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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人为信念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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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交二更天,襄国城内街衢清冷,却不荒凉,女子的捣衣声依稀可闻。
兰陵走在大街的正中,抬头看夜空,突然他指着一颗闪耀不定的星,问一直尾随其后的郑相思。“知道这星叫什么吗?”
相思应付性地摇头,手没停,在纸上速摹下兰陵的线条轮廓,她现在只会抱怨光线太暗,时间紧促。
“这星叫荧惑。相传天出荧惑,国闹饥荒,干戈不息。”
“不懂星相。”相思简单回句,表明没什么兴趣。
兰陵微顿,深看相思一眼,正要说什么,却听到相思的肚子发出一阵叽咕声,声音虽小,却很清楚。
“你很饿吗?”
“什么?”相思抬眼,自己浑然不觉。
兰陵决定不点明,只诚意地笑道,“郑姑娘,谢谢你刻的琴座和捐赠的豹皮,也很对不住,把你牵扯了进来。”
相思低头,抿嘴沉思了会,又抬起头,“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相思又衡量了下,直言道,“我也说不上来大道理,只是觉得人——与其争这一时,不如争个春秋。”
兰陵没接话,只是借惨淡的月色,平和地看她。
相思知道兰陵是牛脾气,最近也时常听董冬唠叨,劝说兰陵抚琴解闷,兰陵就是发犟,说双手沾了血腥,只会污琴,宁可望着那张名贵的琴发呆发傻,却死不肯再碰。
于是,她鼓起腮帮,考虑片刻道:“如果我说这里的未来,几乎都是汉人的天下,你信吗?”
兰陵呆愣了好一会,看着手,仿佛依旧能瞧见自己指间,有不断染红的鲜血。“不信。”
相思还想补充,却被兰陵阻止,“我现要到城头,探查下军情,你先回去转告董冬,省得她担心。”
郑相思听后点头,转身离开。
兰陵侧目,见她隐没在夜色中,眼神逐渐冷下,如寒冬冰结,“出来吧。”
街角终于有人现身,冷月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孤寂相当。
“你就是石闵?”兰陵缓缓拨剑出鞘,刃锋触风嗡嗡而鸣,剑反射出的青芒清冷澹澹。寒爽的风中夹带着女子悲伤的捣衣声,一声紧挨着一声。
天上乌云随风而动,在这一刻遮住残月所有幽荧的光。城中,漆黑。冷风正劲。
“弃剑吧,兰陵公子。”石闵站在原地不动。
“凭什么?”
“你见过赵军屠城如何将尸首残肢堆砌成门吗?你见过他们□□妇女吗,即便那女人年纪老大毫无姿色?你见过人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拖出有多长吗?告诉你,我都见过,而且这就是我的理由!”
兰陵眯眼咬牙沉默,人仍悍然而立。
——与其争一时,不如争春秋。
云移月开,夜雾逐渐升起,如轻烟弥漫。
兰陵望向手中剑,忽然想通,朗声大笑,“如若人人都不争这时,哪会有人等到春秋?”忿息呼吸间,他好似又闻到了浓浓的血味,“有些人是不能投降的。”
因为那些人,是给人一种信念,一个活着为了什么的信念!
冷雾浑茫一片,风里一盏引路用的破竹蔑灯,挂在街旁楼檐下微晃,残光从灯的破隙中漏出,投下一道极为细长的灯影。
一路郑相思安慰自己,是捣衣声弄得自己心烦。她正这样自我解释着,夜风擦耳呼过,脊梁起了一阵寒,莫名地她掉头向回走。
没走几步,她却见一个身影从夜雾中走出,极缓。
是兰陵,只见他一手扶着墙,一手仍握剑柄,剑尖顶刺划着地,好似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左胸大片渗血,点点滴滴。
相思惊呼,欲冲过去搀扶。
“你别过来,会沾了血气!”兰陵喘息道,相思迟疑下,还想举步靠前。
“听到没有!”兰陵正颜大吼,血随气又涌出。相思只好停下,皱眉看他。“我只想帮你。”
“你走过来扶我,血就能止住吗?”兰陵笑得咳出了血,“你身上染着血,会让董冬察觉的。”
相思望向他,跟着他蹒跚的步履,后退一步又一步。
“明天一早石闵就要攻城了,你和董冬他们趁夜一起逃吧。”
“那这里其他人呢?”相思迟疑地问。
“你们只管走!”兰陵昂然地抬头,莞尔一笑。“要记得告诉董冬,以前都是我不好,耽搁了日子,让她一定把绿绮带回中土,平平安安地就好。”
郑相思突然觉得鼻子酸得难受,脸被冷风刮得麻木了,一滴眼泪不受控制滑出眼眶,慢慢淌落,无可遏抑。
“走啊!”兰陵不客气地催促。
郑相思屏息不再仓皇,狠狠地一点头,回身飞奔着离开。
兰陵微笑看着,“哐”一声,帮忙支撑着体重的剑,猝然折断,他踉跄,险些斜软倒地。
他紧闭上眼,长舒口气,睁眸咬唇挺身站立。“就这样倒下,太对不住自己的祖宗了。”
自己真是糊涂,手不能弹琴,起码他能哼曲啊。
思及于此,兰陵公子爽然一笑,哼起那曲——《广陵散》。
——石闵,我的脑袋能换城里多少人命?
——很多。
——好,我信你!明早你来取。
郑相思一回来,就唤醒众人,叫他们收拾行李,准备逃离。
“公子呢?”董冬第一个问。
“他让我们先走,随后会赶上。”相思扯谎。
“我不走,公子不回来,我哪里都不去。”董冬死抱住琴,倔强地缩坐在房间的角落。
“董冬姑娘!”
