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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一章

      金华之于应天,一来一回,颇耗时日,田甜儿出门时才交八月,归家之日早已过了中秋。一路颠簸,慢说是她,珊瑚和田七两个也早撑不住了。只是歇了一日,她这么多日不在家,总还有家务要料理,而且走了这许多日子,店铺的账本也非看不可。直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用过午饭,也已理出来些头绪,只是仍免不得有许多琐碎事务,不得空暇。
      田甜儿放了珊瑚去歇着,身边只跟了春桃、小喜两个丫鬟伺候着,正在书房看账本。小喜出去端茶,不多时跑进来,道:“小姐,白大奶奶来了,现正在外面品着茶等呐。”
      闻听此言,田甜儿急忙站起身来,嗔怪道:“这丫头,你不早说,怎能让大嫂等着。”她和白玉堂一道长大,两家自来如同一家,她一直以来都是随着白玉堂叫的,已成了习惯。待换了衣裳到前面,白大奶奶正坐在厅上喝茶,见她过来,先是露出喜色,继而佯作一板脸,上来拉住她手道:“你这孩子不听话,有什么事不能跟大哥大嫂说的?非要亲身跑去那么远,还就带了珊瑚和田七两个人,你说这万一要有个什么好歹,不是要大哥大嫂的命吗?”
      田甜儿知道自己这趟行程瞒不了多久,别的不说,单是底下那帮快嘴的丫头,一准儿早就把信漏了,更不辩解,只是垂下了头乖乖听训,末了拉着大嫂撒娇:“大嫂,好歹我也是田家的一家之主嘛,本来就是要去看看铺子的,顺便去应天府走了一趟,这不是好好回来了?”白大奶奶在她头发上揉了揉:“还说呢,多悬哪!要不是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姑娘,玉堂要是回来要人,你说我们这当哥哥嫂子的从哪儿给他变出个大活人来哦!”说是责怪,目光中却尽是疼惜之色。田甜儿面上一红,嗔道:“大嫂!”旁边跟过来的丫鬟听了,忍不住插嘴:“大奶奶,二爷几时回来的?”
      田甜儿横过一眼,那丫头这才乖乖闭了嘴,白大奶奶却禁不住笑:“昨儿晚上到的,幸好被他大哥抓去问话了,哥儿两个商量好出来天色已晚,不方便过来。今天,又是我说先过来看看的,不然,你们以为甜儿在应天遇上贼人,他还能不赶忙过来的?”几句话,说得姑娘脸上更发烫,低垂了脸儿不好意思做声,白大奶奶笑出声来,也不再逗她,自顾自把人拉到一边坐下,问长问短说些闲情,原本她只是听珊瑚粗略讲了在应天府的遭遇,心里已是担了惊,现在见到人了,自然要拉着细细问长问短。
      虽则心知定然又是珊瑚快嘴惹得祸,田甜儿却不敢违背大嫂意思,只得捡要紧的说了。尽管如此,白大奶奶也听得面上变色,直念“好险”。听完了,又是一番切切叮嘱,正在闲话间,又有下人进来回报:“小姐,白家二爷来了。”当着大嫂的面,田甜儿不好意思显得太过急切,可是两家交好,彼此往来向来如同一家一样,互不避让的。白玉堂不耐通传那一套,已直接进来,笑道:“糖球儿,怎么一个人偷跑出去了?”
      白大奶奶照他后脑拍了一下,嗔道:“怎么说话呢?也不知道是你在江湖上又惹了什么乱子,差点牵连到甜儿。”白玉堂微微一怔,剑眉微轩,遂问:“到底出了何事?”白大奶奶就把方才甜儿说得又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白玉堂眸色倏然一沉,面上神色却未有大的波动,上前细细询问:“糖球儿,你可还记得那施援手的姑娘是何等样人?后来又让人去打听过没有,那采花淫贼还有什么表记特征?”田甜儿思忖须臾,略有迟疑地道:“黑夜之间,倥偬一面,我只记得那姑娘颇为艳丽,只是略冷了些。至于那贼人……我们出城前田七再去打探,闻说曾府门前,不知是何时多了好似有人刻意留下的印迹,形似一枝白菊花。啊,我记得那贼人曾称那位姑娘什么大无量……对,是大无量教。”
      “这就是了。”白玉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心疼甜儿经这一番波折,心中却也有了一番计较,当下并不说破,只是照常玩笑,说起那冰蟾来,便让甜儿放宽了心,无论走遍天涯海角,自己总之是要将其找回来的。田甜儿还未答话,春桃在旁听着忍不住插言:“二爷此话当真?”
