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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王重阳全力展开身法,当真是奇快无比,黄药师一直追到墓中,问了人才找到他。就见石室中一人跌坐在地,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双鬓灰白,满身尘土,脸冻得发青,眼中尽是血丝,神态疲惫已极。王重阳半跪在他身边,一手扶着他背心,另一只手扣着他手掌内外劳宫,显然是在以内力助他调息。
      那人勉力说着:“……相公病体本不宜跋涉入川,却道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执意扶病奉旨。偏偏刚到川中,皇上就拜了梁克家为相……相公为此事烦忧不已,每有奏折上呈,房中灯火都是彻夜不能熄。军务又是繁琐……刘大夫和陆大夫一直苦劝他把这个冬天养过去……”
      他眼中含泪,身子也不住颤抖,王重阳不敢强行替他调理,抬头看了看黄药师。黄药师立刻近前,拿起那人手腕按了按脉,低声道:“不妨,只是脱力而已。”
      王重阳脸色惨淡,点了点头,问道:“相公可有话……可有说什么?”
      那人看着他道:“相公一直关注先生作为,自从入川,虽病中不敢长卧,道是不能辜负甘陕义士多年艰辛。最后……那几日,他在病榻上听闻了熙河变乱的消息,当时便吐了血,道‘我负允卿重托!’……”他说着,几乎不敢去看王重阳的神色,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相公让我将此信送到先生手中,之后就……再也没能起身……”
      王重阳名中孚,字允卿,虞允文与他有师生之实,向来便是以字相称。他盯着那个油布包,许久才接到手里,慢慢打开。纸上赫然是半阙词:“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虞允文精擅书法,王重阳曾在他幕中数载,北上之后也时与他书信往来,这笔字迹是不能再熟悉了。这几行字笔力柔弱,显然是执笔之手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然而间架转折纵而不收,一横一垂如长枪大戟,愤然不甘的心情淋漓行间,直欲破纸。写到“天意从来高难问”时,笔划凌乱几乎不能辨认,个中悲凄连黄药师在旁看了,都觉触目惊心。
      绍兴年间,胡邦衡反对与金和议,做《戌午上高宗封事》请斩秦桧等奸臣,却被贬谪福州,张元幹乃写此词相赠。二帝北狩、国破家亡之悲痛,奸佞盘踞、正直疏远之愤慨,乃至眼看着收复故土的希望日渐渺茫的凄悲不甘都尽在词中。虞允文以宰辅之尊,与王重阳师友论交,自是志向相投,不以身份自矜。更将甘陕机密大事相托,虽数年不见亦默契在心,可谓信重有加。王重阳本是心存家国之人,此事于旁人或畏其艰险不测,于他却唯感虞允文知遇恩深。两人一居庙堂之高,一处江湖之远,却堪称肝胆相照。他们之间的书信向来不落姓名,这临终绝笔,不言谢亦不言歉,甚乎不可惜两人再无见面之期,唯有再不得与同道共酬大志、北定中原之恨融在这半阙词中。

      王重阳直直地看着,忽而一张口,一蓬鲜血淋淋漓漓溅在纸上。
      黄药师惊得魂飞天外,扑上去扶住他:“大哥!大哥!”
      李荆也挣扎着起身:“先生!先生不可过悲,还要保重己身啊!”
      王重阳搭住黄药师的手,摇头想让他不用担心,却是又连着咳了几声。急用衣袖挡住,袖子上顿时晕出一片红色,信纸也飘然落到了地上。
      黄药师只觉他的手虚软冰凉,连声道:“大哥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陈崇此时刚赶过来,一眼看到室内情形,也吓了一跳:“先生!”
      王重阳看到他,倒是镇定了下来,放缓呼吸,调匀了真气。他慢慢俯身将那纸被血染红的信笺拾起,又看了看,才重新放在油布包里,贴身收好。转向李荆道:“公良兄跋涉辛苦,便暂请在此地休养些日吧,我有些事须得立刻安排,失陪了。”
      李荆看着他的脸色,有心想劝,却又知道自己兼程赶来报信,就是为了让王重阳早一刻应对。最后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先生自己万万保重!”
