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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切不过是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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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原本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天,挤在公交车上的快盹着的旬早甚至还计划着下了班给母亲买点杏仁饼带过去。到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正在和项目组开会的她被叫出去接一通电话,是高晴打来的。
高晴是她高中同班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她就在旬早母亲住院的那家医院的耳鼻喉科上班。平常旬早的母亲有个什么病痛都是她帮忙张罗,挂号找床位什么的。
高晴让她赶快过去医院,医院发病危通知,她母亲在加护抢救呢。旬早草草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叫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她一进加护的大门就看见高晴够着脖子盼顾着门口。看见她进来,马上上前一把拉住她。
“你可算来了。阿姨正在里面抢救呢。”她语速很快。
旬早气喘吁吁的问道:“情况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
她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高晴道:“没说什么,刚刚心外的张主任领了俩主治进去了。”
“早上我去看她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还叫我问医生能不能出院呢。”旬早脸色发白的说道。
“我去看她的时候,还挺精神的,招呼我吃水果呢。旬早,你不要太担心了。”高晴看看旬早的脸色,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不由得停住了。
旬早不再说话,她手脚皆软,一点力都使不上。这当口,连呼吸都是一种打扰,她恨不能有一种针能让她睡上一觉,等醒的时候她母亲已经病好出院了。她宁愿为此减上自己的阳寿。
不知道何时,手术室门上的灯在这凝固的沉默中灭了,旬早惊跳了起来。
衣服汗湿了的张主任走出来,看了一眼高晴,对旬早说:“你母亲心肌衰竭的厉害,我们已经尽力。她时间不多了,你进去看看她吧。”
旬早的眼泪马上滚了出来。面对过各种死亡的张医生当然知道这时候家属的痛苦,所以他不再说什么。高晴知道这是主任给了她一个很大的面子,低声道了谢。张主任点点头,静静的离去。
旬早颤抖着套上了蓝色的手术衣,她的手抖的没法系衣服上的带子,高晴走过来,给她系上。然后,她一个人慢慢的走到无影灯下的手术台旁。一个护士在旁边看着仪器。看见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看见母亲带着氧气罩吃力的呼吸着,她似乎能从母亲的眼里看见一丝微笑,她伸出手去拉住母亲冰凉的手。这刻,她想就是让她再骂上她十年又如何呢?那点唠叨敌算什么,她情愿躺在上面的是自己。
护士上前把她母亲脸上的氧气罩拿去,她母亲吃力的喊道:“旬早。”
旬早把脸贴到了母亲的脸上,泪珠沾湿了她的面颊。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抚摸女儿了。
“妈妈,妈妈。”旬早用小猫一样的声音叫着。她好像溺在水里,伸手想拉住个依靠,却连根草都没有。她拉住母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那手粗糙如同工厂里的砂纸。她母亲这辈子从来没享过福。
“妈有事托你。”她母亲虚弱的说道。
“嗯。”旬早哭着应了一声。
“家里书桌右抽屉里,有个黑色的地址本,。。。有个叫殷世堂的人,你去看他,。。。他是妈的故友。”这两句话,她分了好几趟才讲完,满脸都是汗珠子,呼吸十分困难。
护士过来给她拭一拭汗,把氧气罩给她带上。
旬早哭的满脸是泪哽在那里,答不到话,只能点头。
她母亲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伸出手来拨开了脸上的氧气罩,摸了摸旬早的脸,在这个旬早一辈子也没见她哭过的倔犟女人的眼里滚出了一串泪。
