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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番外三则 ...

  •   番外

      这天下到处都是金子,只看各人会不会捡。这句话在几个大老爷们儿凑一处喝酒时是常讲的,话虽粗,却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天上的雪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地下,冻得人面皮儿都要结上冰渣儿了,好在房内生了火,烧了暖炉子,人们这才将这要命的冬天过将下去。

      “这雪下得可真大!这几日的生意也差了好些。”一个穿着棉袄的妇人怀里抱着暖炉,手上还在做这针线活儿。黄色儿的面皮在她说话儿时一扯一扯的,拉出好些细纹:“这两日连布也不大能织了,冷得受不住。”

      炕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敲着烟杆儿,口中吐出刺鼻的烟味儿:“这般冷的日子,谁不躲在家里?哪有那闲心出来买东西?越性放了店铺里朝奉的假,也叫他们回去歇息歇息,也是积德的事儿。”

      妇人被烟味儿呛得一咳,将手中剪线头儿的剪子往桌上一撂,扯开嘴角便骂道:“咱们给了钱的,做甚要放他假?不当家花拉的,哪里晓得家长里短的,花银子的地儿多着呢!且那小子惯是皮厚的,哪里须得着咱们操心?要我说,真要操心,对门儿新搬来了小两口儿,年纪不大,穿着单薄,看着好不可怜见儿的,倒不如看看有甚不要的好冬衣,送将过去,好叫他们过一个好冬。”

      男子又吐了口烟,缭绕在屋内。他道:“凡事你自家料理罢!我是不管的,只要有口烟抽,由得你去。”

      妇人闻言,待要骂上几句,然张了张口,并未说出甚话儿来。只是自家放下手里的绷子针线,起身将暖炉放在地上,自去翻箱柜中自己许久不曾穿过的棉衣,拾掇出两套厚的,又将男子的棉衣拾掇出了两套,用一个碎花包袱包了,叫丫鬟送到对门去。

      她自家仍旧坐在椅子上,抱着暖炉子刺绣。男人正因妇人将他的棉衣送了人,有些不大好看相。夫人仍旧一针一线地做着女工,嘴角却牵出抹冷笑:“瞧瞧你那个扶不起的油瓶样儿!我说你不中用你还不乐意!那两个人虽穿的单薄,然衣服的面料是上好的,指不定是大家子落了难的,我们现在帮他们一把,那就是雪中送炭!”她抬起头,有些儿得意地看着男子:“日后他们若是发迹了,还能没咱们的好日子过?”

      正说道着,这也没多会儿的功夫,丫鬟便抱着包袱回来,那单薄的身子还在发着抖儿:“我敲了许久的门,就是没有人应。”

      妇人闻言,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丫鬟:“开你娘的黄腔!那小娘子整日价都没出过们,怎地就不应你的门?我还就不信了,若是我敲开了她的门,仔细你的皮!”

      当妇人走到对门,“笃笃笃”地敲了许久的门,都不见有人来开,于是她暗暗骂了句娘,便扯开嗓门喊了起来:“大妹子可是在家?这天冷儿,我们来给妹子送几件儿衣裳!”

      只是不管她怎么喊,门始终不曾打开,也不曾有人应。妇人又低低地咒了一句“不知好歹的骚蹄子”便带着她家中唯一的丫鬟回去。

      其实在这妇人叫门时,这门内的女主人是在的。她不是别个,正是息夫雅,和西陵鹤一同私奔出来的息夫雅。

      彼时息夫雅听见外边儿妇人的吵嚷声只是皱了皱眉,便使着手捏针不大纯熟地缝补着西陵鹤的衣衫,虽缝补得歪歪扭扭不甚好看,好在针脚细密结实。

      这里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室内除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板凳、一个火炉子以及桌上的几个碗并床上的两床被子当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床尾整齐地叠放着息夫雅和西陵鹤并不多的衣物。

      此时房中虽有火炉,但仍旧寒浸浸的,息夫雅的身子冻得直打颤儿,脸嘴唇动冻得乌青乌青的。

      估摸着西陵鹤将要回来时,息夫雅立马便将手中的线头剪了,将衣物叠好放在床尾,自家生起火来。

      西陵鹤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模样,一个面容尚且稚嫩的美貌少女正蹲在那儿生火炉。他说呢!这几日的碳怎地用得比往日少了许多,原来趁他不在,这个傻女子竟将火炉熄灭了,这般寒浸浸的天儿,她如此单薄的身子,如何受得住?今日若不是他赚到了些银子,想着息夫雅如今越发瘦了,割了半斤肉回来要给她补补,必不会知晓,原来他不在家时,他的雅娘竟是这般过日的……

