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之画中人》阮醉墨

3、第三章 梅园夜遇

　　正这样想着，就听到有人交谈着进得园来。我忙屏息凝神，待那声音靠近，一扬手指，《梅花引》开头那串漂亮的泛音便涌了出来。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闻声而见物，其情其景，有如溪山夜月，风荡暗香。
　　那一串泛音过后，交谈声戛然而止，迎面而来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赞赏。
　　“拿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突然被人按到地上。
　　“你是何人？”
　　这声音我曾在下午听过一次，隔着重重的回廊，那声音冷漠而又自矜，不像此刻，带着刻骨的寒意。
　　我自知是祸非福，忙道：“小女晏荷欢，丰水府尹之女，今日曾随家父拜会过沛国公。”
　　对方闻言沉默良久，半晌道：“我们方才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小女子方才醉心于抚琴，连诸位大人何时靠近亦未曾留意，更不曾听得只言片语。”
　　有声音从我左前方传来：“还问她做什么，直接解决，别留后患。”
　　沛国公似是问询某人：“公子觉得呢？”
　　我死死的低下头，伏在地上，只觉得后颈处有两道冰凉的东西抵住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我虽不敢抬头，却知面前三人，皆非寻常之辈。当时远远望去，左首一人身姿魁梧，宴饮之际仍身着戎装，定是振国将军无疑。右手之人即沛国公。正中之人，从方才起便未发一言，但见两人皆似听他言语行事。这三人屏退随从，在这深园半夜之中，定然所谋者巨。
　　我虽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若是他们觉得宁可错杀不可姑息，那我岂不是要葬身此地？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事关重大。此时此刻，我不过是茫茫天地间一只蝼蚁，生死都掌握在面前诸人的一念之间。
　　就在此时，中间那人终于开口，声音清朗：“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二人多虑了。在下最是醉心乐道，自知人醉心于奏乐之际，万物罔若无闻。我觉得她不像说谎。在下不才，愿为其担保。“
　　沛国公谓然道：“既是公子如此说，那便罢了。放开她吧。”
　　身上的刀刃瞬间被拿开，悬着的心陡然一松，身上像是高烧一般，在寒冬里沁出一层的冷汗来。
　　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面前一步之遥，一句话便左右我命运的人。
　　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隔着经世层层叠叠的烟雾，我仍然无法忘记，看到他的那一刹那。
　　像风动荼蘼架，像永夜里绽出了灿若星辰的烟花。
　　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俊美无俦，看上去离我不过一步之遥。那双秋水般的目光，停驻了时光，惊艳了年华。
　　公子……
　　那之后，经过了很多年，去过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也只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才配得上公子二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一时怔在那里，脑中千般思绪，其实不过就在片刻间。忽闻左手那位满身戎装的武将笑道：“长得还算标致，如果杀了，当真可惜。”
　　沛国公捻须而笑：“那贤侄待如何？”
　　那武将摇头道：“可惜今天不是时候，还是咱们的事更要紧些。”
　　沛国公点点头，看向我时一双眼锐利得像刚开了刃的刀子：“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今日之事，如传出去半句，老夫自有本事让你们晏氏一族在这世上不留半点痕迹。”
　　我忙称不敢，俯身拜下去。沛国公一拂袖道：“下去吧。”
　　我浑身一软，这才发觉身上衣裳已尽数被冷汗濡湿。
　　无论如何，这一命，终究是保住了。

