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之云幻》云年十二

14、有凤来访桃花雨，红颜相争旧皇城

　　窗外的雨已是下了几日，染得柳绿桃红的，他躺在榻上，看着外面的些微亮光透着那质地轻薄的月笼，照着窗前的盆栽娇嫰可人。
　　“少爷，不是我说你，你这天天的躺着也不好好打理生意，这……”贴身小童久光对着这个懒少爷真是哭笑不得。
　　“怎么，是饿着你了？做我们这行的，没生意才天下太平呢！”尉迟珏随手捡起矮桌上的一本闲书，懒懒地开始翻上几页，并不再理会久光。
　　久光一时语塞，他们在这掠晨城有着唯一的一间祖产——一家小小的棺材铺，本来在这边远的掠晨城总共没有几户人家，但由于这里的伏晨峰是有名的观赏日出的好地方，所以还算热闹，南来北往的游人，倒是逍遥地挥毫下绝才诗篇，可怜他这个小童，守着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少爷，还有一个勉强糊口的小店。
　　“少爷，你今日是不是该再做点香料了？”久光又脸皮甚厚地靠近他家少爷，挡住了尉迟珏面前所剩不多的光亮。
　　“为什么？”尉迟珏面色无辜地看着久光，故意逗着眼前这个小童，“我记得好像昨日才做了一点给你啊……”
　　“呵呵，少爷，你又迷糊了。是十天前你做了几块，那些游客都抢空了！于我们是小赚了一笔，可是你看，昨日你买了这一匹价值十金的月笼纱，又买了那么多别的……”
　　“久光，你怎么这么贪心？我们不是有家小铺子嘛，好好经营生意还是不错的。啊，是了，昨日我看你喝了一坛百年竹青碧，一坛得几十两银子吧？啧啧，醉得是一塌糊涂，我跟你说了，酒喝多了伤身……”
　　久光嘴角抽了抽，“少爷，明明是你喝的……”
　　“胡说，我从不喝酒的。”尉迟珏微笑着，如春风和煦，他从榻上做起来，道，“罢了，谁叫我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小童，我今日就再做几块好了。
　　久光听了一乐，顿时就跑出去准备少爷制香的原料去了。
　　他家少爷生的是剑眉冷目的，可是偏偏又极爱更人玩笑，虽然给人感觉奇怪，可是除了有时做事偏颇，久光还是挺喜欢他的。
　　正想着，院中的桃花竟随着微雨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飘扬出院外，连风里都带有晕红的迷离，久光一时痴了，站在庭院中看了一会儿。
　　这时，有人敲门。久光暗想：这大白日的就有生意上门了。
　　于是，他连跑带跳地过去开门，只见两位女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站在后面，衣着桃纱茜群，甚是华贵，却面部愁容，年龄不过十六七，另一个身着一件鹅黄素织的衣裙，十四五岁的样子，本是童真的年岁，却有着大户人家的世俗显贵，她便是那敲门的女子。只见她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久光，娇笑道，“小哥，我有这么好看吗？“
　　久光不好意思地回过神，竟呆呆道，“你生得真是好看。”
　　这一句又引得女子的欢笑，“这位小哥好是实在，当真让我喜欢呢，不过若是旁的女子，恐怕要以为你是什么登徒浪子咧！”
　　久光面色一白一红，讪讪道，“这位姑娘，刚才是我失礼了，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女子也不答话，只向屋内张望，看见窗前一抹熟悉的身影，就推开久光，径直走过去道，“可算找到你了！”
　　久光急急上前拉住这名女子，道，“这位姑娘，好生无礼……”
　　“尉迟先生，我愿出千金……”
　　“她自己怎的不来？”尉迟珏走出屋外，看着这个女子，眼色不耐。
　　“她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尉迟珏冷笑一声，无所谓的走进了屋内，“久光，送客。”
　　“你……”那位女子脸色难看，久光听见她对少爷无礼，好感顿失，上前一步，也学着少爷的冷脸道，“这位姑娘，请……”
　　“尉迟先生，是小妹失礼了，还望先生见谅。”一直在身后看着事态发展却淡定从容的女子开口了，声音犹如月下竹萧，悠悠缠绵，倒让人生了怜意。
