好相与。他也乐得与他们周旋,成日里不是这家请他吃饭就是那家邀他喝酒,席上自有小唱作陪,一群人嘻嘻哈哈,好不快活。他从这么些人处得了好些钱财,就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个小院住着,又将些钱财买了个店面,置了些扇子扇坠儿等货物,开起一个唤作雅饰坊的铺子,请了一对年轻夫妇打理,很多人都卖他这个举人的面子,要买这些物件儿都往他家去买。却说苏州府有个梅百万,家中虽有几十万的家资,奈何朝中无人,每每被当官的榨取钱财,苦不堪言。于是思量要巴结这个柳举人,要将女儿嫁把他,指望他日柳举人一举得中进士,自家好做老太爷的。就是不得中,也强似现在。于是便遣媒人来说。谁知这桩事偏被梅小姐知道了,她便前往雅饰坊去打探打探这个柳举人是何等人物。这一看,可是了不得,两下都颇看中对方的好相貌,故而提亲时竟是一拍即合。”阿乞说话不带一丝停顿。

      我又问他:“他现住的小院买在哪里?”

      阿乞便告诉我在哪条街哪一处。尔后又道:“和小姐家的宅子就隔了一条街呢。”

      我又问他:“可曾探听明白他们何时成亲?”

      “大约就在八月底。”

      这样看来,柳寄生也就娶不得我了,如何我还是伤心呢?眼下这形景儿也算是如我的意了,只是我依旧不快活。那要怎样才能叫我快活呢?是知道柳寄生心中依旧有我还是叫柳寄生身败名裂?我无从得知。

      眼下我拾掇好心情,问阿乞:“你母亲可好些了?”他家我去看过,虽说住处是要比我和柳寄生刚到苏州要好些,然家中值钱耐用的器物一概没有。其母面黄枯瘦,卧床仍不忘要起来招待我们,还是青黛将她劝住了。延医用药后也不知好些没有。

      阿乞摸了摸头,笑道:“现下好些了。多谢小姐请来的医生。”

      我亦笑道:“虽说现在已经延医用药,然你母亲抱病在身,要茶要水的甚不方便,何不请一个丫鬟照看着?若是没有合适的,便是从我家拨去一个也使得。”

      阿乞闻言,震动莫名,就要诶我跪下。青黛将他扶住,他复又坐下,声音亦有些颤抖:“全凭小姐安排。小姐大恩,阿乞没齿难忘。小姐的任何差遣,阿乞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摇头强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谁又没个难处呢,指不定将来我们还要指望你帮忙的。此话勿要再多说。”

      阿乞走后,我伏在石桌上哭了一回。青黛咬牙骂道:“那个酸儒,整日价贪慕富贵,将来必定不得好果子吃。”而后声音转柔了安慰我,“小姐莫要再伤怀,为这般人哭,甚是不值当。”

      我拿手帕子拭泪:“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为他的糟糠林氏而哭罢了。那林氏一个千金小姐跟了他过了几年苦日子,头七才过不久,他又定下了别家的女子。”

      青黛绞着手中的手帕子咬牙:“若是如此,小姐只叫他娶不成也就罢了。”

      我摇头:“万不可因小失大。娶了别家的女子也好,也免得我入了虎口。然我心中的这口气却不得不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现在的柳寄生并没有到达他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候,是以我非但不会破坏,我要将他往上再推一把。只有到达了足够的高度,摔下来的时候才会痛。

      青黛去取了水和锦帕来与了净面,而后我又和李掌柜请教了些关乎账本的实体,方才回府。

      八月二十九日的时候,苏州府就传来了柳举人新娶梅百万家的小姐的消息。因只隔了一条街,锣鼓花轿等从我家门前路过之时我怔愣之下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分明是知道他要成亲的消息的,在此事真的发生之时我还是不大能愉快地接受。正在我站在前院里那几杆翠竹下伤神之时,息夫益和西陵鹤走过来,未曾带一婢一仆。