“没公子,我们也出不去。”董冬嗫嚅。
相思低眉不看她,迈步冲进董冬房里,搜寻能带走的衣物,无意中扫见墙角外城偷送进来,援助衣物箩筐里,居然有几件破旧道袍。她一把抓起,应是女装。
她眼波一转,欣然地冲出门,招呼大家,“我们可以换上道士服,先潜在襄国,借机混出去。”说着话,相思抖着道袍想整理下,倏地袍子夹带着的一枚小黑物落地。
郑相思讶异地拾起,手中是只小小石雁,很熟悉,很熟悉。“董冬,我们试下出城,讨个救兵吧。”相思喃喃道,眼眶又开始发热,也许有人在附近。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太迟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色,石闵终于破城。城门轰然倒下一刻,团团杀气渗和着风,恣肆游走,没有定性地扫荡这所悲城。
石闵冲在最前,高举兰陵的首级,大声喝令众军道:“叛匪的头目已死,我等只需除流寇,城中留下的遗民已构不成威胁,全军不得骚扰,违令者——死!”
兰陵遇难,赵军入城的消息很快传进了相思他们暂休的太武殿。
董冬哭得肝肠寸断,十指扣着琴神情错乱。相思突然靠前,结实地赏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干脆利索,没有同情,声音却发颤,“快换衣!”
董冬顷刻没了声音,双眼呆傻混沌,眼泪依旧无法控制地流着,手松琴顺着董冬素衣笔直落地。
“噔”——弦断一根。
相思吸气,猛猛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逼自己清觉,随后一把把董冬拉到近前,攥着衣袖,抹干董冬泪水,迅速将道袍替她穿好。
董冬的泪水沾湿了相思手,相思默不作声,扫了眼地上的琴,再次抹干董冬的眼泪。“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殿外,马蹄踏青石板路之声,越来越近。殿内人,心跳如鼓。
“董冬,我们得先把琴藏好。”相思抖嗦地开始指挥,“大家最好别分散逃,都聚集在殿前,若问起来,就说我们来祈福的道姑。”布置好一切后,相思仍然害怕,谁都知道这举措漏洞百出,可人已被逼到悬崖,走一步算一步,只好听天由命,孤注一掷。
殿门骤然被击碎,洞开。
相思低垂着头,闭目拉着董冬缩退墙角,手入藏袖中,紧紧握捏小石雁,冰凉的石雁逐渐被手中汗水传得温热。“妈!救我,我想回家!”
日出破晓,榱题上角铃狂响,军将帅众在门前站立,一束凛寒血气射入殿堂。相思偷眼,阳光从石闵身后透出,凯鳞显得明亮刺目,好似片片都能映出相思慌张的脸。
窗外天色步步亮透,阴影却依然笼罩太武大殿。
“禀石将军,她们穿着出家人的衣服,号称自己是被匪寇强请来,诵经祈福的道姑。”副将面有难色率先拱手禀明。
石闵看着这些披着道袍的“道姑”,只点点头,“那就与宫女同行,一起带回邺城,盘问清楚后再定夺!”
赵军为难,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之前,那个先被废后被诛的太子石邃活着时,荒淫无度,连尼姑道姑都不肯放过,如没得到顺从,便生剥煮熟,赐左右食用;而在他死后,赵王石虎也算是做了点善事,为树其龙威,颁旨赵国上下,凡是身穿衲衣、道袍者皆不得辱没,弑杀。相思这才会因此受福,暂时逃过一劫。
石闵挥手,面无表情道,“把她们全部带走!”
话音未落,有一女子承受不住,跪爬膝行出列,汗湿后背,“我们是偷送绿绮回晋的!”
石闵剑眉倏地一皱,人缓缓转向那告密人,走到那人跟前轻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们是偷送绿绮回晋的!琴刚被她们藏匿了。”女子抬手指着董冬和郑相思。
此时,相思眼角的余光正好扫见身旁董冬的脸色非常难看。相思不笨,早就猜出刚刚藏好的琴就是名动天下之琴:绿绮,也明白兰陵临终托付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她将心一横大声道,“是,我们是知道绿绮琴在哪里!不过,这琴名贵很呢,我们要和石将军谈条件的!”
殿中所有的目光又刷地投向了她!有惊异,有等待,也有董冬投来的……愤怒!
石闵撇下那女子,转而面对相思,神色正定道:“先见琴再说。”
相思咬牙颔首,不理脸色铁青,人直哆嗦的董冬:“我去拿,你在这里等着。”
石闵示意,让人压着相思离开。
没过多久,只见相思捧举着好几架琴而归,就连跟她同去的兵卒也各自带着很多琴回转。琴还不一,有的连琴弦未上,有的崭新,可更多的已然成型,而且极其相似,真假难辨。
石闵挑起一边的眉毛,凝视郑相思,像似询问。
“都一个样,当然这些都是绿绮喽。”相思耸肩耍赖,董冬终于释然,莞尔一笑。
石闵错愕一窒,又扫眼仍旧跪地求饶的告密人,那人颓然摇头,显然也是看不出端倪。
石闵埋头,慢慢走到董冬跟前,突然抽出剑,将剑横停在董冬双眸之前一寸处,“告诉我哪座是真的,否则她双眼不保!”
PS:捣衣
古代服饰民俗。即妇女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好裁制衣服,称为“捣衣”。多于秋夜进行。
广陵散:古琴曲。又名《广陵止息》,据《战国策》及《史记》中记载:韩国大臣严仲子与宰相侠累有宿仇,而聂政与严仲子交好,他为严仲子而刺杀韩相,体现了一种“士为知已者死”的情操。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神奇秘谱》关于此曲的标题就是源于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