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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   天庭是个小而又小的世界。
      蟠桃园的那边是瑶池,瑶池的那边拐过太上老君的炼丹房便是天宫,直上九重,云雾中若隐若然灵霄宝殿的一角。
      日出其右,万丈光华。
      玉皇大帝端坐其中,一声怒叱,百仙震服。
      长长的甬道这端起始于南天门。
      天河水悠悠穿过,流向千古。
      下一步,便是人间。
      人间多疾苦、烦忧,升斗小民,与蛇鼠争食,脂浓粉香,转眼两鬓成霜,青丝变白发,生死皆由别人摆布,黄沙一卷,已作千里孤坟里凝然不动的躯壳。
      墓碑泯灭,什么是名?什么是姓?身前身后事。
      什么都留不下。

      白云之上,鹤舞飞翔。
      我一袭烟萝,淡雾轻烟中走来。
      清婉透澈的身影,一尘不染的明眸。
      我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单纯仙女。
      蟠桃树下,卧雪眠云。
      一日又一日。
      所有神仙的日子,并无不同。

      瑶池仙境。
      荷花塘一池碧水。
      水中淡淡的影子,闲坐多少个午后。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晴蜓立上头。
      荷塘照不出前生后世的影子,它只告诉今生的我——天宫中最无所事事的神仙——岁月波澜不惊,庭园静好。
      无风无雨、镜面似的水中,不变的倒影。

      透过五百年的烟尘看回去,我依然可以看到荷花塘里自己清晰的倒影。
      闲闲地用柳枝戏弄鱼儿。
      袖口不经意地滑落水中。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九生九死”,让我失去了记忆,回到了过去。
      五百年前,我是仙姑;五百年后,我作妖精。
      明空纠缠,阴差阳错。
      再面对生命里注定出现的那些人,
      那些事。
      是否,会有不同?
      洛阳的神算子说——

      “如果再回到从前,有些事依然难改变。”

      荷的影倒立水中,随风摇动。
      寂寞的我跳一曲穿花的舞。
      抢背、下腰、甩袖、回眸、罗旋``````
      一曲清歌、似真似幻、如醉如痴。
      也不孤单呢,水里的影子,荷叶下的裙角。
      乍一看,千妖百媚,百媚千妖,却似人与草木争春,与芙蓉争艳。

      慢慢地下腰,弯作拱桥。
      ——一朵妖羞的荷花。
      凤钗如花蕊轻颤。

      掌声、惊叹。
      一凝神,才知观者伫立竹影中。
      具各彩衣玉带,飘然出尘。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仙女。
      “呀,这个妹妹好舞艺!”
      “我数过了,她的罗旋有十八转!”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妹妹,你的腰怎么生的?好软!”
      “哎,这么长的水袖,甩出去怎么收得回来?”
      七嘴八舌,由衷赞叹,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围困当中,却让我腮飞红霞,无地自容。
      “你们这样围着人家,却让人家回答谁?”

      “嫦娥姐姐来了。”
      她,一袭蓝裙,遍体清冷的光。
      虽不争辉,却不黯淡。
      冷艳。
      一笑,霜雪一秋。

      “妹妹怎么称呼?”拉了我的手,指尖冰凉。
      “阿珠。”
      “瑶池盛会将至,届时百仙云集,不如阿珠妹妹来参加我们舞队,为宴会添一抹亮色可好?“

      因为怕寂寞,一脚踏出节拍,作了一名舞天姬。
      我歌影徘徊,我舞影凌乱。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仙乐飘飘,丝竹入耳。
      辗转红尘。
      爱到不能家,聚到总是散。
      终还是个寂寞的舞者。

      舞罢与众姐妹嬉戏打闹,追蜂逐蝶。
      “王母娘娘召众位舞天姬进宫!”传令官不言不笑。
      所有动作俱停驻。
      已在掌中的蝴蝶,一震翼便又脱困,飞在空中。
      堪堪却又落上团扇。
      薄翅一张一合。
      舍不得它,即将到手的猎物。
      手一张,落入掌握。
      一壁走,一壁轻轻蜷它在手,感觉它不安分地在手心游走。
      没有出路。

      直上朝天甬道,入紫启门,穿九曲回廊。
      天将神兵,庄重肃穆,不怒自威。
      一入后宫,却见满目芳菲,百花吐艳,别有洞天。
      排在最后,等待见驾。
      却见前面众仙子整衣理鬓,诚惶诚恐。
      “七姐姐,王母很厉害吗?”
      还未答,即听宣召。
      个个噤声,低眉顺眼,鱼贯以入。