      白玉堂哈哈一笑:“这丫头说的,你家二爷什么时候骗过你家小姐?”白大奶奶也笑:“这可是你说的。好了,玉堂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好好跟甜儿妹子说说话吧。”起身便要告辞。田甜儿还要留晚饭,被白大奶奶看着她笑,“有玉堂陪你,我留下来做什么?”说着辞去。
      甜儿让春桃去换了茶来,大嫂不在,正好更让她和白玉堂去了礼数拘谨。两人笑闹一番,又磨着二哥讲些江湖上的趣事,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白玉堂欲待告辞,却见甜儿眼中犹有不舍之意,心知是自己难得回来一趟,糖球儿心里一直有个结,总是认为自家来日无多,是以相见不易,难□□连不舍。心念至此,转过念头,便柔声问:“糖球儿,你可愿随我去陷空岛盘桓几日?”田甜儿一怔,又惊又喜,脱口道:“几时能走?”
      “瞧你这丫头急的。”白玉堂笑着摇头,“要走也不能这么急啊。别的且不说,就算生意上的事能交给大哥全权处理,你我都能放心,可这家里家外的家务琐事,虽则细小,你也得安排才好,有什么费心的交给大嫂代管,归置妥当了,在外方能安心。这几日我有些小事出门,你尽管在家里交待安排,待过得几日,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二哥定然回来接你,如何?”田甜儿心中虽急,却也深知这话没错,只能留着白玉堂用过晚饭,送他出了门。
      两家做邻居多年,白玉堂幼年时调皮,还曾直接从后宅花园跳到田府来过,因此回家也简单。见过大哥大嫂之后,便说起明日预备出门。白锦堂微微皱眉:“才回家一天又要往外跑,我看你就是在家里坐不住。”白大奶奶也跟着数落:“甜儿盼你盼了许久,在外又受了惊吓回来,你不说好好陪她,又出门做什么?游历江湖再潇洒自在,也不能不着家啊。”
      白玉堂忙道:“看大嫂说的,我是真有事须得出门几日。至多不过一月定回家来,我答应了甜儿的,等回来后接她到陷空岛上住住,权作散心。正是为此,才不得不先把琐事了结清楚。”白锦堂瞪了这自小就理由多的兄弟一眼,无奈道:“反正从来你都是常有理,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就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逛得忘了回家就行,况且还答应了甜儿,别让她等太久。”白大奶奶虽免不得数落,然而长嫂如母,这个弟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秉性只怕比白锦堂还了解几分,更是心疼幼弟,嘴上说得厉害,转过身就唤下人,给二爷打点行装。
      白玉堂忍住了笑,一一应下兄嫂的教训,这才回房。第二日一早,四更天便起了身,打坐练气,又练拳脚,待到自小儿贴身跟随的白福来回说大爷大奶奶都起来了,才到前面向兄嫂问安,之后方才备马出门。
      两日之后,嘉兴天外楼,最高的三楼之上,临湖畔的一桌上坐了一个少年人。此时秋意已浓,秋风一起,凉意颇重,太湖边上也少了行人,颇见萧索。但那少年人形容华美不凡,一身锦衣劲装,松绿大氅搭在椅背上,看似悠闲地一坐,只是双目如电,透着不凡气概,不时向湖面上瞥过几眼,似乎在等什么人。少年面前的桌上随意摆了一壶酒和几碟精致小菜,只不过略略动了几筷,而靠窗的左手畔上一物被布裹住,虽已不甚扎眼,但若有心之人辨认,仍可认得出乃是一柄钢刀。
      少年正是白玉堂。