“旬早,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她没能说完,机器长长的“嘀”声替了她下面的话。旬早瘫软在了床前的地上。
很久以后高晴进来把她扶了出去。她满目赤红,不知身在何处。虽然她和母亲一直不亲,但当失去这唯一的支柱时,她还是感到了天崩地裂。
到底是母亲抚养她长大。她记得□□最落魄的时候,冬天是母亲把她搂在怀里,给她挡去寒冷的;月底没钱的时候,一碗青菜豆腐,是母亲饿着省下来给她吃了;夜里她发高烧,母亲抱着她走了大半夜,到医院给她挂急诊。她记得有一次,母亲晚上去倒垃圾,回来的路上一脚踩在了一个虚掩的下水道盖子上,一半人都跌了下去,她大声叫旬早来拉她一把。小小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边大哭一边把妈妈从下面拖了上来,还好是冬天,穿了厚厚的棉裤,母亲的腿没什么大碍。
高晴扶着她从医院里出来,叫了出租车回家,半夜里的街面上只有卖馄饨的摊子还在,隐隐的一点点火光和几丝热气。就剩她一个了,她想,从此就剩她一个了。
在彻夜不眠之后,旬早强打了精神去所里请了假,本来领导对她这一年里面经常因为替母亲看病的事由请假挺有意见,新年涨工资的时候,也没她的份。现在她母亲没了,倒也觉得她可怜,劝她节哀顺便,让她不要担心工作上的事情,赶快先去处理了母亲的后事。
从所里出来,她又转头去了母亲病退前的工作单位。她母亲原是古生物研究所的,□□的时候,流放到机械厂里烧锅炉。工厂没有多余的房子给她们住,在化粪池上搭个棚子给她们暂住,这一待就是五六年。恶臭伴随了她整个童年,那些年的饭菜是香是臭,她根本分辨不出。
从工厂出来后,她母亲回不去原来的单位,但她是知识分子,总要给落实,给了她几个地方让她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居然挑了档案馆,工资不高,待遇不好。她自愿去了最没人要去的资料整编室去,成年累月的修补着那些档案记录。
旬早找到了他们的主任,那个老花眼镜滑到了鼻尖上的老头,弓着背请旬早坐,又弓着背去请了馆里的几位领导进来,领导们看上去倒比他年轻几分。旬早把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他们照例还是表示惋惜,同时请她节哀顺便。但他们的悲哀是外人的,和那死去的人并无多少关联,好比食堂卖的蛋花汤,看得着,捞不着;又好比水面上的一层油,看着油旺旺,其实并不实质。他们只是尽一尽领导的职责。
旬早几乎能从那些沉痛的话语里听到一丝轻松。可不是,一个常年病着的老职工,多少都是负担。他们表示要帮助料理后事,给她母亲开个追悼会,最后派了一个人事科的同志帮她办事。
高晴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直接去旬早的家陪着她,给食而不知其味的她做顿饭。她尽了一个好朋友所能做的所有去关怀旬早。这让旬早在万念俱灰的心情下多了几分安慰。那些天,她夜里倒头便睡,天亮即起,一个梦也没有。
母亲宜如的追悼会如期开了,那些到场的,除了几个高晴医院里给母亲看病的大夫她见过以外,大部分她都未见过。她站在一边,给那些鞠躬的人回礼。追悼会结束以后,尸体要运走火化,她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一身崭新的呢子外套是她前夜给穿上的,她的脸是化了妆的,花白齐耳的头发整齐的梳着,一丝不苟,和她生前一样。一切都是簇新的,但仍然遮不住那带着死气的灰白。这个即将消失的只剩下几把灰的人就是生她出来,然后陪了她二十七年的人。当他们把那个小小的骨灰坛子被埋在了郊外的枯坟野地里的时候,旬早两眼一黑,倒在了那块写好了名字的墓碑旁。
不知何时,她醒了来,高晴坐在她床前打着瞌睡,她也累坏了。天已经全黑了,就剩了大白月亮在天边清冷的照着她。
高晴也醒了,“醒了,饿吗?”她揉揉眼睛问道,顺手开了床前的灯。
“你饿了吗?我去煮点面条。”说着她往厨房走去。
旬早一径对着月亮发着呆。
那年的夏天,分外的热,但旬早老觉得一股子冷从脚底一阵一阵窜出来。晚上下班买菜的时候,她总不自觉的想着,她母亲爱吃鱼,等买了拎到手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母亲已经没了。回了家,一切都是黑洞洞的安静。这些事实一再提醒她,她是一个人。
直到秋天快过去冬天快来的时候,旬早才想到去收拾她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她从抽屉的一角里找到了那个黑色封皮的地址本,在母亲寥寥无几的通讯记录中,她很快的找到了这个叫殷世堂的人。他其实住的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