　　“哦，果然是你。”尉迟珏看了她一眼，道：“我竟不知你还有何所求？”
　　“先生不知，世人皆愚昧，穷极一生只为‘得不到’和‘已失去’，尘月也不能免俗……”
　　尘月？苏尘月！
　　久光心下一惊，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听人说起皇上下诏，要召才名在外的相府千金苏尘月为后，提到这个苏尘月，都说是不可多得的德才貌兼备的女子，久光自是暗暗打量，虽不及先前那位女子明艳活泼，容貌嘛，也不及前者来得动人心魂，但自是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亭亭而立，细比之下，倒将那位女子给比了下去。
　　“久光，奉茶。”尉迟珏玩味般地看着自己的童子暗暗打量眼前两位女子，自是好笑。
　　“是，少爷。”久光自觉失礼，面皮红了一红，正对上少爷玩乐的表情，更是一溜烟跑了。
　　坐入正堂，苏尘月品了一口气，柔柔一笑，赞道：“这雾里红真是不错。”
　　尉迟珏只是盯着苏尘月，放下茶盏，道：“苏小姐来这里不会只为品这不入流的雾里红吧。”
　　“请先生帮尘月一个忙，”苏尘月站起身来，道，“听闻先生喜欢小酌，若先生答应，除了丰厚的酬金外，我还可以给先生十坛桃颜醉作为答谢。”
　　十坛？！
　　久光感到惊讶，这上好的醉颜桃每年也不过百坛，桃芳沁醉，价值百金，而且只在独夕城中的花乐坊有卖，少爷好茶，可是也喜欢美酒，这个答谢，怕是和他心意的。
　　谁知尉迟珏眉头微皱，摇头道：“苏小姐好意心领，这个忙，我才疏学浅，怕是帮不了。”
　　“如若先生不应，这天下怕是没有第二人了！”苏尘月急道，“先生，请替我做一个傀儡木偶，让她代替我入宫……”
　　“姐姐！”身边一直没有啃声的女子叫嚷道。
　　“不必多言。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不愿……”
　　“有意思……”尉迟珏观察着两人的表情，伸出手掌，翻了一番，道，“再加十坛桃颜醉。”
　　闻及此言，苏尘月回眸，盈盈一笑，“先生，你可是愿意帮我了？”
　　“我只是看戏而已。你不愿入宫，她……”
　　“这是小妹尘霞。”
　　“唔，有意思。想来她是愿意的吧，何苦要我做个傀儡，让她代替你入宫不就行了？”
　　“不可。”苏尘月摇摇头，她心里清楚众人以为的殊荣，其实不过是天子给爹爹下的圈套，爹爹位极人臣，自古帝王最为忌讳功高盖主，爹爹空有忠心，怕也会被人误解，更何况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圣上，他对爹爹的忌惮，被利益蒙蔽的族人又怎会清楚？伴君如伴虎，她又怎会愿意让自己的小妹去冒险呢？于是她千方百计，找到了江湖民间传说的奇人尉迟珏，听说他擅长制作各种傀儡，并加以蛊毒控制，如真人一般，她便想让那个木偶入宫，他日爹爹也可少受牵制，不求富贵，保命即可。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苏尘霞面色微红，看着苏尘月，喃喃道。
　　“你……”
　　“这种美事，莫非姐姐怕我盖了风头？”
　　苏尘月面色一白，退后几步，道：“霞儿，宫中远非你所想……”
　　“那又怎样？家中若出了皇后，爹爹兄弟仕途更是一帆风顺，门楣更是光耀，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还不让我代替你去。”
　　苏尘月双手握紧，惊讶地看着这个自小长大的姐妹，然而苏尘霞也是倔强地望着姐姐，一时之间，二人相持不下。
　　“我倒有一计，不知两位小姐意下如何。”尉迟珏复坐在椅上，懒懒道，“相府千金苏尘月暴毙而亡，皇上肯定会让苏尘霞代替，如果他有心的话。我就暂且看在二十坛桃颜醉的份上，做一个苏尘霞的木偶，让它先替苏家二小姐入宫，如果日子果真如你所想逍遥快活，再想办法将它和你调换即可。”
　　苏尘月和苏尘霞各自默不作声，许久，尉迟珏都有了困意，苏尘月叹了一口气道：“尘霞，你是否心思已定？”
　　“是。”
　　“即便今后凶险万分，心中苦楚亦不后悔？”