      珠帘一卷。
      不早不晚,不先不后,偏偏是,一抬头,惊情一世。
      娉婷袅娜的身影顿住。
      四目交投。
      那么近,近得可以看见他瞳子里呆立的自己。
      又那么远,如一场重新开始的梦境。
      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蓓蕾绽放。
      而我,是一只无主的蝴蝶,义无反顾地合身扑上。

      那时,沙悟净的目光直白而纯净。
      有一种清澈的淡蓝。
      星星的颜色。
      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彼此注目。
      彼此注目,如同站在生命的尽头,无限的虚空里。
      一瞬、无垠。
      只愿我的生命里有你存在的烙印!

      当时,他手卷珠帘,眼神如洁白低上一点墨迹。
      珠帘在他手中叮叮作响。
      仿佛檐角兽口下的风铃。
      它一定对经过的风说:前生相识,今生相见。

      西王母今一众起舞——凤凰来仪舞。
      检阅排练成果。
      而我一颗心儿早离了躯壳,忽上忽下,飘于空中。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总自不同的角度偷觑他。
      视线编织情网,密不透风。
      莲花步早已行错踏错。
      与这边厢一撞,那边一挤,乱作一团。
      凤凰来仪只换作凤凰落水。
      舞者东倒西歪,只我悠然站定,左盼右顾。
      也知是自己闯祸,吐下舌头,眼神躲闪。

      “你叫什么名字?”王母遥远的问询。
      “我叫阿珠。”大声地回答,却是说给有心人听——我叫阿珠哦,辰时在瑶池习舞,未时吃饭,酉时至亥时我有空的哦!
      “阿珠——会云手么?”王母俯案相询。
      “当然会了,就这样子——”
      双手手腕相抵,反向旋转,指若兰花,臂如藤蔓。
      糟了!
      浑忘了掌中尚擒有一只蝴蝶。
      甫一脱困,它便展翅高飞,不肯再入掌握。
      众仙窃笑。
      犹只能涨红了脸,玩弄衣角,偷觑左右,无法收场。
      却见他也在笑。
      紧咬下唇,飞个白眼给他,哼!众人皆笑得,单单只有你笑不得!
      笑容果自他脸上僵住,面皮瞬间转换多种颜色。
      直至紫涨。
      看他神情尴尬,我亦有恶意快感。
      ——他,被我的眼风轻薄。
      无端中了相思的毒。

      又一日,正在舞中,袖飞裙散,流光溢彩。
      急旋,琵琶声紧。
      脚步仓皇,堪堪踩上节拍,下一声又起。
      轻身若浮于空中,只足尖借力。
      全仗一口气,细碎游走。
      蓦地,琵琶弦断,穿云裂帛一声。
      我早已沉迷乐中,竟随那一声跃在空中。
      后继无力。
      如断线的纸鹞,注定重重跌落尘埃。
      那一刻,落入困境。
      花容失色。
      堪堪在落地之前,被一双有力的手接入臂弯。
      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
      而我——红尘中的舞蝶,兜兜转转,跌跌撞撞,终是落入他的怀抱。
      他的怀抱如温暖的潮水,轻拍江堤。
      微微起伏。

      没有哪艘飘累的小舟能拒绝风平浪静的港湾。
      只愿能在你的臂弯里安祥地睡去,甚至死去。
      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那时的沙悟净,斩钉截铁的眉宇下简单而凌历的双眸。
      象疾飞的箭羽穿胸透腑。
      许多年后,他的眼神再不会有迅疾无阻的气势,里面落满灰尘。
      浓重的忧伤,无望的苍茫。
      是岁月中太多的烟尘,或是日益堆积的相思。
      于是,他,不再简单。

      原本青青翠竹,截断了,穿了孔,伤了心。
      一柄洞箫,便有了沉重的叹息,压抑的唔咽。
      五百年,慢慢地磨砺,失去棱角。
      沙悟净,终于成了一粒浑圆的流沙。
      失望演变成绝望,他踏上了取经之路,挑着最重的担子,永远沉默地走在最后。

