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稿的人没有人权》桃花绘扇

20、第 20 章

　　内田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梨衣熊忧郁得像个悲情到悲天悯人的诗人，她本就是个诗人，只是她的诗句里从来都跳脱着欢乐喜悦，可如今欢乐不在，喜悦亦去尽，只余下了满满溢出的哀痛。

　　为什么她们一直没有察觉？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们不知道的？又有多少事情是她们一开始就设想错了的呢？

　　可现在，内田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梨衣熊很累了，疲惫的即将逝去，阳光映在她微微翕动的眼帘，颓如玉山之将崩。

　　斯人，而有斯疾也。

　　这本不该是梨衣熊生的病。这场突如而至的疾病，耗尽了梨衣熊所有的光芒。

　　长路漫远，船容与而不进，淹回水而疑滞，她走得太累，而前方并没有任何希望等着她。

　　“会好起来的。”抛出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内田沉默着再也没有开口，她无话可说，只能弯腰伸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她不是医生，就算她是医生，她也没办法百分百承诺梨衣熊，欺骗她一定会好起来，会像以前一样可以一路不停歇的爬上富士山。

　　“会好起来这句话，我已经听得厌烦了。”梨衣熊稍稍侧过脸，看着沉默不语的内田，她知道内田沉默的原因，一开始她就知道所有人对她病情沉默的原因，只是她跟她们一样，选择了逃避，多么的讽刺，在这一点上，大家全都一致，不需苦心孤诣就拥有的共识。

　　“我不知道我现在所说的话，你能不能听进去，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即便身处逆境，亦要披荆斩棘，狭路相逢勇者胜？”

　　梨衣熊点点头，“我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你是记得，可我不觉得你明白。”内田摇摇头，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梨衣熊身边，同她一起眺望天边。

　　“你是想和我说，即便是最绝望的时刻，只要不到最后一刻，就坚决不要放弃，这些我都知道，也理解。”梨衣熊开口的话说得轻且慢，似乎连快速说一句长句的精力也难以筹措。

　　“最绝望的时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况且山田医生也说了，你的情况有在一天天好转，慢慢地就会完全好转的，不能过于急进，要给自己时间和余地……”

　　“不要安慰我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山田医生也说了，如果想要彻底痊愈，除了装心脏起搏器之外，就是心导管手术，我不想在自己的心脏里装起搏器，可是心导管的手术风险太大，我不敢跟お母さん他们开口，他们为了我，已经够辛苦了。”

　　内田低头叹了口气，她们只想着要瞒着梨衣熊，却不知道梨衣熊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看来久病不仅成良医，也可成良相。

　　“病发当时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所以你才不知道……”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内田皱眉反问。
　　、

　　“我知道是あやさん救了我的命……”

　　“你这么想，就错了，大错特错........”内田没有让梨衣熊说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她闭上眼，决定拼却自己最后一点勇气，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是我坐的急救车跟你来的医院，可你知道吗？你一路上都在吐血，把我的手指都弄湿了。那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我拼命的搜索着脑内的急救知识，可怎么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承认之前的话的确是在安慰你。可是你又知道不知道山田医生那天是怎么和我说的？”

　　说到这里到时候，内田吸了吸鼻子，强忍住那份悲伤，那时候的情形至今回想起来，绝望依然萦绕在她心头，一碰就痛，“她说你心跳停了将近两分钟，如果情况严重下去，连晚上都活不了，她这么说并没错，那天中午你并发性肺水肿差点死掉。当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医生给你插管，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绝望？！我根本救不了你！！我除了眼睁睁的看着你徘徊在生死关口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跟ノジョさん不敢离开你一分钟，因为我们知道，哪怕我们只是稍微走开一分钟或者几秒钟，都十分有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你。”