　　其实沛国公府到我的住处并不远，但那天晚上那条路却像一辈子也走不完似的。我脚下不敢放慢半步，耳中还要留意着背后是否有人跟来，生怕沛国公反悔，随时派人来杀我灭口。
　　行到半路，看到父亲月下等待的焦急身影，我眼中一酸，终于落下泪来。
　　他看我孤身一人踉跄归来，大概猜到了事情没成，于是叹息了一声，道：“回家再说。”
　　“咱们赌输了。”
　　他的身形一窒，没有说话。
　　在屋中，摒退了下人，我把当晚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讲给了父亲。见父亲一直沉默不语，我踟蹰良久，终于下决心道：“这一次输得彻底，连性命都有了威胁，是女儿无能。在长安的这三个月，咱们看尽了世态炎凉，连盘缠也所剩无几了。趁现在还够回家的路费，咱们不如早作——”
　　“够了！”父亲忽然一声暴怒，道，“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咱们若是回去了，才再无出头之日。”
　　我见他暴怒，不敢再说话。
　　却见他沉吟良久，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目光如炬：“听你刚才所说，这三人中有一人身穿盔甲，像是镇国将军？”
　　我点头：“能与沛国公说笑，地位自是非同一般。”
　　他思索道：“你看他像是多大年纪？”
　　我对那人印象并不深刻，细细思量，也记不起大概面貌，只记得他一脸的虬髯胡须，犹豫道：“大概不到三十吧。”
　　父亲皱眉道：“不对，不对。那镇国将军是天丰三十几年的贡生，应该还虚长为父我几岁。你听他们几人交谈，相互如何称呼？”
　　我仔细回想，道：“沛国公仿佛称呼他做贤侄。”
　　父亲抚须道：“那会不会是镇国将军的独子宋子都？”
　　宋子都？那个朝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宋子都是镇国将军的独子。想那镇国将军如何威风，当朝皇后的兄长，当今国舅，又掌握兵权，权势比起沛国公来，更是炙手可热。偏这位独子，竟是一无是处，只会流连于勾栏乐坊。又不喜欢劳碌，是以年以弱冠，却连一官半职也不愿承袭，说来也是笑话。
　　想起当时他薄的话语，我不禁也点了点头。
　　“他似乎对你有些……咳咳，”父亲干咳两声，“眼看着沛国公府是去不成了，咱们这次就破釜沉舟，在他身上赌一次。”
　　父亲的意思再明了不过。如能和镇国将军府攀上关系，进宫简直是易如反掌。退一步讲——
　　“退一步讲，即使是那宋子都看中了你，也是你天大的福气了！”
　　我想起当时那人的轻薄语气和一张布满虬髯的脸，胃中几欲作呕。忙抢白道：“那人胡言乱语，怎可当真？况且，镇国将军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当年若不是他宋家拟令世家之子方可任四品之上官衔，父亲又怎会失了官职，全家被贬出长安。”
　　“为父怎会不记得？”父亲冷笑道，“当年，那诏令虽来势汹汹，却不过是上面敛财的手段。我那时刚正的很，自诩为清流，不肯阿谀，不肯行贿。结果偌大个长安，就我一人因那道诏令被贬谪到边境。饶是再不清醒的人，经过这二十年的苦苦消磨，也应该明白了。屈居人下，就要忍。只有当你一朝得意，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不管是他是什么样的人，这次都要一搏。如今沛国公已然怀疑你，今日是因为有人求情才饶了你一命。我们一走，明日就难保不会死在路上。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要保命，就要寻得靠山。他今日对你表露好感，已是你最有利的依托。无论是真心是假意，你都要让它变成真心！”他目光炯炯，逼视得我不敢抬头，“我苦心教养你十七年，就是为了今日。”
　　父亲所言句句不虚，我纵使千般不愿，也不得不对现实低头。于是敛衽下拜道：“女儿遵命。”
　　父亲点头道：“明日一早，咱们便去宋府。”

　　站在镇国将军府前时，我心下一沉。和这里想必，连沛国公府都可以称得上简朴。单单一个大门，便是御赐的牌匾，汉白玉的栏杆。
　　这样的地方，岂不是比沛国公府更难攀援？
　　父亲给守门的侍卫行了一礼，又塞了一两银子：“烦劳通传，沛国公府梅园的姑娘拜会宋公子。”
　　我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那侍卫去去便回，道：“贵客请至后苑一会。”
　　宋府里像迷宫一般，一路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走了半晌才走到后苑。但这一路我只盼着时光过得在慢些，一想起等下要面对那张布满虬髯的脸，心里便几欲作呕。
　　待进得园里，看到湖边水榭坐着的那个人时，我忍不住呆住了。
　　他只随随便便穿了件黑袍，闲坐在那里，便如玉山巍峨，令人自惭形秽。
　　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
　　但这并不是令我吃惊的理由，而是因为那人并不是昨夜身穿甲胄的虬髯客，而是昨晚开口救我一命的那位——
　　“公子。”我忍不住轻呼出口。
　　父亲见我的招呼打得无礼，赶忙插话道：“微臣丰水县令晏如璟，携女拜见宋公子。”
　　他对父亲的话恍若无闻，只盯住我看了良久，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原来是你。”
　　他竟还记得我？
　　我一时间心跳的厉害，赶忙低下头去，但心里却是欢喜的。原来是我认错了人，原来……他才是宋子都。
　　父亲用手捅了捅我，随即作揖道：“听小女说，昨日于沛国公府，小女曾叨扰到公子。是以晏某今日特带小女来登门致歉。”随即用手指了指身后我们清早采买来的物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感激的看着宋子都，见他一挥手，笑道：“微末小事，何足挂齿。老人家何必为此专门跑一趟。宋某一向最烦这些礼尚往来的应酬，这些东西，烦劳您一会儿一并带走。”如此说完，站起身来，道：“宋某还有些事，您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就请恕在下招待不周了。”
　　他话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若是伊我往日的性子，自然会立即告辞。但今时不同往日，我虽心下有些窘迫，还是大声道：“那日听闻公子雅好音律，我想着，既然公子不喜欢这些金玉俗物，不如让我替公子弹奏一曲，以酬知音如何？”
　　他挑眉道：“哦？在下何时成了小姐的知音？”
　　“昨日公子听出我的琴声心无旁骛。古人说一字为师，那么一句也是能成知音的。况且我对自己的琴技有自信，公子听了绝不会后悔。”
　　他朗声笑道：“你这么说，我倒不能推却了。那好，在下倒想见识见识。来人，取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