      王重阳示意黄药师和陈崇跟着自己出了石室,关上室门,道:“信叔,你即刻去挑十个人,连夜随我下山。”
      虞允文去世,宋室朝堂上再无能建言开战之人,他们行险挑起边境之争,这番功夫已是尽数付诸流水。李荆这一路快马不休不知能快过朝廷行文几日,完颜宗叙之前收手乃为观望,一旦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就会以泰山之势彻底碾平义军残部。这个时候是多一刻也耽搁不得。
      陈崇白着脸道:“是,末将立刻就去。”

      他匆匆离去,王重阳的目光便落在黄药师脸上。黄药师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待他开口,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王重阳按住他的肩膀:“你留在这里。”
      “大哥!”
      “听我说,”王重阳加重了手上力道,看着他道:“当年金兵占领陕西,逐门逐户搜寻八字军余部,我不能让我的弟兄也落到这个地步。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我会让他们分批潜往登州,你能帮我,送他们出海去泉州暂避吗?”
      黄药师应道:“这个自然,我即刻发鸽书给令鸿就是。山上有的是人跑过这条路,不用我去,我跟你走。”
      王重阳也知自己不过是寻个由头,看着他的目光,实在无法也不愿与他强辩。顿了顿,放轻了语声,却极为坚定地道:“留在这里,这事你不要去。”
      “大哥!”
      “听我的话。”他没有时间多说了,只是急切地看着黄药师,等着他答应一句。
      黄药师苍白着脸,心中又急又怒,知道他这样决定了就必定不容自己同往,咬着牙不肯开口。
      “药师!”
      “……好。”
      王重阳松了口气,又十分歉疚,将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明天替我向公良兄解释一下。”
      他不敢再耽搁,找来吴三等几人,匆匆交代数语,回到竹舍取了兵刃、药物,就带着陈崇和其他十人离开了。他一时急痛攻心吐了血,却因无暇运功化用药力,没有立刻服药。黄药师给他带了各种医治内外伤的丸散,又到底让他把余下的十一颗无常丹都贴身收藏,以备不测。
      黄药师独自回到竹舍,火盆还没有熄灭,之前他们品鉴的墨锭还散置案上,窗台上放着他刻的小木钵。半个时辰不到,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站在房中,只觉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恼怒与担忧交织在一起,让他烦躁得胸口都要涨破了。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东西忽然就觉碍眼之极,抓起那个小钵就要扔出去。刹那间又想到王重阳甚是喜爱它,说不定他真的很快就会回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放了回去。

      李荆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轻快了一些,手脚冻伤的部分都被人涂过药了。起身环视了一下所在的石室,也无从得知是什么时辰。见石桌上放着暖水釜,忽觉口渴得厉害,便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刚放下杯子,就听到室门滑开,抬起头,正看到两人一先一后走进来。
      前面那人,他记得之前在王重阳身边见了一面,后面那人却是旧识。
      “可是吴三兄弟吗?”
      吴三见他醒来,露出喜色:“正是,多年不见,李先生别来安好?”
      李荆勉强笑了笑,见到故人无恙自是喜事,只是他此时心情却无法轻松起来。吴三明白他的心情,立时也沉重起来,看了看身边的人,露出询问之意。
      黄药师抬手在墙上一按,关上了石门。走上几步,将手中物事放在桌上,袍袖移开,乃是一对镔铁判官笔:“李先生身体尚未康复,本不当此时烦扰。但事出突然,大哥又走得急,不得已,要借重李先生的武功和江湖经验。若还支持得住,我有一事相商。”
      李荆看了一眼自己的随身兵刃:“你认得我?”
      黄药师淡然道:“李当家的昔年在五羊坡开山立柜,一双铁笔名震三湘,江湖中人岂有不知?近些年销声匿迹,却原来是到了彬公府上。”
      李荆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昨晚他们见过一面,但他激动之下无心旁顾,也没怎么留心,此时才注意起来。这年轻文士容颜俊秀,举止闲雅,立陋室之中,如明珠在堂,端得是风采如玉。只是神色冷淡,双目微寒,一看就是不易亲近之人。表面虽然瞧不出会武功的模样,但这样天气只着一身薄薄青袍,却毫无寒冷之态,三十多斤重的铁笔,他随手放在桌上,就如放毛笔一般轻描淡写。李荆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早知天外有天,不动声色地多了几分看重。
      他拱了拱手,也换做了江湖口吻:“重阳先生瞧得起李某这点微末功夫,北上之前,郑重以相公安危相托。李某自思仇家不少,平日里自是不惧,但若是牵连到相公身上,岂非万死莫赎。想来想去,索性收山散伙,带了几个兄弟改名投在了军中。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黄药师还了一礼:“李先生江湖前辈,不知可曾听过桃花岛之名?”