　　泪终究脱离眼眶，顺着脸颊蜿蜒成一条长线，内田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脸，接着道：“可是现在，你坚持过来了，好好的站在我们面前，会哭会笑会闹，因为这些你都忘记了，你才不知道自己有多不了起。你整天想着这样那样，把所有心事都憋在心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おじさん、おばさん他们没有去京都游玩，あやね早就发现了你的病情带你去医院检查并且没有出差大阪，如果那天下午我强制带你去医院检查，那今天的你就不会病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根本就没有人救过你，你要走我们留不住，相反，是你的坚强救了我，救了ノジョさん，救了あやねる，也救了大家……”

　　梨衣熊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掏出帕子递给内田，同样在无声地流泪。 “你好端端说这些干嘛？没有必要这样说的……”

　　泪是流不完的，在人类前行的精神史上，它画下一笔浓郁的伤。

　　“这个话该是我问你。”内田通红着眼，转过头看她“你现在怎么想，又想做什么？是准备搞垮身体，丢下所有人不管？最绝望的那刻并不是未至，而是过去了。你那么勇敢，如今只是再坚持一下，有多难呢？能比变成弱智跟小孩子一样呀呀学语学走路还难？能比你之前死里逃生回来更难？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了？”

　　这是内田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看见梨衣熊在她面前流泪，她亦是第一次在梨衣熊清醒的时候，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不要激动。你情绪激动会喘不上气。我说这些，也不是让你激动，我说你勇敢，更不是鼓励你继续逞能。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在科学范围之内，这不是什么奇迹，你更应该有信心，都走了那么艰难的一段路，现在停下，不是亏了吗？这就跟你爬富士山，明明只有一段路就到山头，那为什么要放弃？当然如果你累了，休息一会儿，也是非常正常的选择，人都需要休息，也都需要停顿下来恢复体力跟精神，可这并不代表你就不再继续走下去。”

　　内田把情绪上终于恢复平静的梨衣熊推回病房，她没有急着让梨衣熊决定，她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

　　“你慢慢想，这不急，我会等着你，おじさん、おばさん会等着你，あやねる更会等着你。”

　　临近下班的时候，三森叫住了佐仓，“あやねる，等下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佐仓点点头，看了下表，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样子下班，“好，我在楼下等你。”

　　今天三森的车开到4S店日常维护保养，所以自然坐的佐仓的车“りえしょん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山田医生之前建议什么时候手术？”

　　看着前方的车道，佐仓回想着医生的话，皱眉道：“可以的话，我跟お母さん、お父さん一样，希望りえしょん接受心脏起搏器植入术，可上次我提过一次，りえしょん抗拒反应很大，而医生所说的心导管手术风险又太大，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心导管手术？最近新研发出的手术吗？”

　　“不知道，好像是叫COX-MAZE射频介入术，根据山田医生的说法，这个手术本身的危险度不大，但因为りえしょん的身体特殊情况，所以才增加了难度。”

　　梨衣熊那个样子，三森内心轻叹一口气“还是让りえしょん自己选吧。”说是这样，但如果让梨衣熊自己选，那么结果必然是虽然危险度高，但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心脏危机的心导管手术。

　　佐仓当然也知道如果让梨衣熊选的结果，只是她已经差点失去过梨衣熊一次，她不想再次冒那个险。“すずさん，这句话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我想知道，如果今天面临那种选择的不是りえしょん，而是あやさん，你会怎么做？你们目前也处于交往状态吧？”

　　我会怎么做呢？三森想了想，她或许会害怕失去内田，但是依然会让内田自己选择，这不是她不够爱内田，相反是因为太爱，才会让内田自己选择，自己所做的，大概就是无条件支持并且尊重内田的选择罢了。“如你所说，我跟あや目前的确是处于交往状态，如果是我面临你这种情况，我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佐仓问。

　　“我不想あや恨我。”无论是面临多么恶劣的情形，她都要让内田自己选择，她只是内田的恋人，没资格主宰内田的人生，更承受不起她所选择之后的结果。

　　佐仓听了三森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出一口气，不可否认，三森那样的做法才是对的，只是她还想跟梨衣熊谈一次，最后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接受“是吗，不想被恨啊！”