      息夫益一见我就阴阳怪气道:“枉你费尽心机,人家还是没有取你。”

      眼神儿里的嘲弄让我怔在当地硬是找不到话来驳他。我想起初知息夫雅将柳寄生抢走时的震惊伤痛,想起柳寄生鸩杀我时的不可置信和愤恨,想起变身为息夫雅时的荒谬,想起换丫鬟时的疲惫,想起对妈的错看,想起息夫益的排斥,那眼泪就止不住要落下来。我咬住了唇,将它们逼回去,就是不说话。

      苏叶行了礼,请西陵鹤和息夫益坐下。息夫益跺了跺脚,没好气道:“你哭什么!他既另娶,原是他有眼无珠。眼下你既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就不该再为他伤神才是。”

      或许这就是亲人血浓于水的天性,亲姐弟间没有隔夜的仇,眼下我伤心之时息夫益再不待见我却还是向着我的。

      我强撑起一抹笑,正要说话时,西陵鹤已经拿起他随身的那支箫吹奏起来。其间的安慰之意不难听出。我亦叫苏叶回我的院子从书房将我的琴拿出来,放在腿间弹奏,一时琴箫和鸣,那外边儿的热闹声也已走远。

      很多年后,当我和西陵鹤的头发都已经花白,我们都变成老翁老妪坐在自家竹下的长椅上相偎着看夕阳之时,想起这一幕,我们都扬起了温柔的笑意。

      我说,我一生都在找救赎,一生都渴望着陪伴,是以再我难过伤心时陪伴我的最是叫我忘不了放不下。
      是以,西陵鹤的这曲箫音,着实吹进了我的心里。

      第11章

      息夫益抿唇听我们合奏了一曲,面上别扭的神色不改,想是在为将才为我说话而别扭着。

      一曲罢后,我命苏叶叫小丫头子将琴抱回我的书房挂着,并往书房里的香炉里添些百合香,将窗帘子拉开用小玉砖压着,转头对着息夫益强笑道:“多谢阿益。”

      阿益将头一扭,闷声闷气哼道:“若非逸之哥哥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血亲之间无隔夜仇,我才懒得理你。”

      我一顿,有些酸胀的眼睛有些涩:“那我只领他的情就是了。”

      息夫益又将头一转把我一蹬,炸毛的样子很惹人喜欢。即便此前我还在伤心柳寄生另娶的事,现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西陵鹤已经收起了他的箫,通身碧绿的箫管挂在窄瘦的腰间,衬着那身儿白色的直裰煞是好看。俊逸出尘的脸此时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日后看人须要再将眼睛擦亮些。该认得的人不认得,不该认得的人倒是上心得很。”

      他的话音刚落,我拂着耳边发丝的手僵在了脸侧。以至于我在他们走后青黛说铺子里的人送来账本把我时我还在怔愣之中。

      谁是该认得的人?谁又是不该认得的人?

      我每日里算账看货,闲了些才看看书。在看到一篇文章时,那篇文章时这样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弗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听外边儿的人说柳寄生娶了新妇之后对其极好,常常和娇妻在此处看枫叶,在彼处赏秋菊金桂。为娇妻簪花显恩爱,与娇妻把臂同游璧人成双。听阿乞说他们新婚第二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我从未见过的柳寄生的公婆却毫无怪责。听说他们俩在房中成双捉对地嬉戏时房中笑语声不断。

      每个人都很幸福美满,我却埋首在账本之中凭着旧日还是林剪秋时父亲所教的算着这里的帐是否正确,哪里的帐是否有所遗漏。

      难道我就是那个斯人,天将降大任于我,所以才以此苦我心志?劳筋骨、饿体肤此前依然经历过,连鬼门关都走了一遭,难道是上天要叫我打造出一个商场的传奇?