      西陵鹤同样穿得不多的身子也在风中发抖,好在他是个男子,从前儿虽没吃过苦,却跟着一个外来的武师学过几年功夫,比常人能耐得住寒些。这般在生活的重压下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男子,这个从富家少年到贫寒市民都不曾念一声苦的男子,看到如斯境况下的息夫雅,眼圈儿却是红了。他悄悄儿地抹了把脸,而后走过去,接过息夫雅手中的火折子肃着脸生起火来。

      手中的折子被人抢过,息夫雅抬眼时,才知道是西陵鹤,她一喜,想要朝他一笑,却蓦地想到,她的阿鹤知道她熄灭火炉了。于是只能在原地儿站着,戳着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眼巴巴地看着西陵鹤,不敢出一声儿。

      西陵鹤将火炉生好,又加了几块儿木炭,待火炉中的火烧旺时,他才一把将息夫雅冻得跟冰块儿一样的手拉住,给她洗了手,又拉倒火炉旁叫她暖手。

      自己却在灶上做饭。初时他们将银钱带把出来时,不曾想得许多,大手大脚地花用了,如今才晓得艰难。在没钱的日子知道如今,都是他给息夫雅做的饭,初时总是难以下咽,越到后面才好些,然息夫雅从未抱怨过甚,总是如往常一般,面无异色地吃将下去。

      西陵鹤做着做着,眼眶中便溢出些泪来,冰冷的身子却被身后已然暖和的身子抱住。西陵鹤知道,这是息夫雅在心疼他,为他暖身啊。他不在时,她自家便熄灭了火炉,如今他回来了,她便将自己暖和了,贴在他身上,给他取暖。

      西陵鹤喉头哽咽,声音亦有些嘶哑,然而这其间的温柔却不曾消减过:“雅娘,快放开,看冻着你。”

      息夫雅不听他的话,仍旧将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西陵鹤没有法子,方才红着眼睛发狠道:“若是你再不放开,冷着你自家一分,我今晚就只穿里衣在外边儿雪地里站一宵。”息夫雅闻言,这才放开,自家蹲在灶口往灶洞里添材,哪里火烧得旺,倒也不甚冷,西陵鹤只得由她去。

      待做好饭时,息夫雅便将火灭了,端菜盛饭,她还要将西陵鹤推进屋子里去,在炉子边儿暖暖,只是想起西陵鹤那句在雪地里站一夜的话儿,只得罢了。

      两人吃饭时,西陵鹤总将肉往息夫雅的碗里夹。西陵鹤凝望这息夫雅单薄的身子,也不知她到底受了多少罪,他暗暗地下了个决心,而后对着息夫雅温柔地笑道:“雅娘,咱们不差银子,赶明儿可不许再将炉火灭了。”

      息夫雅怀疑地看着西陵鹤,手中的筷子都放下了。西陵鹤笑道:“当真的不差钱。赶明儿我还出去给你制冬衣呢。”

      息夫雅点点头,西陵鹤又为息夫雅添了些菜,息夫雅复拿箸吃起饭食来。她其实是想说:“阿鹤给雅娘制衣也不要忘了自家,雅娘心疼。”只是此时的她虽懵懂地知道些事,但真正的她并未醒来。她还说不得话,懂不得事,她只是知道,自己要对阿鹤好,阿鹤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晚上西陵鹤洗完碗筷烧了水先给息夫雅洗了脚,才料理自家。息夫雅则是在脚一洗完便钻进被窝里睡了,那被子中拱起的一团儿看得西陵鹤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将下来。他擦了泪,并不想让息夫雅看见。当他将诸事料理毕,想起自家还有两件儿衣裳破了两条口子要缝一缝,便将针线拿起欲将之补好。这活计起初他并不会做,然而生活总是一个好先生的,会教会许多人做些他们原本不曾预料到的事。

      然而当西陵鹤拿起自家的衣衫时,才看到自家的衣裳已被缝好,手艺虽粗糙,胜在缝补得结实。西陵鹤照旧将衣裳叠好,在炉子边将自家烤暖和了,方才钻进息夫雅为他暖好的被窝。他怕自家身上的寒气冻着息夫雅,息夫雅怕他受冻。

      他何尝不知,她是在为她暖被窝呢?

