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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孙晓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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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从一个叫做青春的悬崖往下掉。我并不是像一般人那样,风般坠落——我是缓慢而匀速地,这是故意让我感受濒死的痛苦。我的背被尖锐的岩石和枯枝划开一道道鲜艳的伤口,我没有喊叫,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摔死,我只不过是正在滑向一个背离我信仰的深渊。
我小时候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很多事情。我以为抽烟的都是坏人,其实长大以后才知道抽烟的不一定都是坏人,而不抽烟的也不都是好人;小时候被教育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长大以后就知道脑袋里装那么多道理没用,因为走到哪都有不讲理的人;小时候认定喜欢的事就说喜欢,长大以后明白了有的时候不喜欢也得说喜欢,想要好好过日子就得时刻委屈着自己。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这些青春的热情,早就挥洒干净了——当然如果我知道它属于有限资源的话,我应该早些时候就省着用的,至少如果我现在觉得寂寞寒冷,就能靠自己的力量在心里点上一把火了。
我拿出支万宝路,点上。嘴里还有牛奶的余味,混合上烟,就像是烧焦了的黄油。我用手指夹着烟,使劲“呸呸呸”了几声,像是要突出嘴里的异物似的。我一开始是没钱抽万宝路的,也就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或是什么的。
这几年稍微有了点小钱,便急切而疯狂地改善起物质生活来,比如我现在租的这个敞亮的房子——两室一厅,大约90平方米,就我一个人住,在北京二环边上,朝南的正向房,格局也好。鬼才知道现在北京的房价多贵呢,能找到这么一处市中又便宜的房子比登天还难。
我想到房子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孙晓笛打过来的,我接起电话还开口,她就开始快节奏地说起话来:“喂?张海成啊?我提醒你你下半年的房租该交了,虽说是老同学了也不能拖这么长时间,鉴于你这么不自觉我决定立马出发去你家收钱。”
“你包租婆啊,我都说了会给你的,我最近手头又不是太紧。”我吐了口烟说。
“你就是懒,你给我送过来多好啊,真是的。”她满口抱怨的语气。
“你到哪了?”
“我出电梯了。”
“那还早。”我转了身,打算去开电视。
“我是说我出你家电梯了,而且,现在已经到门口了,记得把你衣服穿上啊。”她笑着说。
“你下次能不能提前点说?你总是这样。”我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就把电话挂了,紧接着就是门铃响的声音,火急火燎地能把整栋楼都点燃。
我从餐桌椅背上拿起一件白色紧身背心套在身上——那本来是我今天要拿去洗的。门“哐”地一声打开的时候伴着金属零件的摩擦声,然后孙晓迪就冲进来了。她一身都是黑色的正装,带着黑墨镜,只有里面的衬衫是白色的。
“你热不热啊,穿成这样。”我把门关上,再一回头,她已经坐到沙发上了,高跟鞋和地砖敲击出清凉的声音。
“我还要上班好不好,今天公司下午有个会,所以上午就留给自己了。我一想,你房租还没交,就正好跑一趟。”她把背包扔在沙发上,拿起空调遥控器:“你是不是现代人啊,大夏天的空调都不开。”
“外企的事儿就是多,什么时候都得穿正装。外企里的人事儿也够多的,没空调就活不下去了。”我故意调侃她。
孙晓迪本来玩弄着她刚涂好的红指甲油,听我说完就瞥了我一眼,又笑了笑:“张老板有了钱说话果然有底气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求我低价租房的穷小子了啊?”
我拿起刚刚撵灭的半截烟,又重新点起来,寻思一会,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话了。我们俩就是这样,一见面就拌嘴,从高中时候就是如此,像是以后也改不了了。其实我挺喜欢这样的女生的,有什么话都能跟你说,有什么玩笑都能开。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对孙晓迪有什么意思,我们是很纯洁的关系——其实我现在挺惧怕用“纯洁”这个词的,用不好别人就说你装,况且如今,似乎没什么是纯的。
我和孙晓迪的关系,除了高中同学,还有房东和房客。我没上大学,当然这个原因,就得另说了。总之当时我想在北京城内找个工作,但是没地方住,孙晓迪就说,正好她家空着套房,就先借我了,房租意思意思就好。她爸妈都在美国住,当初高中时候要带她一起去,孙晓迪犯倔死活不去,差点没把她爸起出心脏病。
我也没客气,她和我说完的第二天我就提着大包小包住进去。那大概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北京的房价远不如现在,房租自然也不多。我自己在网上开了家网店,主要卖衣服和配饰——天知道我怎么这么有远见,阴差阳错地就撞上这么好的机会,后来网络发展的速度很快,网购越来越普及,我卖服装比较早,所以现在网上服装生意做得不错。其实卖这玩意大家的货都差不多,拼的主要还是口碑。
我手上的钱越来越多,付给孙晓迪的房租也逐渐多起来。她不缺钱,这点我是知道的,她爸妈都是知识分子,她爸是工程师,他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估计拿脚弹起钢琴来都比我用手弹得好。
创业的时候我十八岁,我觉得就是那一次,用光了我所有的激情,把剩余的年少时光都交给了现实的残酷和激烈的竞争,而说起来这个世界也是公平的,它总能还给你点什么,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于是我用年轻换来了知道如何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