      但显然又不是这样的,这只不过是伤感时的自我安慰罢了。我此刻犹为不能如此。因为我不甘心。我等不到他到达最为富贵的时候,所以我要先动手了。

      第一件事,便是要破坏他和他新婚的妻子间那琴瑟和鸣的模样。既然他此前喜欢打我耳刮子踹窝心腿,我为何就不能叫他也尝尝呢?

      此事该如何开始,脑瓜子不大灵光的我还不曾算计好。是以我去了自己的墓前,欲将我重生前后的事情都捋个顺畅。只有在将全局都掌控之时,才能备好战,才能百战不殆。

      我去的这日,正好是此前还是林氏时我的生辰,九月初七。我死后的第二十一日。在我还差二十一日就二十一岁时,我心心念念的良人将我鸩害。

      去之前,息夫益整日价和西陵鹤不是在这里和些公子哥儿半个什么诗会作个干啊湿的,就是在那里又有什么好风景要去赏闻一番,就是不知怎地知晓我要去白云庵之事。他便私下里来找我,吹鼻子瞪眼,神气道:“我听说你要去景云庵?我也要去。”

      我蹙眉,那么个淫窝子,他去做甚?我不悦道:“你该好生呆在家里做一做学问,再不济和爹学学生意经才好!做什么这里跑那里跑地做耍子?”

      息夫益眉头亦皱的死紧,好看的眉毛似要纠在一处。活脱脱的一个闹气的孩子。他扬声道:“不带我去也就罢了,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救你懂得道理?整日价说道有个什么意思。”

      我无奈,坐在我院中竹下的藤椅上,软了语气:“原是我的不是。只是尼姑庵里都些出家的女尼,你做什么想去?”知道这少年和我本不亲厚,我却拿出长姊教育幼弟的架子实是忒不懂策略了些。这万事皆讲究个因果,还是要问明了原因的好。

      息夫益抿唇:“前几日景云庵的妙观姐姐来见母亲,得闲儿时和我说过,景云庵就像是修在云中的房屋,跟仙境一样。”

      又是这个妙观。先引诱息夫雅和柳寄生两个,促成一段奸情,现下又要骗息夫益?她安的是什么心?

      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笑道:“我并不去景云庵,今日要去的是白云庵,祭拜一个故人。山路崎岖,恐你不大受得住。”

      息夫益皱眉,站起身,摆手道:“罢罢罢!既是祭拜我也就不去了。那白云庵无趣得很,你自去罢!”说完就抬脚往外走。

      他既心里念着这景云庵,想必有天就要去的。他年纪小,又是将将懂事的年纪,哪里去得那种地方?那里边儿的人可都是会吃人的,他若是去得,只怕就难有命回来。便是回来了,此生的品行已亏,指不定性情儿就要移了,倒做个淫棍可不是耍处。

      想及此处,我暂时把要让柳寄生不好过的心思搁在一边儿,去见妈。

      妈正在张罗给我们姐弟及阖府上下裁制秋装和冬装,管事娘子正在下首的杌子上做着和妈说话。翠兮和翠屏两个在一旁立等着服侍。

      苏叶打起帘子时我走进去只和她说有话说,恳请她将屋中人皆悉屏退。

      妈听见我说息夫益想去景云庵时立马就怒了。顿时便直起身横眉竖眼将跟带着金镶玉戒指的手指指着我喝骂道:“你自家不正经也就罢了!如何还来勾我的阿益?”

      我闻言大惊,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哪一回见她她不是慈眉善目的?然我并不是一个好捏的柿子。我淡淡道:“我只是来说知一声。那景云庵是个什么地方想必你也知道,我不过看不过他一个小孩子吃亏上当才来说与你知道。你既不领情,也就罢了。日后我只不管。”

      她这才收了怒色笑道:“原是我失言了,你莫要放在心上,多谢你来告诉我。”

      我摇头道:“阿益年纪小,正是需要人关心的时候,爹妈如何不将好脸色对他?”