      第二日早上,西陵鹤额早早地起床,,为息夫雅做好了早饭,叫息夫雅吃了,和息夫雅交代道:“不管是谁叫门,都不可开,这世上拐子多,别叫人拐了你去。我今日先去买冬衣。”

      事实上,西陵鹤不仅买了冬衣、手炉等物事,还将他身上常戴的一个玉佩当了几十两银子。这个玉佩不是甚别的物件儿,正是当年他奶奶去世时交把他的,二人不论有多艰难,都不曾打过这玉佩的主意。只是,叫他如何忍心,看着息夫雅和他辛苦度日呢?

      他当得银子后,对着家乡的地方拜了拜,暗暗道:“今日孙儿不孝,当掉了奶奶送把孙儿的玉佩,来日等孙儿赚了银子,定当赎将回来。”

      自这天始,息夫雅似是真个相信他有银子一般,再不曾因要省钱伤过自己个儿。

      西陵鹤用那些银子,倒卖过干货、棉花、生丝、扇子等,终究从无到有,腰间的银钱多将起来。待积得有几百两银子时,他买下了一间货铺经营些小本生意,然后从一间到两间到四间……直到他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富人,直到他能买下大宅子,购置各种好物件儿好家具,直到婢仆成群。他赎回了玉佩,可是息夫雅,依旧是那般不言不语的模样,只知道他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后来,他请了管家,请了掌柜,替他掌管店铺、府中事务,而他自家,则常常陪伴着息夫雅,时而迎风弄月,时而为她吹箫抚琴,特别是在他弹奏《凤求凰》时,她的眼睛会格外明亮,好像天上所有的星辰都落在了她的眼里。璀璨夺目。

      在他成了此地的一大富商之后,也有好些家中还颇过得去的人家要将子女嫁把他,知道他有妻子后,仍愿将女儿送将过来做妾,然而他始终不假辞色,不曾理会过分毫,只是一心一意地伴着这从小眼中就只有他的女子。

      这个道人算过,会在某天醒将过来却不知是何时的聪慧女子。他从未想过,她的醒来,是在他的琴音里。

      后来的后来,这个女子在他的怀中,将漫天的星辰都笑进了她的眼里,她说:“有阿鹤在,我聪慧不聪慧有甚打紧?”  一如既往的信赖。

      番外二
      番外二

      成亲之礼完后,西陵鹤并息夫雅又住了两天,便向西陵鹤的双亲并息夫雅的父亲继母等辞了行,仍旧回自家去,于是两府之人都伤感了一回,又对这小两口儿叮嘱了一回,才目送二人带着跟来的婢仆浩浩汤汤而去。

      说来也是合当有事,二人将将才出了松江府,便听见前方有吵嚷之声,息夫雅撩开较帘看时,只见前边儿好些人为着,看不见是除了何事。西陵鹤遣了小厮去问了,方才探听清楚回来禀给二人:“那是一个姑娘家,披麻戴孝的,说是要卖身葬父。”

      息夫雅闻言,对着西陵鹤笑道:“阿鹤,这也特巧了些,赶巧儿我们路过了,前边儿就有人卖身葬父了。”

      西陵鹤将息夫雅往怀中揽了一揽:“咱们管它做甚?只行咱们的路便是。天下间不平事多了去了,咱哪能都管得过来?”

      息夫雅往西陵鹤肩窝子埋了埋脸,而后靠着他笑道:“话也不是这般说,既叫咱们遇上了,看会子热闹又何妨?”

      西陵鹤抚着息夫雅的背,眼睛微微眯着,柔声似水地道:“这不过是些乡野之人、市井中骗徒惯常使用的伎俩罢了,咱若是一时贪者好玩,要看看热闹,只怕反倒要惹一声骚呢。”息夫雅笑道:“我却看不惯这些个事儿,咱们教训教训他们也无妨。便是被赖上了,横竖有阿鹤在呢。有甚烦难事时阿鹤解决不了的?”

      西陵鹤笑着点了点息夫雅:“你呀!”