　　“今后之事今后再说，哪有如今就将一辈子的事都想清楚的。姐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以我的才貌，我完全有可能拢获圣心，为我苏家今后谋出一天更好的路。”
　　苏尘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妹，眼色凄苦无奈，淡淡道，“先生，一个月后这世上将不会有苏尘月，请先生在那时将木偶制出。”
　　“嗯，可以。”尉迟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睡眼，道，“久光，送客。”
　　久光这一天所知道的事情让他一直处在惊恐中，碍于外人在，没有问出口，待到送走姐妹二人，他急急地跑到少爷房中，张嘴就喊：“少爷，你居然欺骗我！”
　　“欺骗你？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件事啊……”尉迟珏做冥想状。
　　“你竟然会做傀儡木偶？”
　　尉迟珏眼睛微眯，含笑看了久光一会，道：“这只是我的小秘密，哪里算欺骗。”
　　“可是你……枉我跟你那么久，你都没有跟我说。”久光委屈地往旁边一站，双手握紧，放在身前。
　　“久光，这事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今日知道了，你也不必太放心上，跟我这么久，遇事还不沉稳些。”尉迟珏伸了个懒腰，“去歇息吧。”说罢，就回内屋休息去了。
　　久光叹了一口气，他早隐隐觉得少爷不简单，看来以后还会有更多惊喜，不过跟着少爷呢，他也不必有什么好怕的。若真有什么困难，他陪着少爷就是了。想到这里久光一下就忘了刚才的委屈，将少爷的房门关好，让少爷好好午睡一番。
　　日子过得很快，到这年久光才知道，少爷极会做木偶，而那香料就是用来控制木偶的蛊毒，对人却是没有害的。
　　这一天，久光兴冲冲地跑回府中，想要告诉少爷，听说苏家二小姐，也就是少爷制作的木偶已经顺利入宫，今日被皇上封为苏贵妃，恩宠正盛呢。
　　在听完久光的描述后，尉迟珏面无表情，继续摆弄着他窗前的盆栽。
　　“少爷，你不兴奋吗？你多厉害啊！”久光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摇头晃脑的，倒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应该没用木偶，而是自己去了。”
　　“什么！少爷，你怎么知道？”
　　“苏家二小姐那天的模样，呵呵……”
　　于是，他在木偶上动了手脚，如果真是木偶进了宫，那他缠于中指上用于控制那个木偶的红线应该有虹彩溢出，不过此刻平静得如一池春水。
　　久光望着少爷高深莫测的笑容，想到那日娇俏的女子，不禁惋惜，不过又有多少人能抗拒得了那份恩宠？
　　一转眼，已是枝头蝉声盛夏时。
　　这日，尉迟珏悠悠地坐在大榕树下喝着冰镇的酸梅汤，和久光说着玩笑，突然就有人来敲门。
　　久光放下翠鱼瓷碗，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苏尘霞，也就是当今恩宠正盛的苏贵妃！
　　如今她出落的更是妩媚动人，气质华贵，虽然穿着一件朴素的布衣，也难掩她的芳华。
　　“是你……”
　　苏尘霞蹙眉看着久光，但是转瞬就笑靥如花地看着久光，柔柔地开口道：“先生在吗？”
　　久光这才晃过神了，赶紧请她进来。
　　尉迟珏仍是懒懒地斜靠着，没有动身起来行礼的意思，眼角斜斜地看着苏尘霞，一下子冷到苏尘霞心里。
　　她清了一下嗓子，掩盖惧意。虽是对这主仆二人的失礼有了恼意，但今日有事相求，故收起了那份气派，反而恭敬地向尉迟珏行礼。
　　“请坐。”尉迟珏上下打量着苏尘霞，却见她脸色异常红晕，顿时生疑。
　　“今日我来，乃是请先生帮一个忙，条件嘛……”苏尘霞温婉地一笑，“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帮先生得到。”
　　“倒是爽快。”尉迟珏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可惜，你说之事，在下无能为力。”
　　“先生还未听我说是何事，就拒绝吗？”