“你有钱了怎么还抽剩了一半的烟啊?”孙晓迪开始翻她自己的包,我估计她也想抽烟了。
“改不了了,”我说,“原来一个烟头还跟那猛吸呢。”
她“哈哈哈”地笑着,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烟,打开以后是空的:“该死,我忘了买了。张海成,把你那拿来,我这没了。”
“我再给你一根。”
“不用,一根我抽不完,我就是想提提神,有些下午开会的细节还得再记记。”她说着拿出一大堆文件。
我走过去把烟递给她,她接过来,然后走到阳台上。阳光特别充足,这房就是这点好,时时刻刻都能享受到阳光的沐浴。它们照在浅米黄色的地砖上,点亮了整间房子。我还记得孙晓迪曾经和我说过,她这个地砖,铺的可是80*80厘米的大砖,显得特别气派。她总爱这么夸自己的房子。
“张海成,你看看我这房子多好啊,”她又在说了,“阳台看过去一点遮挡都没有,景山、故宫和天安门都能看得见。”
“是啊,”我不知道第几次附和她,“天安门放花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有的时候,看外面景色的时候就很容易回忆过去啊。”她从阳台走出来,伴着满身的阳光气息,似乎身体的轮廓在发着光。“尤其是高中时候的回忆。”她又特意加了一句,就是加给我听的。
“行了你别说了。”我特意转过身去,捏着眉心,想掐出一个记忆的盲点,我想进入这个点,想把什么都忘了,但是孙晓迪没给我这个机会。
“我挺想她的,她……”
“妈的你闭嘴!”我真的是生气了。
“你怕了。”她非常淡定地说,一语中的。
我几乎是用跑的到她身边,凶狠地推了她的肩膀:“滚!滚蛋你!”我本是应该强势的,但是我没有能力控制我的情绪,反倒是流下热泪来。
“我以为你能面对了,”她说,“可是你从来都不说对不起,你总在逃避。”孙晓迪拿起包,朝门口走过去。她漂亮地一转身,又留下一句非要逼死我的话:“我明天还要来,别忘了,我是孙晓迪。”她的声音带有淡定的气质,却让我听得冷到骨头。
关门声很清脆,把我全身都震碎了。我用颤抖的手点了支烟,瘫坐在沙发上,躯干深深陷下去,那是种很舒服的感觉,是比逃避还要懦弱的轻松,可是非常短暂,之后我便知道,我晚上又要失眠了。
孙晓迪是好人,虽然她总是提那件事我也要说,她说得有道理。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敢说给我听,我们常常吵架,但我知道她这不是无理取闹,要是换了别人,我一定会过去揪着她的头发狠狠来一拳。孙晓迪说话是理智的,即使有时候这种理智冰凉刺骨,我也很欣赏。
第二天孙晓迪果然又来了。她说:“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想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越想越觉得如果你再不给个解释,对你对我都没法释怀。你会像个罪人一样生活。”
这天雨下得特别大,据天气预报说是雷阵雨。窗户外面的天安门和故宫被雾气朦胧,像是放到煎锅一样快要在玻璃上融化。雨点拍在窗户上发出闷响,天空闪过一条明亮的裂缝,紧接着是“轰隆隆”的打雷声。
孙晓迪从镶着钻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相框,转过来给我看。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报纸,它保存得非常完好,只是边角处有些发黄。
“我一直留着呢,很用心的。”她用手梳了一下头发刘海,头发的香味扑到我的鼻尖上。我见过这个东西,有一次我去孙晓迪家做客,就放在她白色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那是我帮她找她一副耳环的时候看见的。我估计孙晓迪不知道,她还像炫耀什么似的拿给我看。
“我保存好久了。”她说。
那是大约十年前的报纸了,那上面也用很粗很粗的黑体字写着:理智面对生命。孙晓迪指着报到的第一句话说:“你看看你,多厉害,都被叫成‘张某’了,瞧瞧把你夸的,你可真珍惜生命啊。”
“我之前就看过。”我板着脸说。
“那你怎么想的?”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画框。她红色的指甲鲜血一样明显,关节处微微发白。
“晓迪,你听我说,我一直想说点什么,但是有时候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我可以面对,我早就面对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这样一直拖着。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现在,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我还是没法完全理清我的思维。”
她看了一眼窗外,雨越下越大,所有的风景都被吞噬。她再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淌着两行热泪:“我就是觉得,李珊特别不值,而且还是为了你。”
她又提到那个名字了,那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两个字。我又想去抓起烟来抽,可是她抓住我的手,似乎想要个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真不知道,我的心在着火,然后烤焦了发出“嗞嗞”的响声。我把手按在她的头上,轻轻晃动两下。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来,扑到我的怀里哭:“我最近总是梦到她,我想她。”我点头,可是我忘了她看不见,但至少能表示我的真诚,我总相信,如果没有人看见你的所作所为,至少老天还是看得见的。
我盯着那个相框看,总觉得那是谁的遗像。那个木头画框是黑色的,显得特别恐怖,有葬礼的气氛。天暗下来的速度超过我的想象,我没有开灯,因此房间里也显得阴暗,倒是有点葬礼的氛围了。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相框里塞满了我的青春,那是我青春死亡时候的模样。我们此时此刻,正在举办一场迟到的青春的葬礼,它彻底被冻结在这个温度微低的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