      正说道着,便听见前边儿的女子哭喊起来。西陵鹤命车夫停车。

      “大爷,不要啊……”声音中是带了哭腔的。

      此时一个腰圆膀阔的男人给了女子五两银子,勾起嘴角笑道:“小娘子,我既给了你银子你便该是我的人了。”

      说着便吩咐家丁:“将这小娘子的父亲抬去葬了。”自去便去拉那女子。

      谁知那女子却哭得梨花带雨道:“大爷,不要啊。请大爷放过小女子吧……”

      那男子皱眉,扯着女子粗声粗气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女子见状一急,这粗鲁男子,跟着他去哪能有甚好日子过?她见旁人都只是指指点点地看着,并不帮她说一句话儿,低头咬了男子手臂,趁男子吃痛放开便扒开人群出车可怜地扑到了息夫雅和西陵鹤的轿前:“请贵人救我!”

      她今日卖身葬父这出戏,原不是唱把那等粗壮男子听的,等的,而是她和同伙商议探测好的、今日会从这里路过的一户富贵人家,正是这一行人呐!那男主人不仅有钱,还生得一等一的好看,若是她能攀上他,凭她的手段,定然能将那傻子原配挤将下去,到时候,那几十万的家财可不就是她的?呼奴唤婢,穿绸缎,戴金银,这日子是想怎么好怎么好呐。

      正在她想得美的时候,那粗鲁的汉子亦走将近来,要抓她走。小厮们拦了,那男子便骂骂咧咧起来:“好囚囊的,敢挡你爷爷!”

      正在这时,那车中穿出一个极是和软好听的声儿:“拦他做甚?这女子要卖身葬父,人家银子也给了,人也要葬了,如何反不和人去了?这卖自己个儿也算是个生意,如何能失信于人?”

      那女子脸憋得通红:“可他……着实……”

      还没说完,便被那男子捉住往回拉。这时西陵鹤扶着息夫雅出得轿来,西陵鹤道:”这般人惯会为祸骗人。”

      息夫雅望着西陵鹤,眼中脉脉含情:“就是。这卖身葬父的,原不是为葬父,而是为寻婆家呢。若是给她银子的生得好看些,便要以报恩为由,以身相许,若是生得鲁直些的,便说人家要强占她,当真的不好看相。”

      围着看的人指指点点,那女子挣脱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扑倒在西陵鹤跟前儿跪下:“我不是啊,请爷怜惜,救救我。”

      “这女子当的不要脸。”

      “是啊,人家都识穿她的伎俩了,还厚着脸皮求人家呢!”

      “还不是仗着她自家有几分姿色!”

      “这却是不长眼了,这位爷和他夫人看着可不知要比她好看多少咧。”

      西陵鹤此时望着息夫雅,看她说话儿,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哪里听得到旁人的话。息夫雅则吩咐小厮:“还不赶紧地把这野妇拉开?”

      而后她又道:“去看看他那父亲,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说着便向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不顾坐在地上被众人指指点点地满脸楚楚可怜的女子,便向那汉子的小厮放下的一个白布盖着的人走将过去,掀开布,往那五十几岁的老翁身上一扎,那人便“啊哟”一声叫唤着跳将起来。

      众人一阵儿哄笑,便散开来。

      那鲁直的汉子见状也笑了:“多谢这位爷、这位奶奶!我原看着这姑娘生得俊,又有孝心要卖身葬父,想着我自家不曾有妻子,要娶她的,谁知竟是个骗子。”

      西陵鹤淡淡笑道:“这娶妻还是要娶个知根知底的。”

      鲁直的汉子直行礼道谢。息夫雅也乐得笑了。

      这厢地上的女子等着西陵鹤息夫雅上轿后一行人走远了,才起身,和那鲁直的汉子道:“死人!还不拉我一把!可累死我了。”

      那鲁直的汉子忙去将做女子打扮的妇人拉将起来:“那位爷对他夫人可真好,还专叫我们演戏叫他夫人开心咧。”

      女子拍拍身上的土,冲那跳脚起来的男子道:“二叔,没事罢?咱们今日可赚了好几十两银子咧!够咱们过两年的了。”

      那躺在地上妆做死人的老人家亦笑:“没事!那个小兄弟对着我一使眼色,我便知晓我该起来了,他并没扎到我呢!”