      妈叹道:“我何尝不想将他捧着?都是你爹说,女要富养才不不致被人骗去,男要穷养才有志气挣出家业。我何尝想见着他做事总是斥他不好?”

      我叹口气:“望子成龙是好的,也该有个度。若是太过反倒不好的,妈何不劝劝爹?”

      妈闻言看着我的眼神儿都有些不大像以往,倒复杂些。我的性子,本不耐与人打交道的,就不再说话,自行出去。回房将些账本看过,将屋里都料理停妥,带着苏叶和青黛两个出门去白云庵山后我的墓前。

      这么些天,见着妈将将那么一怒,我将息夫雅的事情大致捋了个遍。这息夫雅虽说得爹宠爱,但与后母不和,为弟所厌。后母尝叫景云庵中人勾她叫她做个不甚贤良的人,但不曾得手,反叫她和柳寄生勾搭上。继而有了我的被鸩毒,我的重生。这息夫雅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在她曾和我说话时的模样可看出,这是个面上装作贤淑却内里十分泼辣的女子。

      柳寄生,你口味儿真个要特别些!

      现下,息夫益和我的关系并非不能改善,且已有好转。妈那里么,经过今日她应该略略放下了些戒心,我不需她喜我,只要不给我使绊子就行。

      唔,还漏了一个西陵鹤。此前他因以为我害了林氏,也就是我自己,对我颇无好脸色,最近却常与我走动,说出些奇怪的话来,实是匪夷所思。我必不会以为他为我的风度所折,欲成为我的裙下之臣,难道他是想和我走得近些,好查出我的死因?以及我害死自己的罪证?

      人们常说,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有毒。尽管他尝以一曲箫音安慰我,我却不能再次去信一个人,让他有隙可乘,伤害我。

      这般看来,我到底是一个人。父亲虽好,奈何不亲。丫鬟虽好,不是知音人,不懂我心中所想。想来现下我房中近十个丫鬟、父亲、息夫益和我都不过是在共赴一场宴席,终究是要散的,就是不知道那时光景又如何。

      他们也会和柳寄生一般,没有了我,只会活得更好吧?只是凭什么大家都幸福安逸了,只有我一个人苦哈哈的呢?是的,人人都可幸福,人人都可平安喜乐,但是,你不行!柳寄生,你不行!

      一路上轿子颠簸,颠得我好容易压下的愤慨又汹涌起来。直叫我脑仁儿疼得慌。

      这般的疼,在青黛和苏叶将我扶着顺石梯拾阶而上时,犹不罢休。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想起:“骗子!骗子!骗子!我一定要让你比濒死的我惨十倍!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我曾多痛苦,我就要十倍地返还在你的身上!”

      就在我快要压制不住耳中跳跃着的声音时,我看到了柳寄生。不过几十步之遥,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

      第12章
      第12章

      柳寄生!负心薄幸的柳寄生,你在这里作甚?这是我的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抑制住使劲儿地颤抖着的手,示意苏叶和青黛扶着我往旁边的树荫处躲着。

      柳寄生席地与我的墓碑对坐,一手拎着一壶酒,一手持酒杯伤怀地说:“今日是你生辰,我特特地还了好久来与你吃。”说完一杯酒便被他倾在了地上。

      我看见我的墓前摆着好几盘菜,不由的好笑,自三年前他便不再把我放在心尖儿上,更别提与我过生辰了。就是我自己个儿不要脸地向他提起想要他给我过生辰时,他也不把我搭理,如今又何必再这里来现眼?

      若不是我命不该绝,早已是死人了,他现在才做出这般形容,不嫌晚么?