      李荆神色微变:“李某有几个朋友在两浙道上还数得着字号……尊驾莫非姓黄?”
      “黄药师。”
      李荆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当年混迹绿林,结交的朋友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类,却谈桃花岛而色变,这位岛主是什么样的人物那也不必多言了。黄药师把一个荒岛建成仙境,自然不能无中生有。舟山港口最是鱼龙混杂,一个十几岁的孤身少年在这种地方不吝重金买船雇人,落在旁人眼里与小儿持重宝过闹市也相差无几。然而只是短短两个月,所有人就都懂得了对他最好视而不见。李荆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吴三,心里忍不住翻腾了几下,王重阳从哪里认得了这样一个人?
      黄药师并不在意他怎么想,做了个“请”的手势,在桌边坐下:“大哥昨夜出发,要赶在金兵入山之前带人撤走,不及向李先生告辞,托我代为解释。”
      李荆的注意力立刻被引了回来,也坐下道:“可赶得及吗?要撤往何处?”
      黄药师道:“登州,到了那里,有海船送他们去泉州暂避。”
      李荆有些糊涂:“海船?”
      黄药师道:“这两年金国对义军逼迫甚紧,粮道艰难,所以我们改从海外购买粮食、药材和武器,从登州运过来,现在我们要用这条路送义军残部离开。李先生交游广阔,想必知道辽东黑水帮。金国优待渤海人,在登州和辽东的港口卸货,有黑水帮的遮掩才能不被金人查破。我已经放出鸽书给登州接船的人,让他们在那里等着,吴三很快就过去。”
      李荆是最早就知道王重阳北上起义的人,故而初时不解何来的海路,听完这番话才知必是得赖于这位桃花岛主。他心中实在无法不惊讶,黄药师在两浙路声名初起时,不仅是□□中人不敢招惹,白道侠士们在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后,也死了心不再指望这位“少侠”有兴趣除暴安良。王重阳竟有本事让这样的人为己所用,委实神通广大。
      “那黄岛主想让我做的事是……?”
      “只要有银子,走货不是难事。我们每次低价卖两成兵器给黑水帮,所以他们即使知道我们运的是什么,也肆无忌惮。但是这次要走的是人,如果被金国朝廷发觉,他们也吃罪不起。两相权衡,难免有人心生摇摆,吴三不是江湖人,我想请李先生陪他走这一趟,以防黑水帮变卦。”
      李荆肃然道:“愿奉驱策。我没去过那边,和什么人交接,有什么要紧事项,黄岛主一并说了吧。”
      黄药师道:“好,先生爽快。送货的海商名唤令鸿,吴三去过那边,可为先生引路。这次的货用不上了,是卖是送,先生做主。若要用钱,令鸿身边至少能凑出一万两。若要动手,船上的人以前都是海盗,算能派得上用场。”
      李荆听他这一番安排面面俱到,心中甚是佩服。又细心地问道:“那位海商会同意?毕竟这番……损失甚巨。”
      黄药师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到他面前:“这是他今年的解药。”他微微抬眼,目中毫无波澜,“我能让他两年之内家资巨万,也能让他转眼之间一文不名,他很清楚什么是他更损失不起的。”
      李荆拿起瓷瓶看了看,识趣的没有多问:“然则黄岛主自己将欲何为?”将这样要紧的事仓促托付旁人,他本人必是另有更重要的安排。
      果然黄药师道:“我去确保他们能突围而出,并且在到达登州之前,让金兵顾不上追捕他们。”
      李荆一怔:“怎么做?”
      黄药师不答,从容起身对吴三道:“让郑林去找大哥,告诉他登州那边的安排。然后从今日算起,七日之内,围剿的金兵会得到完颜宗叙的死讯。”
      吴三惊呼道:“完颜宗叙?”
      李荆也猛地站了起来:“不可!完颜宗叙乃是金国重臣,身边护卫众多,不乏高手,此事太危险了。”
      黄药师转身走到门口,抬手按上机括前,侧首道:“老规矩,我不在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进入竹舍。有不听话的,死了别来找我讨命。”又看了吴三一眼,开门离去。
      吴三初来终南山就碰上黄药师心情不好,对这种眼神很熟悉,登时一激灵,应了声“是”,半句不敢罗嗦。李荆想说什么,又止住,他对黄药师没那么熟悉,却更加忌惮。这等异人有什么手段谁也不知道,既然说得这么笃定,或许是真有成事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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