      三人并着那两个抬人的一起说说笑笑把家还。

      这厢西陵鹤和息夫雅一上轿,息夫雅便窝在西陵鹤怀里懒懒地。西陵鹤吻住息夫雅的唇儿,笑道:“怎地了?”

      息夫雅蹭蹭西陵鹤:“有阿鹤在真好。”她如何会没看出将才那鲁直的男子和那妇人之间的情意呢?只是他的阿鹤要哄她开心,她便妆做不知道罢了,这是他一片心呐。她搂住西陵鹤的脖子,将舌了伸进了西陵鹤的口内,与他嬉戏着。

      马车轱辘转地欢快地响,外边的小厮笑道:“这马车咕噜咕噜地想着,我们那里听得到里边儿的声儿呢?爷放心,我们是听不到的。”

      外边另外一个小厮骑马走进那喊话的小厮,打了下肩膀:“这分明是告诉爷,咱们都听到了。”

      息夫雅脸通红通红的,便要撑着西陵鹤的肩膀起身儿,谁知才起到一半儿,这马车又颠了一颠,她便狠狠地坐将下去,落进了西陵鹤的怀里,西陵鹤被这一激,可不许她逃,又大动起来。将近一个时辰后,二人方才擦净了污秽,理好衣裳。

      西陵鹤餍足后将息夫雅揽在怀里问她:“为何你这几日总是懒懒的,没甚精神气儿呢?现下可是好多了?”

      息夫雅苦着脸道:“我月信迟了十来日了,我能有精神么?”

      西陵鹤闻言一喜,便问:“可是有了?往常你换洗也迟过几日,只是不曾这般长的。”想着想着额,西陵鹤越发觉着有理,回去便延医为息夫雅看脉,果真是有了!

      其实往日息夫雅还处于混沌中之时,换洗等事都是他操持的,他哪能不知道呢?只是骗着自己个儿再心安理得地乐一次罢了。

      那在外边儿的小厮,虽则乐了一阵儿,苦了一阵儿,然他们家的爷是个记愁的,竟然在回到那边的家后,便叫他们几个写了一千遍“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至此,那些个小厮们再不敢多主人家的事多话,当着的做到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番外三
      番外三

      自打生了孩子后,息夫雅便不再像是孩子一般总是黏在西陵鹤身边儿了,反倒是懂事了些,府中上下皆觉着他们的主母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

      只是西陵鹤却愁啊!自打生了那两个臭小子后,他和他家雅娘在一处的时辰大大地削减了,尽管他整日里看账本料理生意上的事,但没有红袖添香,依旧觉着寂寞得很。

      在他惆怅的空当儿,息夫雅正痛心疾首地教导着他那两个个儿子:“你们如今也大了,怎地还常去找你父亲?男子汉大丈夫,怎地做出此黏黏糊糊的模样来?功课可是做好了?”俩孩子此时虽俯首帖耳地听着,心内却很是不服气:“我们何时常去找父亲来?不过是每常的晨昏定省并平时上交功课给他检查罢了。众人皆说母亲总不喜别个近父亲的身,果真不假,便是他们两个,也是防着的。”

      却说息夫雅这一遭儿,叫西陵鹤惆怅了些许,便给那一两个下人有了些许想要攀高枝儿的念头。这日西陵鹤正在书房,便有一个不怕死的丫鬟穿得妖妖俏俏的来端茶送水。

      西陵鹤蓦地从账本上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年轻丫鬟站在他跟前儿,此丫鬟穿得□□半露,擦脂抹粉的模样也还颇看得,虽说还是比不上他家雅娘。

      “爷,先喝杯茶再看罢!”此丫鬟声音宛若莺啼。

      西陵鹤面色一寒,挥手便将丫鬟递将过来的茶杯挥手打开,如冷泉濯石的声音响起:“哪来的蠢物?下去!”