      我恍惚间听见青黛极轻的声音:“小姐,我去骂他一顿给你出气如何?横竖这会子这里也没什么人,小姐只当自己不在此处,也不会损及闺誉。”

      我摇头。继续看柳寄生怎么做。

      柳寄生对着我的坟茔,似乎颇为感伤,那咏怀感叹的声音中还带了些惆怅,就和读些伤春悲月的诗词一般:“你跟了我几年了,都不曾有好日子过。如今日子好过了,你却长眠在此,叫我一个人形单影只的。你便是给我托一个梦也好啊,这般我们还能在梦中相聚。只是你这么狠心,狠心到连梦里也不让我见到。”

      “你知道吗?我没娶息夫雅。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娶她。”听到这一句我只觉得好笑。是的,他是没有娶息夫雅,而是另外的去了一个富家小姐!若是按照我的喜好,我是不喜欢我的丈夫有别个女子的,他做到了吗?很显然的是,他没有!如此,又何必在此故作深情呢?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还在响起,如往昔一般好听,那声音中所含的沉痛直叫人心痛。只是如今,我再不会被这声音迷得五迷三道的了。

      “一朝生死两茫茫。然你的音容笑貌却是深深地留在我心里的,每日睡里梦里都想着能再见你一面,只是不能如愿。若是,若是能回到当初,就是不要那些劳什子荣华富贵又如何?就如你所说,只有我们两个,日子虽贫苦些,到底两个人在一处。然而如今我醒悟之时,你却不见了。”

      “你还记得吗?你曾说男人是一家子的门面,所以自家总是不大喜欢制衣,反倒将些好布料裁衣给我穿。那时我受得心安理得,心中还怪责你不大爱打扮,整日价灰头土脸的,连别个家的丫鬟也不如。现在想来才惊觉其错。自古以来,女子皆爱新衣,你不过是因为把钱都将我制衣花用了只得将就着穿旧衣罢了。只是你,只是你,只是你已……我连弥补都不知道该去补给谁了。”

      他开始哽咽。声音中亦带着些哭腔:“我生平最悔之事有三,一是不该错待了你;二是不该叫你为饵去骗人钱财;三是不该将药倾在酒里送你性命。可是,可是,那时的我怎知,你之于我,是极重要的呢?一朝醒悟,你已不在。除开你的坟茔,我竟无处可追寻你的去处。我想让你穿锦衣华服,想让你婢仆成群,想让你在回到家乡时能扬眉吐气,想让你在和人说话时别人会说你嫁了个良人……”

      他哭了:“我,我想和你白头偕老啊!娶了别个我才知道,她们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你,只是你啊。我想和你相偎相依,春听雨声,夏听潮声,秋听风声,冬听雪声;想和你生下一群儿女,一家人和乐温馨地过日子;想和你在暮年之时能够携手去寻访我们走过的故迹,笑忆年轻时候的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和你在此生将尽时十指紧扣,定下永生之约。”

      “只是,你又在哪里呢?你何其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在这碌碌人世!这就是你因为我要另娶而给我的惩罚么?让我因为自己的错误失去你,却又在失去之后才知道你之于我的意义?”他拎起酒壶,仰脖狠灌了自己一口酒。酒顺着他的唇角漫溢流过了他的下巴,他白皙的脖子。他抬起手用袖子狠擦了擦嘴角,而后竟然将外衣解开,抱住了我的墓碑,闭眼哽咽。

      在这萧瑟的深秋,是有些冷的。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这衣衫还被酒打湿了,我看着他时,眼睛都忘记了眨,据后来的苏叶说,那时我的眸中凝结了眼泪,欲下不下。整个人就僵硬了,不离开,也不走上前。这日,柳寄生在我的坟墓前带了一整天,我在柳寄生离开后,才走上前去,抚摸着自己个儿的墓碑,那碑上像是还残留着柳寄生身上的温度一般。

      何必呢!何必呢!既然要将我害死,如今又何必来说这些话?这些话听着深情,却叫我觉着恶心。

      原来我的五年相伴,我最好的年华,我倾其所有的付出,都只能换来死后的一场悲叹,几句怅然相忆的话。

      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凭什么他在这里掉了几滴水回去后依旧和娇妻成双捉对,和家人相谈甚欢,过着富贵安逸的生活,我却要顶着别人的皮囊做着本该别人做的事用一颗早已腐朽的心挨过每一个春夏秋冬呢?