      田甜儿可能不知,白玉堂心里却自有数,在应天府为非作歹、杀人害命,将主意还打到了甜儿头上的,必是近来江湖上出现的采花恶淫贼“白菊花”晏飞!此人似从江湖上突然冒出,鲜少有人知其来历,曾有传言道陈州大侠晏子陀和他似乎有些瓜葛,只是晏子陀一生清正,怎地会和采花大盗联系到一处,却又无人知晓,也没人敢当面去问。如此一来,竟无人能治得了这个“白菊花”,加上晏飞行踪诡秘、飘忽不定,往往在一地做下数桩大案之后便隐匿身形,待到再次现身又在千里之外,无论官府亦或武林正道人士,便好像拿他完全没了办法一样。
      然则江湖人总归有江湖人的路子,白玉堂虽不意再与那人有何瓜葛,但这事关系到甜儿,而据甜儿转述当日情形看来,那人是一路追着“白菊花”下来的,其手上必有晏飞下落的线索。约那人在此,亦属情非得已。
      他正思忖间,湖面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调子软糯甜腻,清脆婉转,只是歌词听不分明。剑眉微蹙,凝目望去,却见湖中心处飘来了一叶扁舟。说是小舟,船身却极精致,舟头上站着一个撑蒿的渔家女郎,装饰淡雅,容色却极艳,一双眸子神采飞扬,灵活至极。距离还甚远,那女郎就已注意到了临湖楼边的白玉堂,随即飞快地撑了几蒿,小舟破开水面,向着湖畔荡来。距岸边尚有一段距离,女郎突然将竹蒿掷向岸边停靠的一艘渔船,船上有人伸手接住,那女郎早已腾身而起,几个纵跃,到了岸上,站在楼下向着白玉堂甜甜一笑,才上了楼。
      白玉堂收回目光,再向楼梯处瞧时,那渔家女已上得楼来,径直向着他这一桌过来,也不用招呼,大大方方坐下,先让小二再添两碟点心和一壶酒来,随后一双灵动的眸子含笑望向他。白玉堂历来是非分明,心中虽隐隐有不耐,仍倒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又在自己的杯中满上,举杯道:“谢谢你,在应天多亏了你,救下甜儿,不然……我敬你一杯。”
      那女郎俏脸一板,佯怒道:“我没名没姓吗?还劳不动你白五爷金口一唤?”白玉堂顿了一下,再次举杯:“霍姑娘,我敬你一杯。”霍莹莹也不再相戏,痛快干了这一杯,然后才道:“你也不必谢我,你知道的,既然赶上了,如果不是你的人,我不会出这个手,反而是等到晏飞犯案当中再拿人要方便得多。”白玉堂默然片刻,才又抬头道:“不管怎么说,你是救了甜儿,谢我当然要谢你,也算我欠下你一个人情。只是——”眸中寒光一闪,语声转冷,“我要晏飞的行踪下落!”
      霍莹莹却不感意外,柳眉微扬,飞快地扫了白玉堂脸色一眼,才道:“五爷不是不愿意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吗?须知,我教中的消息来路,也未必那么正派呢。”白玉堂一皱眉:“你也用不着拿这话激我,我若受你这一激也便不是锦毛鼠了。也罢,既有一何妨有二,白玉堂就欠你两个人情。”霍莹莹一笑:“江湖上谁人不知白五爷言出如山,一诺千金,看来我今日真是好大的面子啊。”如春花绽放一般,妩媚万方。她绰号“双面姹女”,向来以美貌闻名江湖。只是遇到了白玉堂,落花有意,流水无心,这妩媚多情的笑颜再也不管用了。
      白玉堂正色道:“现在肯说了吗?”霍莹莹心里暗暗难过,可是知道白玉堂的脾气,也不敢再逗他,只得道:“那晏飞三月前在肃州糟蹋了一对双生姐妹,事后又杀人灭口,殊不知那两个姑娘乃是我教右护法韦肃的一对掌珠。如今,大无量教自上而下已对晏飞下了格杀令,我也在找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听说他在陈州一带出现过。”她话音一落,白玉堂已长身而起,一行拎起钢刀和大氅,丢了块银子到小二怀里:“不用找了!”一行径直下楼。霍莹莹急忙喊:“你就这么走了?”
      白玉堂已到了楼下翻身上马,远远抛来一句:“谢了!”