　　最近佐仓妈妈一直都住在佐仓跟梨衣熊的家里，全心研究着各种对心脏好的料理，汤药，也因此佐仓每天都要先回家拿下汤跟料理，才去医院。

　　看着汤碗里稀奇古怪的东西跟难闻的气味，佐仓捂着鼻子“お母さん，这是什么东西？味道还难闻。”

　　注意到佐仓两个手指悬空提着汤碗的带子，佐仓妈妈连忙上前一把抢过，塞她怀里“你知道什么，这可是好东西，是我中国的朋友听说りえ的事后，推荐给我的，叫黄芪，说用这个熬汤喝，对心脏有很大好处的！”

　　皱眉看着怀里的东西，佐仓一脸不敢置信“真的假的啊，别是骗人的。”

　　佐仓妈妈忙推着她往玄关走，信誓旦旦道：“当然是真的，我回来之后，就打越洋电话，找朋友推荐的老中医问过了，人家说了，西医为主，中医为辅，这样治疗会快点，那个老先生还说了什么养气养神，精气神好了，什么病都自然而来去了，而民以食为天，食疗方面如果注意一点，这个病就好了大半了。”

　　一直到车上，佐仓还有点将信将疑，真的有那么神？

　　倒是三森闻见这个汤味道，反应没佐仓那么大，只是有些愁苦道：“这是中药？”九年前她车祸那段时间身体不是很好，三森妈妈没少让她喝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知道中药药材的广泛之后，她至今都没查过她当初所喝的方子里有那些药材。

　　东西放在一边，佐仓开车往医院去。“啊！是的，我お母さん说是她的中国朋友推荐给她的，说是黄芪熬的汤。”

　　三森想了想，道：“黄芪，好像的确是对心脏好。”

　　“诶！すずさん对中药也有了解？”佐仓有些惊讶。

　　三森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些古怪的味道，苦笑：“有段时间我喝了很多中药，后来身体好了之后，就想知道中药是不是那么神奇，特意去翻了中国的一些中医书译本。”

　　佐仓她们到的时候，内田正守在梨衣熊床前，看到她们进来，内田忙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们噤声。

　　“りえしょん睡了？”佐仓压低声音问道。

　　点点头，然后示意这边交给佐仓之后，内田就拉着三森走出了病房。

　　两个人倚靠在走廊的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内田用手指点了点三森的脸颊，笑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过来看りえしょん？”

　　三森忙抓住内田的手指，不让她乱动“怎么你能过来，我不能过来？”

　　盯着三森的眼，内田越靠越近，在快凑到三森面颊前时又侧了侧头，坐回了原位。“嘛，也不是，就觉得你心怀不轨！”

　　眨了眨眼，三森摸着下巴，看着内田坏笑：“我心怀不轨？”

　　内田见了她这样，吐槽道：“你这个样子，应该被抓进警察局才对！”

　　十指紧握住，三森捏了捏内田的指骨“今天你有想我吗？！”

　　太肉麻了，内田忍不住轻锤了三森一下“这位すず同学，麻烦你正经一点。”

　　摆出可怜脸颜艺的三森，无辜道：“我很正经的在问你啊！”

　　‘噫’发出嫌弃的声音，内田别过头道：“我想すず的次数，还没有想500日元的次数多，所以すず或许不值500日元呢！”

　　“我不值500日元？”露出好看微笑的三森，此刻看起来好危险。

　　感受到这点的内田，拉着三森往外走，避重择轻道：“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去吃饭吧，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烤肉店，我带你去，我请客！对了要不在叫上ノジョさん跟ゆみさん吧，人多比较热闹嘛！哈哈哈................”