      纵然我曾经的所作所为伤了阴鹜,该得到惩罚的,绝不该只是我一人!

      柳寄生,你别想逃。我不好过,怎么能放过你呢?

      我闭了闭眼,将杂乱的思绪定了定,苏叶道:“他对林氏倒是个情深意重的。还好小姐不曾嫁把他,他心里装着的,乃是别个女子,对小姐也不见得能有多好。”

      青黛在旁扶着我冷笑:”叫我说,他就是一个负心汉。若是他心中真有那林氏,如何人都没了才来放这马后炮?他若真好就该在人家还在时好生对人!”

      我点头道:“再怎么说,终究是别个的事,我也管不得那许多。只是他现在过得这般好,我却看不过。”

      苏叶咬唇:“要我说,这事就这般过去也就罢了。小姐日后寻个比他好千百倍的,又对小姐殷勤小意的可不好?”

      青黛摇头:“这般却是便宜了他。找我说,找几个人寻个没人的巷子将她兜头打一顿也就是了。”

      青黛所言,恰巧说出了我所想。

      我微微地闭眼,听着秋风瑟瑟的声音,脑仁儿也疼得好些了,心湖亦平静下来。现下柳寄生是个举人,要打他却不能叫别个看见,否则我叫去打他的人就会有麻烦,倒是叫人银钱没挣几个,反倒惹出些祸事出来。

      这么一想,我那不大灵光的脑瓜子硬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是以只能回想旧日还其他人所用的旧招儿。然那些想必柳寄生皆能洞悉,又不可用。是以我又在脑海中搜罗我的过书中可有妙计。我忆过六韬五略,琢磨三十六计,推敲孙子兵法,硬是没找出好法子来。

      苏叶见天色有些晚了,就说:“今日出来不曾和老爷太太说得,不能去庵中借住,还是早些回去要紧。”

      我本在苦思冥想中,听到“庵中”二字,便茅塞顿开。既然他想见我一见,我便设计他见一见又如何?

      法子虽然有了,只是我脑海中还停留着他抱着我的墓碑闭眼流泪的模样,心中很是有些不忍心。我这般利用他对我残存的丁把点感情,算什么呢?我所能伤害他的,是他对我的感情。这样,我又成了什么人呢?

      “他也曾利用你对他的好伤害你,何必犹豫呢?这是他咎由自取。”我脑中另一个声音说。

      我闭了闭眼,而后看着自己的手指,道:“回去罢。”若是我心胸宽广一点或者是真的的放下了大可不去搭理柳寄生,任凭他去,我只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之人。从前跟他在一起时他待我不好,那时我自己选的,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哪个。但是他害了我的性命!在我一心为我们二人的将来打算时他害了我的性命,故而我怎么都不能放下。

      比如说,在一个人给你冷脸时你依然能不计前嫌地帮他助他,在他有危难之时提点他,但是一个人若害了你的性命,你能将其放过吗?显然小肚鸡肠的我是不能够的。

      回到家后,天已尽黑。赶车的车夫并苏叶青黛两个都挨了些训斥,好在不曾受罚。这时我听见一个消息,说是西陵鹤今日已经辞去。

      他在我家住了二十几天后就走了。是真的走了。这座大宅子里以后就少了这么一个人,虽然见着让我觉得尴尬,却笑得让我觉着如沐春风的一个人。

      我想起他曾经低声笑我的模样,那句“日后看人须要再将眼睛擦亮些。该认得的人不认得,不该认得的人倒是上心得很”犹自清晰地在耳边回响,我来不及整理这般难言的情绪,只是讨好地对爹笑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就不要再怪责别个了。如今逸之哥哥已经走了,还是早点给阿益找一个先生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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