      陈州隶属淮阳郡,本是民风淳朴之地,然则连续三年,连逢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到了粜卖儿女、无以为继的地步。地方官员原本还想捂着不上报,只是形势越来越严重,眼见得外出逃荒者愈甚,只得如实上报朝廷,请求赈济。
      若提起当今仁宗天子,年纪虽轻,德行俱佳,确是一位心系苍生的仁德之君。只是接到陈州官员奏报,祈求赈济,讯问满朝文武谁人愿去放赈,依了太师庞吉的保荐,特派安乐侯庞昱奉旨前去。皇上确是一片仁心,只可惜圣心失察,所派非人。庞昱到了陈州,既是当朝国舅,又是奉旨钦差,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派势,何人敢不敬着顺着?莫说一般百姓,就是地方官,巴结还来不及,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个别官微职小的小吏有点良心,也就剩了闭口不言了。这位安乐侯放赈三年,竟闹得猛于旱灾,百姓叫苦连天,但凡有些门路的无不外出逃荒,无处可去的,除了冒险联名上京一试,也只剩下等死而已。
      白玉堂自离了嘉兴,路上非止一日,不几天伴当白福赶来与五爷汇合,主仆二人便奔赴陈州。主仆俩都是江南人士,这些年也多在南武林行走,年纪又轻,虽也断断续续听到些陈州的传闻,但一来了解不真,二来原想着朝廷自会选派稳妥良臣救济灾民,因此并未十分上心。这一趟陈州之行,道路上隔三差五总能遇上逃荒的灾民,听到庞昱不仁之词,白玉堂不由得积压了一肚子怒火,只是缉捕晏飞要紧,晚了不但唯恐冰蟾一事生变,更兼又得多添几条冤魂,所以暂时压抑了怒气。
      这一日,行至安平镇地方。眼见得时已近午,白福便说:“爷,您看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打尖?”白玉堂微微点头。但见路西有一座酒楼,生意颇好,匾额之上写着“潘家楼”三个大字。主仆二人便下了马,早有伙计迎上来,接过了缰绳,自去喂马。白福便问些“可还有位置”之类的话。白玉堂也不甚在意,听那酒楼伙计连声说有,逐拾级而上,来至二楼。
      二楼之上虽未坐满,却也有了不少人在饮酒。西面是个形貌俗陋不看的老者,似是乡宦模样,北首却坐了个蓝衫青年,英气勃勃,腰悬长剑,做江湖人打扮。白玉堂只扫了一眼,前日在七星镇晏飞再次犯案,惜哉他晚到了一步,未能赶上那厮,这两日便又不见了踪迹,因此心中有事,难免有些急躁。正待拣个座头坐下,却听有人道:“白兄久违了。”循声望去,只见南面一桌上站起一条雄壮的大汉来,深施一礼,招呼道。
      白玉堂只觉此人有些面熟,还礼不迭,幸好那人倒也知趣,抢先自我介绍道:“小弟项福,当年深受尊府上的大恩,这也有三年光景了。”白玉堂顿悟,忙道:“项兄阔别多年,今日幸会。”本想自己坐下,却被拉着不放,只得彼此谦虚,由他拉到席上,推辞不过,也就坐了上座。不多时白福上来,见此情形,也就到一旁自己坐下了。
      白玉堂原想着无非是偶遇多年前故旧,略饮几杯,叙叙交情,客套一番也便罢了,然而江湖人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要,他虽不在意旁人,却也察觉出跟项福一道入座,北首那青年目光中似带了几分惋惜不乐之意,心中略感奇怪。就听项福道:“自别以来这许多年,久欲到尊府拜望,偏偏的小弟穷忙。令兄可好?”就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些套近乎的话,回答道:“承蒙挂念,家兄甚好。”项福便又说了些少礼拜望没要紧的言语。
      却原来项福当初只是个街头耍拳棒、卖膏药的,因在街前卖艺,与人角持,误伤了人命。多亏了大爷白锦堂,见他像个汉子,离乡在外,遭此官司,甚是可怜,因此将他极力救出,又助了盘川,叫他上京求取功名。只是项福为人名利心甚重,又不辨是非,原想着进京寻个进身之阶,可巧路途之间遇见安乐侯上陈州放赈。他便不愿挨那进阶的辛苦,遂打听明白,先宛转结交下庞府的大管家庞福,然后方荐与庞昱。庞昱正要寻觅一个勇士,助己为虐,把他收留在府内。他反而以为荣耀已极。似此行为,下贱不堪,只是白家兄弟全然不知情。
      正说话间,楼梯声响,又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那老者形容枯瘦,面上犹有泪痕,见了西首坐着的乡宦,上前几步,跪下哀求道:“恳请员外爷再宽恕几日,小老儿做牛做马也是感谢大恩的。”那乡宦高仰着头,只是摇头不允。
      白玉堂素来眼里不揉砂,哪看得下去这个,过去问着那老者道:“你为何向他如此?有何事体?何不对我说来?”那老者望了白玉堂几眼,见他器宇轩昂,实非常人,便转过身揪住衣摆哀求道:“公子爷有所不知,因小老儿欠了员外的私债,员外要将小女抵偿,故此哀求员外,只是不允。求公子爷与小老儿排解排解。”
      行走江湖多年,这种事原也见过不少,白玉堂已经猜到了几分,瞅了那乡宦一眼,问道:“他欠你多少银两?”眸中已带了冷冽之色。那老者回过头来,见白玉堂满面怒色,有心想赖,到底胆寒,只得执手答道:“原欠我纹银五两,三年未给利息,就是三十两,共欠银三十五两。”那贫寒老者待要分辩,又哪里说得出来!