      五百年,九转轮回,只有我念念不忘初次落入他怀中的羞涩。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那一天,众目睽睽的相拥,简单的凝视。
      解了相思的毒却染了深情的病!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爱情——就是把花捣碎、研汗,散在裙裾,一缕芳魂,无限飘香。
      以为爱,便是心贴心、手牵手。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沙子,快来看,那是谁?”
      “哪个?”
      “快躲起来!好象是嫦娥姐姐,让她看到我们在一起又乱讲。”
      “真的是嫦娥,阿珠!男的是天蓬元帅哦!”
      “啊?沙子,他们在做什么?”
      “你自己看呀,我们在做什么他们也在做什么。”
      “嗯——羞死人了!哗——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要!讨厌——”
      “``````”

      我抬头看他的眼,心跳变得慌乱起来,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拥住我,我在他怀里象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他的温柔里融化成一涨春水。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股暗香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柔软了,迷糊了,沉醉了,光与影的重叠,爱与恨的交织,情与欲的融合,淡化了的背影,永远的记忆,在那个温暖的季节,一次次地流过我的身体。
      我知道了:一个男人的吻,可以如何让一个女人温柔如水。

      彼时,桃花树下。
      他的吻如初春的风,吹拂我如花瓣微微颤抖的身体。
      到如今——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次次回想,无限伤感。

      庄严地,把彼此的名字刻在树上。
      亘古而疼痛的承诺: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有时候,爱,是一个伤痕。
      微微牵动,便会迸裂、流血、跳疼。
      ——爱一次,痛一生。

      瑶池盛会,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各路神仙,四方岛主,巴巴的远道而来,王母的寿辰,众仙的节日。
      天帝居中而坐,众星捧月,四方献谀之词不绝于耳。
      蟠桃娇嫩欲滴,与美人交相辉映。
      丝竹声起,凤舞翩翩,羽衣霓裳。
      我们一干舞天姬艳绝飘逸,超凡脱俗。
      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
      一时间,脂粉与谀词齐飞,人面与蟠桃一色。
      端地繁华热闹。

      我便好胜地卖弄,弱柳纤腰,一再地生辉顾盼。
      玉帝手捧金觞,停于口边,只因目光专注,浑不知金觞倾斜,美酒一线,沾湿锦袍,顺流而下。
      西王母洞悉一切,眉目之间泛出紫青,重重掣肘。
      玉帝幡然省悟,尴尬一笑,神色如常,手中美酒却已见底,付之东流。
      只我浑然不觉,犹自罗旋不停,做足一十作转,慢慢地下腰,后仰。
      眼中看出去,天地倒转。

      只见到亭亭一个人影,一身素衣。
      旁若无人地自台阶下一步步踱上来。
      全身泛着一层白光,妖气一道冉冉自背后升起。

      所有声响俱停,所有表情凝固。
      经过我身边,她伸手一扶,我才得收回未尽的舞姿。
      一照面,她道:“妹妹跳的好舞!”
      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亲切而冰凉的笑容。
      ——白骨精!

      白骨如霜,寒彻身心。

      “民女只想向天帝讨一分姻缘,并非有意扰乱盛会。”她施施然走到大庭正中,眉宇间一股英气。
      言罢,众仙议论纷纷,嗡声四起。
      “不行!”王母未待玉帝作答便拍案而起,“那孙悟空本是天生的仙,岂能降格与尔倍妖魔鬼怪成亲,那不成了仙界的笑话?!”
      果然义正辞严。
      “哈哈哈,”白骨精戟指青天,纵声狂笑,“说什么仙妖不能相恋!哼,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己的权欲私心!一万三千年的感情你们视而不见,两情相悦的时光更要横加阻碍!我不管什么天宫戒律,三界阻隔,挡我者当为我刀下之鬼!”
      她拔刀,刀出鞘,如一声无情的诘问。
      只一刀,削断自己束发的头巾。
      黑发如瀑,刀身如血。
      玉帝面色惨白,喊一声“护驾”,滚落案下。

      众仙一拥而上。
      妖风乍起,血流成河。
      屠神之宴!
      那一场开在墓园坟场的盛宴!
      白骨精——这个世间最强的尸魔向整个天庭宣战。
      刀如獠牙,人似鬼魅,仙界无人能挡她一招半式。
      天上的月亦不敢与枯骨刀争辉,躲入云深处。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残肢断臂,四溅的鲜血。
      看不清她深藏于乱发下的眼睛是否血红,不明白尘世的爱恋之花缘何会用无数的血浇灌。
      我在殿角大吐特吐,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来,视线模糊,是见到漫天飘飞着红色的雪花,一瓣一瓣,落地即碎。
      红红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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