      话音刚落,便进来一个小厮将那丫鬟带将下去。丫鬟很是委屈啊,碍于主母和爷两个平日里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可怜他觊觎了爷许久也没找到甚空隙,好不容易昨儿爷身边的小厮将几十两银子把她,叫她今日去一趟,她原以为爷这是看上了她的意思,哪晓得也竟是看也不看她眼,这倒是叫她看不懂了。

      此丫鬟事不出一刻钟便传到了息夫雅的耳朵了,叫息夫雅连丫鬟也不带,立马就到来了书房西陵鹤跟前儿,委委屈屈地看着西陵鹤:“我一时不在,你便又招了些蜂蝶。”

      西陵鹤的唇角扬起,偏生又压着笑,他双目熠熠地看着息夫雅:“可知道你是松懈不得的了?”府里出了这样盯着他要爬床的人,她竟还不知道咧,还是他来行这一箭双雕之计,将之赶出府里。他家的雅娘,果真是离不得他呀,要没他,她只怕难逃算计咧!

      息夫雅在西陵鹤身后站定,趴在他背上,在他耳边道:“谁让那两个小子总来找你?我一时不看着都不行,哪里想着顾得了那头却顾不了这头。”

      西陵鹤闻言,笑了:“你若常和我在一处,他们来了,你只管叫下幺儿么轰出去便罢了,这样不就都防着了?”

      息夫雅闻言一喜,道:“这却是个好主意。多谢你为我想着。”她何尝不知道,他们俩这就是作啊,日常琐碎事情璧如油盐酱醋茶难免无聊了些,弹琴吹箫等也腻了,是以便想出了新法子,你吊我一吊,我吊你一吊,越吊越有趣,越吊越亲呐。

      西陵鹤故意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就知道,如今你聪慧了些,反倒不大耐烦我了,总嫌这日子无趣想离了我呢。”

      息夫雅闻言,看西陵鹤面上不像是作伪,立马便从他背上滑将下来,坐在他腿上揽了他的脖子,急道:“这是没有的事!我可是想常日和阿鹤一处咧,哪里就想离了去?皆因我前日看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一则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的故事,说男子都是些爱新弃旧、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的故事,叫我好不苦恼,这才……”

      西陵鹤宠溺地点点息夫雅的鼻子,笑着和她鼻尖儿挨着鼻尖儿道:“我的傻媳妇儿哟,你这不是舍本逐末么?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本就不多,还要将些时日浪费在这些有的没的上,岂不可惜?”

      息夫雅对这西陵鹤粲然一笑道:“哪里就可惜了?有阿鹤疼我呢!”随后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睨着西陵鹤笑道:“若是依我的性子,便是我死了,也不许你再续弦的,也不许你和别个女子好!现下的男子大多负心薄幸,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讨厌得紧!”

      西陵鹤顺着她的话儿笑道:“对!讨厌得紧!”而后他又笑道:“我定然不会和别个好的。”

      这话现下虽说是一句软绵绵的情话,然过了十几年后,便开始效验了。

      这时息夫雅和西陵鹤依然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奈何二人养尊处优,不成有多劳乏,是以看上去和二十七八的人差不多,依旧是女的俏,男的俊。然岁月到底不饶人,息夫雅竟在一个冬日得了风寒,西陵鹤伤心得紧,衣不解带地在旁边儿照看息夫雅,也不肯吃喝,任是这时已然二十好几的儿子怎么劝都没用。这俩儿子夜愁啊,他们原是在任上的,一听说他们的娘病了便马不停蹄地赶将回来,谁知不仅是他们的母亲奄奄一息,就是他们的父亲,命也丢了大半条了。不管他们怎么劝,西陵鹤只是和听不到一般。

      太夫说,他们的母亲若是挺不过今晚,便……息夫雅贴身的丫鬟听说此话,想起她生前的好处,都呜呜地哭将起来,谁知西陵鹤却把眼一瞪,冷冷道:“哭什么?吵着雅娘睡觉!”

      如此,阖府上下都只敢背着西陵鹤哭,连那两个儿子也只敢背地里抹眼泪儿,便是休书叫妻子们带着孩子赶将过来,写字时手都是抖的。

      这日夜里,息夫雅和西陵鹤的房里,众人皆守着息夫雅,西陵鹤却将众人赶将出去,说是只留他一个人便罢了。众人不肯,西陵鹤那两个儿子夜劝他,他便不耐烦道:“你们在这围着算甚事儿?雅娘这边儿有我一个人便够了,该哪儿呆着哪儿呆着去。”他说这话儿时,息夫雅已然像是有些儿回光返照的气象儿了。

      众人犹自不肯,息夫雅便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都…….咳咳…….都出去罢!叫我和……和你们父亲说会儿话……”