      白玉堂早已拉起了那跪着的老者,冷笑道:“原来欠银五两!”冷冷看着那乡宦,“当初他借时,至今三年,利息就是三十两。这利息未免太轻些!”一回身,白福早跟了过来,便命白福平三十五两银子过来,又向乡宦问道:“当初有借约没有?”那乡宦闻听立刻还银子,喜得腾地站起身子,一叠声道:“有借约,有借约。”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纸来,却原来他不知在外放了多少类似的私债,借约全都带在身上,挑拣了一会儿,从中拣出那老者的,方才递与白玉堂。白玉堂过了目,恰好白福也在这时平出了银子,他懒得与这种人缠杂不清,直接让白福递上了银子,又把借约亲手交还给老者:“今日当着大众,银约两交,却不该你的了。”那乡宦得了银子,又慎于他的威势,知趣地接过银子,赔笑着说:“不该了!不该了!”拱了拱手,急匆匆乐呵呵下楼去了。白玉堂才又嘱咐那老者道:“以后似此等利息银两,再也不可借他的了。”老者千恩万谢,一边说:“再不敢借了。”一边又要磕头,被白福直接拦住。白玉堂一哂,仍然归座。
      这边,项福说些“白兄侠义心肠,只是这等事多了,管不过来的”一类的闲话,白玉堂知此乃市井俗人,也不甚理他,却见方才的老者被坐在北首的青年让入了座中,聊些方才那乡宦姓甚名谁、为人如何、家住何方之类。心知那青年晚间必到苗家集走上一趟,不由略动了兴致,正在此时,项福长篇大套说完一番才住了口,自知方才没听他啰嗦,为礼节起见,随口便问了些他近况如何。
      项福却来了兴致,咧嘴胡吹大气:“当初多蒙令兄抬爱,救出小弟,又赠银两,叫我上京求取功名。不想路遇安乐侯,蒙他另眼看待,收留在府。今特奉命前往天昌镇,专等要办宗要紧事件。”白玉堂闻言觉得不对,追问道:“哪个安乐侯?”项福仍无察觉:“焉有两个呢,就是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说着,面带红光,兴奋不已。白玉堂一听此言,坐实无误,登时怒气冲冲,面红耳赤,巍然冷笑道:“你敢则投在他门下了?好!”一边立起身来回头就走,一边喊白福会账,径自下楼去了。
      白福急着唤了酒保来,也不再理项福如何无措失当,会了银子,追着自家爷下了楼。便看到这楼里的伙计已将两匹马牵了出来,正在回爷的话。看自己出来了,爷也不说话,翻身上马,便紧紧骑马跟上。
      主仆二人一直到走出安平镇,白玉堂才勒住了马,问白福道:“陷空岛的暗记信号都还记得吗?”白福点头道:“记得。”“那好。”玉堂吩咐,“你先走,沿途切记多方打听,若有晏飞的行踪,留下信息记号于我,我自然过去和你会合。”白福虽然素来知道自家这主子胆大惯了,却仍忍不住问道:“五爷,那你……”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项福既然投在庞昱门下,又亲口承认要办什么要紧事件,他是大爷救下来的,万一有甚不当之处,传扬出去平白坏我白家名声。何况方才在潘家楼那事你都看在了眼里,还罗嗦什么?”他心里其实更有计较,晏飞要来陈州,未必不是意图投奔庞昱,再不然,庞昱手下三教九流豪强众多,也定会与晏飞有些瓜葛。不若盯紧了项福,一来看他要做些什么助纣为虐的勾当,二来未尝不会有所发现,强过事事迟人一步,一味落于被动。
      白福领命,自行离去。
      白玉堂独自调转马头,按那老者和伙计所说,找到苗家集地界,听人指点辨认出那乡宦苗秀家的屋舍后,随意投了一家客栈,要了些饭食点心随意用过,便专注休养精神。再一睁眼,已是明月初上。改了行装,换上身夜行衣靠,悄然出了店房,蹿房越脊,直奔苗府。仗着一身冠绝江湖的好轻功,在屋顶上四下一张,只见前院有处光亮,便直接过去,发现原是待客厅三间,里面有人说话,于是倒挂在屋檐之上向内张望细听。