　　“苏贵妃娘娘要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无论那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你都不应该轻信他人谗言误伤亲姐，况且那个‘人’……你还是远离好。”
　　苏尘霞当下一惊，她没想到尉迟珏居然如此清楚，但她已顾不了许多，“扑通”一声跪在尉迟珏身前，哀求道：“先生！她哪里算我亲姐，她嫉妒我的幸福，便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坏！”
　　苏尘霞恨苏尘月已经恨得牙痒。
　　她偷偷地将木偶换下，自己进了宫。果然，她凭借自己的美貌和手段很快就博得圣心，三个月内成功成为贵妃，在中宫空虚的情况下，她就是后宫的主角。可是她没想到苏尘月居然偷偷跑了回来，还换了一张面孔出现在宫内，本来她是不知道苏尘月的存在的，直到这一个月皇上越发地喜欢一个叫紫鹃的擅长煮茶的宫女，虽未宠幸但是常随侍左右，宫中人都对她的这份特殊恩宠很是忌惮疑惑。那日，皇上在她宫中喝了她亲手烹的悦君眉，放下茶盏，喃喃道：“当今世上，除了月儿煮的茶外便是你的最得朕心……”
　　她心下一喜，低头谢恩道：“谢皇上赞美。不过臣妾不敢跟姐姐相比。”
　　“今日，朕想让你见一人，她的手艺恐怕更在你姐姐之上。”皇上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新月，却如一把弯刀狠狠剜伤了她。
　　于是，她见到了紫鹃。她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个狐媚子到底长什么模样，眼前这位女子穿着卑贱的宫装，却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低眉信手间就使她的寝殿里茶香四溢，那里面的香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一惊，居然带有幼时姐姐烹茶的香气。
　　她慌乱地更为仔细地打量紫鹃。素白的鹅蛋脸，清淡的娥眉，整张脸朴素无华，哪里能跟风貌俱佳的姐姐相比！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暗自嘲笑自己：姐姐将此视若牢笼，怎么还会来？怕是在哪里躲着逍遥了吧。
　　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紫鹃绝对不能留。
　　皇上狩猎去了，这真是好机会。随便安个罪名将紫鹃赐死便好，苏尘霞唤来了紫鹃，本想发难，却没曾想，紫鹃泪眼望着她，抬手将臂上的一条疤痕露给她看——只有她能看见，只有她能了解，那是儿时她与姐姐玩笑时，误伤姐姐造成的遗憾。
　　紫鹃淡淡道：“你竟是连我也认不得了？我一直认为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会认出我，可是你肯定会一眼……”
　　苏尘霞的眼里闪过了慌乱，她屏退众人，然后跪在紫鹃面前，悲戚道：“姐姐！”
　　苏尘月扶起苏尘霞，抹去她脸上的泪，“霞儿，跟我回家。”
　　苏尘霞脸色突变，推开苏尘月，冷声道：“你终究是妒忌了吗！”
　　“你胡说什么，你不知道，皇上正在偷偷收集爹爹的罪证，我也已经叫爹爹立刻辞官，一切都不会太迟，你……”
　　“你真是疯了，自己得不到，居然还想要全族人陪葬！苏尘月，我告诉你，收起你的疯言疯语立刻滚出宫，否则别怪我无情！”苏尘霞想到这段时日，苏尘月利用茶饮来跟她争宠，现在还想要她离开，她拂袖就要离开。却听见苏尘月叹一口气，“我有皇上的谕令，你动不了我的。但是你若不尽快离开，我就会让苏尘月以紫鹃的名义复活。”
　　“你！”
　　“霞儿，你自己想清楚吧，他爱你吗？”苏尘月望了苏尘霞一眼，转身离开。
　　徒留下苏尘霞忿恨地摔着宫里所有的东西。庭院中的奴仆都不敢进去，只听见苏贵妃的愤怒散了一地，惊得院中鸟雀俱飞。
　　这世间，最无奈，也最无情，不过是既生瑜，何生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