      息夫雅都开了口,两个年轻的后生自然不好违逆,是以便带着众人出去。

      这厢息夫雅却是开了口和西陵鹤说话:“阿鹤,有你在……我是极高兴的……只是,只是日后,雅娘不能陪着你了…….你,你自家还是再找一个罢,只要你莫忘了我,我便,我便心满意足了……”

      西陵鹤眼中亦含了泪,他哭道:“莫说这个话,你定然会好的。”

      息夫雅强笑道:“窝知道我是好不了了的,你又何必……”

      话还没说完,西陵鹤便在她身边儿躺下了,还将她揽在怀里,他说:“雅娘若没有我了,该多害怕多寂寞,我,我怎会任由雅娘一个人呢?”

      息夫雅此时想答话,气儿却有些上不来,只是靠在西陵鹤的怀里。这里的人,往后就不是她了啊,她不愿她的阿鹤往后孤身一人,所以啊,她再不高兴,还是要劝他另寻良配。只是她,她却……谁又管她呢?黄泉路一个人走,当真的寂寞啊……

      “我,我……”她是想说她可以一个人的,只是她却再不能说出话来,纵然知晓,纵然不舍,也只能就就此含恨而别了。只是她的阿鹤啊,千万不要伤心,雅娘一直都会在你身边的呀,雅娘……

      在她魂魄离窍之时,仍旧不愿走,她此时分明还不甘地睁眼望着阿鹤,阿鹤却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倏忽之间,不知怎地,一股阴风乍起,她便到了一个寂静阴森的道上,道上荒芜无一物,只有一个人,那个一袭白衣磊落的人站在那处,等着她。这路不是甚别的路,而是黄泉路。那人也不是别个,正是她的阿鹤,她的阿鹤……

      她的阿鹤正含笑看着她,向他伸出他的手,他依旧笑得宠溺:“雅娘,我怎会丢下你一个人呢?便是要到黄泉路阴司府走上一遭儿,我也得先给你探好路呀。”

      息夫雅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哽咽道:“你怎地这般傻啊?这是别的地儿吗?这是黄泉路啊,你,你快回去罢!”

      黑黢黢的地儿,冒起真真白烟。即便两个人只是魂魄在此处,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儿。西陵鹤笑着将息夫雅揽进怀里,道:“看,这里这么冷,我的雅娘如此惧寒,怎可没有我陪着呢?”

      正在两人泣下泪沾襟的时候,黑白无常到了,两个鬼看到二人,不耐烦道:“这两个阳寿未尽的人谈情说爱竟说道阴间来了!这不是在耍着咱哥俩儿玩么?”说完也不等西陵鹤和息夫雅二人说话,手一挥,不知施了个甚法子,二人睁眼,看到的便又是自家房中的物景了,西陵鹤胡子拉碴的下巴正搁在息夫雅的额头上。

      第二日天亮时,息夫雅仍旧睡在西陵鹤怀里,大夫来看时,告知西陵府上下的人说:“太太熬过了昨晚,这病便治得了。说完开了一张方子,才领了银子去。”

      自这日后,息夫雅果真就渐渐地好将起来,先是能吃得东西了,能说几句话了,又过了将近月余,这病才好全。其子们又都回了任上,他们原是想叫二老和他们一起去的,或者他们搬将回来的,倒是叫西陵鹤训了一通:“你们在我们跟前儿碍什么眼?该做甚做甚去!将你们的孩子媳妇也带走。劳烦我们将你们拉扯到这般大了,怎地还好意思来叫我们操心?”

      西陵鹤这话一发,众人只得听着,二子亦唯唯。息夫雅却知道,西陵鹤说这话,一来是想只和她一处守着,而来也是不愿劳烦后辈照看、每日里还要晨昏定省地不受用的意思。当他们都走了后,西陵鹤叫丫鬟将琴抱了跟在他们身后,自家牵了息夫雅的手往那梅花中去,叫人将暖炉把息夫雅抱着,又在亭中生了火炉,烧得暖暖的。他却在那靠着栏杆处坐着,于那雪下坐着,仍旧给息夫雅弹琴。当《凤求凰》缠绵的曲调响起时,息夫雅亦如少女时一般,牵起裙角走到西陵鹤身旁,坐下,将头微微地靠在他的肩上唱将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此方,室迩人遐独我伤。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兴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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