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浮，沉灰》世瑾白

1、轨迹（一）

　　周六，冬日清晨，阳光仍隐伏在堆积的尘埃后，留下所剩无几的热度投给大地。天空灰冷，光线暗淡，深巷更是徘徊在夜色的静魅中，唯有寥寥闪烁的灯光透过窗帘，再透过玻璃，将飘浮游荡的灰色颗粒美化成云里雾里的意境。
　　有时，那些灯光也会泄露出房中人的身影，他们踱来踱去，影子也在不大的灰白色方块上左右来回。
　　犹如一场戏剧。
　　“爸，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啊，要迟到了！”
　　一个纤长的影子停留在中央，弯着脊背，手指不停地从旁边将物品塞在一个仿若包裹的东西里。
　　“你咋不订铃了！你不都自己订铃自己起来？”
　　然后，略有粗重的声音嚷嚷着，从不知名的缝隙中流泄到寂寞的巷子中。
　　影子从浮动的窗帘上消失，过了几秒，灯熄灭，白色的区域蓦然漆黑，融进整个暗色里，声音却依旧响起，“我走了啊。”
　　“你不吃饭了？都舀好了！”
　　“不吃了！再吃就真迟到了！”
　　铁门开启的嘎吱声突然加入这两个声音的对白中，还有轻微的脚步声，衣服的摩擦声，少女长发的滑动声，随后是砰的一声。
　　门把另外的声音阻隔在沉闷的笼子里，而对响起在巷子中的动静无可奈何，望而叹之，怔怔目送少女骑着自行车迅疾却有些晃荡地远去。
　　她匆忙中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戴围巾，拐入街道的瞬间，迎面而来的冷风就这样擦着她裸露的脸颊和脖颈来到她身后，然后挥舞着大掌寻找另一个人。她缩了缩脖子，却更加用力地蹬着踏板微眯着眼睛冲向街道的另一边。疾驶而来的轿车发出尖锐的笛鸣，却没有撼动她孤注一掷的坚定。刹车声响起，她嘴角却露出悲哀而失望的弧度。然后，依旧向前，就这样扬长而去，留下司机的咒骂声。
　　街上没有多少人，光秃秃的枝桠叉戟状伸向天空，远处是一片片在灰白中若隐若现的高楼，再远处，就是一成不变的冬日特有版雾霭。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四面八方，所有目光所及之处的尽头都是一样的，都是紧贴于地平线上的白。有些肮脏的白，有些浓稠的白，更是黯淡的白，布满在整个天幕，不给人留下一丝缝隙，沉甸甸的，没有朝气，异常压抑。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的城市在干渴中释放出它的废气，混合它强烈的不满去刺激把它折磨成此的居住者，无差别的，非常公平，却又有那么些不公平。
　　“咳咳，咳咳咳咳。”少女捂着嘴从车上跳下来，撑着发软的双腿锁车。脸颊被吹的通红，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扫视左右。
　　清洁工还未打扫的人行道上，她的车子孤零零的，歪斜着身子，扭向旁边的一棵秃树，可怜巴巴的，似乎在倾诉它的悲镜——身上的一层灰尘无人擦洗，车筐被人塞满广告页而无人清理，现在它还要站在遍地的垃圾中，等待同伴的车子到来——“看，我多么可怜。”
　　“不，我们不可怜。”少女温柔地在心中默念，掏出手机，看向时间。
　　低垂的睫毛遮住她的神色，脸虽平静却无表情，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门面房，迈上台阶，掏出钥匙，一声铃鸣后，推开门走进比室外温暖一些的所谓的高级欧式餐厅。
　　打卡，换装，打扫卫生。
　　“早啊，小茜。”
　　“早。”
　　与陆陆续续到来的同伴打招呼中，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上午，九点钟。
　　“没有化妆？”踩着高跟鞋，领班捋过鬓边的头发，慢悠悠地停到陶茜面前。所有waitresses站成一排，注目礼一般看着她们两人。
　　“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陶茜微敛视线，平静地回答。
　　“去，把妆补了再来。”
　　“是。”陶茜轻低地应了一声，微垂着头向后退了一步，离开，走向后台。领班的声音仍在继续，她的耳边却变得空荡，听不到任何真切的话语。
　　此时还没有顾客，室外阳光的灰暗反衬出室内灯光的温暖，再加上深褐色的木质地板，橙色为底金线流溢的壁纸，本该是暖意融融的场景，却飘浮着不安怪异的颗粒。
　　“呵，看谁能撑过谁。”白了一眼，领班轻蔑地小声道。她挺了挺胸，被擦得洁净无比的铭牌上反射出一道光，上面是：“区域经理，于晓庆”。