      里面苗秀正向在太守衙门内当经承的儿子苗恒义说起白日里遇见一个俊哥替还银子的话,说到得意处哈哈大笑。苗恒义跟着笑道:“爹爹除了本银,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利息;如今孩儿一文不费,白得了三百两银子。”得意非凡说起其中缘故来。原来项福被庞昱安排前去行刺包拯,庞昱却也精明,没把宝项福一个人身上,又和陈州太守蒋完商议,预备万一不成功,好教庞昱改扮行装,将一应金银细软并女眷由水路送往京城。因此需要花费,蒋完为讨庞昱的好,全都揽在身上,被苗恒义算计着庞昱必是惊弓之鸟,不如到时候让船夫就往太师府上去索要费用,谅他也不敢不给,如此一来蒋完那三百两银子便算是白得了。
      白玉堂在外听得分明,与白日从项福那里得悉的相合,心中暗暗记下。忽见有人影晃动,依稀便是酒楼上所见的那青年,暗笑一声所料果然不差。又见远远的灯光一闪,索性直接迎了上去,只见原是一个丫鬟提灯前行,带着一个珠翠环绕的老妇人登厕,料定必是苗秀之妻。白玉堂正想着不涉及旁人,刚好丫鬟将灯放下,回身取纸,遂趁空抽刀向着那老妇一晃,说道:“要嚷,我就是一刀!”那老妇人养尊处优惯了,何曾见过这等,登时吓得骨酥筋软,哪里还嚷得出来!玉堂好大的力气,先将那妇人直接提出了茅厕,撕下一块裙子塞住其口,又将妇人削去双耳,干脆直接随手掷在厕旁的粮食囤内。
      丫鬟不见了主母,惶惑不已,奔至前厅报信,苗秀父子便从西边奔来寻人。白玉堂黑暗之中看得分明,从东边转至前厅,却见桌上只剩了三封银子,另外还有一小包。他也不甚在意,心知是酒楼上那人拿了一半,并不计较,揣起剩下的银子,轻轻松松离了苗家,回转店房。
      待到第二日一大早,用过早饭结了店钱,白玉堂收到白福传讯,得知晏飞曾在天昌镇前一站现身,若是要投庞昱,天昌镇实为必行之路。想到项福也是奔着那条道去的,遂亦赶奔天昌镇。到得一地,照旧是投店住宿,将养精神,一更天之后方出店门,前往钦差公馆。
      公馆早被马快、步快两个班头带人团团护卫住,又有包拯手下的人前后巡视,处处严密,又有灯烛照如白昼,更有往来巡更之人不断。白玉堂料想昨日苗秀父子的议论也被那蓝衫青年偷听了去,必是此人提前来报过信了,若只论项福的武艺,原不足为惧,公馆内的人手足够。怕只怕晏飞要讨好庞昱,也跟着来凑这个刺杀的热闹,到时反为不美。只得耐心等候。
      又过了一些时候,三更更鼓敲响,公馆内一个黑胖的校尉恰好走至一株大榆树下,抬头乱看,树上有人影晃动,叫嚷道:“有人了!”这一声招来旁人,一起举灯,就看树上那人动手动脚,攀住树梢跃至耳房上面。那个黑胖校尉不住口地叫嚷:“好贼,哪里走?”待要追赶,被项福迎面一垛瓦扔过来,自己先摔了个跟头。
      项福趁势要上大房屋脊,白玉堂看得分明,一记石子飞去,正中腿弯。再看项福“啊呀”一声,腿下一软,跌下房檐。这厮倒也凶悍,竟然飞快爬起身来,又要越墙逃遁,忽又是“嗳哟”一声,趴在了地上,方被那黑胖校尉按住。
      他们底下拿住刺客,如何乱哄哄一气吵嚷不说。白玉堂一直注意着周边动静,早看到了对面墙上站有一人,正是潘家楼所见的青年,方才项福第二次跌倒所中的袖箭便是出自他手。正在这时,只见西北方向上又有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男子身形,轻功不弱,见到这边擒住项福,抽身便走,这一转身,其鬓边插着的一朵白菊花被月光一映,照得极为分明。白玉堂心中暗道:“奸贼,好教你终于撞入我手!”抽刀迎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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