　　笑完之后，有点脱力感，看着身边副驾驶的三森，内田有些胆颤。

　　“醒了，把汤喝了吧，お母さん特意找人教的!”看见梨衣熊醒过来，佐仓笑嘻嘻地把汤碗的盖掀开。

　　黄芪汤还没有入口，味道就先闻见迫不及待窜入鼻腔，梨衣熊皱眉抗拒的用手挡着佐仓递过来的动作“这什么味道啊？好奇怪。”

　　佐仓哄劝道：“我也知道味道很奇怪，但是お母さん说了，这对你心脏很好，就连すずさん也是那么说的。”

　　“真的假的？“到底是恋人，这两人在质疑事情事实的时候，出口的话都一样。

　　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虽然闻起来的味道很让人受不了，但意外的入口的口感很好“很好喝！”

　　看梨衣熊瞪大眼的样子，佐仓用勺子搅了搅汤，放在鼻尖前闻了闻“真的假的啊？这能好喝？”

　　“真的很好喝，あやね尝下就知道了。”

　　半信半不信的舔了舔勺子上的汤汁，佐仓不敢置信道：“明明味道那么难闻，喝起来味道真的还不错。”

　　“我都说了的。”

　　两个人说笑着处理了佐仓带来的料理跟药汤，在佐仓起身准备清洗碗筷的时候，梨衣熊拉住了她。“我想等身体好转之后，做手术。”

　　佐仓回过头，好不容易拉扯出一丝笑意“好啊，过两天就跟山田医生说心脏起搏器植入术的事。”

　　摇了摇头，梨衣熊道：“我不是指心脏起搏器植入术，我是指心导管手术，就是COX-MAZE射频介入术。”

　　放下手里的碗筷，佐仓坐了下来，握住梨衣熊的手，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好一会儿她才出口小心翼翼询问道：“りえ，你是认真的吗？山田医生说了，以你的身体状况，做那种手术很危险。”

　　点了点头，梨衣熊注视着佐仓的双眼，认真道“我是持有非常认真的态度来下这个决定的，这个手术做完，我又是以前的那个りえしょん，我可以跑可以跳，可以跟着你去任何地方。”

　　佐仓当然知道这个手术的好处，但她同样顾忌着山田医生的话“可是危险度也很高！”

　　“我不怕，我更怕的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吃力的抬起胳膊，拿起放在桌旁的水杯，看着握在手里抖动的杯子，梨衣熊苦涩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走两步就喘的不行，甚至连一个空水杯都手颤到拿不住，这样子的我跟废人有什么区别！”

　　佐仓沉默地看着梨衣熊，她的手果然在微微发颤着。

　　这些天来，她一直是阴郁而愤怒的，但这份情绪只针对她自己一个人。

　　佐仓心痛到五体俱焚。

　　她依然想试图说服梨衣熊不去冒那个险，从梨衣熊轻颤的手中拿走空空的水杯，注满，再次放回到她的手心，然后双手稳稳地紧握着她的手，连同着这杯水。

　　水面轻微荡了一下之后，稳定下来。

　　“这样就可以了！”佐仓凝视着梨衣熊被额发遮住的眼。

　　这样真的可以吗？梨衣熊苦笑出声“不，这不一样，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如果那样，我宁愿分手。”

　　从未想过从梨衣熊口中说出分手的佐仓被震住了，一时呆愣到说不出话。

　　一时间，宽大的病房内静谧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的梨衣熊，在挣扎着几度启唇之后，终于开口道：“你可以帮助我很多，但那样除了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之外，没有其他作用，あやね，我想跟你携手并肩，而不是成为你的拖累，你或许觉得此时我说这种话实在是无理取闹跟不识好歹，但你仔细想想，如果你我角色对换，你会愿意沉默着接受我的帮助？接受连个杯子都拿不住的自己？人类向来愿意负重而行，可人类从来也不愿成为被负重的那方。”

　　佐仓终于妥协，她也明白，所有的痛苦加在一起，敌不上梨衣熊的一句分手，也敌不上梨衣熊想要放弃她们感情的念头，她承受不住失去梨衣熊的痛苦：“我明白了，我支持你的决定。无论如何，我都支持并一直陪在你身边。”

　　明亮的灯光投影下，有一对情人在互诉衷肠，或许经历此番，这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才真正的蜕化成了大人，开始懂得爱与被爱的真正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