　　洗手间的灯光是金黄色的，投出颇具质感的光束。陶茜坐在一个隔间的马桶盖上，□□放着化妆包，木愣地用面巾擦去脸上挂着的水珠。
　　陶茜长得美，用朋友的话说就是，“你还需要化妆？”当当初她向朋友抱怨自己工作需要化妆却不会时。任何妆容对于她都是多余的修饰，甚至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于是，化妆的意义也就此改变，从让人更美，成为让她变怪，甚至丑陋。然后，只要遇到于晓庆的班，那么这项任务便是必须的。
　　“敏敏，你知道于姐不喜欢小茜的原因不？我每次看她这么被整都觉得她很可怜。”开门声后，外界的杂音突然闯入这里，让本是静寂的洗手间变得有些喧嚣。
　　“可怜？”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她哪可怜了？是穿的衣服不好，还是天天没吃没喝饿肚子啊？”
　　“可是——”
　　“——可是什么？你可怜她的话还不如可怜可怜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请我吃过西餐呢。要是有人能请我到这种地方约会，我死也值了。”
　　“唉哟，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帅哥了？”
　　“才没有。”
　　两个女人嬉笑着，过了会儿才关上水龙头。这时，被叫做敏敏的声音蓦然压低，变得神秘，“不过我知道咱领班为啥不喜欢她。你发现没有，经理来店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在小茜在的时间来，眼睛一遇到她就移不开了。”
　　“你的意思是……店长看上小茜了？”
　　“谁知道呢？反正每次领班看到那个场景，脸都绿了。领班喜欢店长可是咱店里总所周知的事啊，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哦，原来是这回事。”
　　“走吧，再磨蹭会儿被领班抓到咱也得挨批。”
　　门被关得很重，连着整个隔间的门一起震动，除了管道中细微的流水声，空间内，静悄悄的，连陶茜的呼吸声，都仿若消失。
　　“唉……”
　　一声叹息飘散，陶茜看着镜中的自己，粉唇角落的漩涡渐渐滑开一道弧度，面容轻柔，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意。
　　她开始机械地给自己上妆。
　　妆容是有标准的，在第一次领班亲自为她化妆后，那张犹如戴上面具的脸就成了参照。在五官端正的这个底线上，她涂暗皮肤，描重眼睛，画粗眉宇。过了会儿，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觉拿起唇膏在上面画出轮廓。这样一张处处透着滑稽的面庞，比舞台上的小丑都要可笑，她一直在重复的，是别人给安排好的“喜剧”。
　　啪得合上镜子，陶茜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迎面而来的仍是她自己。
　　一个人无法决定他的长相，这归咎于遗传也好，上帝的安排也好，总之，人无法决定。即使他刻意用手术去改变，用化妆品去修饰，但是骨子里烙上的，还是记忆中的脸留给他的那个印记。
　　能真正修改一个人的脸的人，是他人。
　　“弄得还不错嘛，手艺见长啊。”
　　视线在眨眼间从地板上移到说话者身上，陶茜看着前方抱臂倚墙的于晓庆，不动情色地讲：“都是领班于姐您指教的好。”暗光自她眼中一闪而过，她低了低头，放缓的脚步恢复原有的节奏继续向前，在经过于晓庆时，低声道：“我去工作了。”
　　“等等。”
　　“怎么了？”陶茜顺声停下，却没有转动身子。
　　“听说今天一楼的地是你打扫的。”
　　脚尖转开一定角度，陶茜看向于晓庆，“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其实是大家的意愿，看你打扫的那么干净，自愧不如，这不，本来打扫二楼的人都不敢下手了。”
　　垂落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陶茜胸口起伏得渐渐明显，却始终停留在静的范围内。“那还是让我来吧，正好现在二楼人也没有顾客。”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那你快去吧。”
　　“嗯。”
　　“但是，要记住这洗手间是给客人用的，下次不许再去。”
　　“是。”

作者有话说

　　想到了，就起来发表了。新名字，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