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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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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的伤口不断流着血,流进眼睛里,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血红,和胸前被烟头烫到的疼痛感交织在一起,交汇成了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在脑海里残存的唯一印象——烟头、咆哮、哭泣、还有鲜红的血。
那天下午,林意一刻不停地奔跑着,直到身上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直到双腿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伤口的疼痛在极度疲累之下变得麻木,甩了甩嗡嗡发疼的脑袋,确定那段可怕的记忆还有记忆中的恐惧感随着体力的流失而消退地差不多了,这才缓缓停下奔跑的脚步。
独自一人垂着头踩着脚下昏黄的色块一步一步走着,林意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终点,他不想回家,那个地方不是他的家。走着走着没力气了,林意在一家紧闭的店铺大门前坐下,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湿嗒嗒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吃力地喘着粗气,靠在背后的卷帘门上。
夕阳西下,大概是学校放学时间到了,不时有父母牵着放学的孩子从路边经过的身影,小孩在那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年轻的父母脸上带着宠溺的表情耐心聆听着。
林意表情落寞,不想去看,但又忍不住去看,出神地目送着一对又一对亲子手牵手离开视线,不知不觉日头落了,天色渐渐黑下来了,空气也开始变冷了,身上的汗蒸发之后由内而外感到凉意,林意不由缩起了身子,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里,黄昏最后一缕日影在后颈留下冰冷的触感。
困意一波波地袭来,起初身上的寒冷和胃部的隐痛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但是渐渐地,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半梦半醒之间,现实生活中的那些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折磨着他的神经——
一会儿想到校长神情严肃地对刘敏说退学的事,一会儿想到那个男人一脸色咪咪地看着刘敏的模样,一会儿想到顾晓天拿着半块砖头脸上那副呆愣愣的表情,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杨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柔和神采的瞬间,他听见他温和地叫着他的名字:
“林意……”
因为这一声叫唤,林意突然从梦魇中惊醒。
醒来的一瞬间,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幸亏是坐着,不然早一头栽倒在地上了,林意扶着额头,感到脑袋沉重地像块石头,头疼欲裂,全身火热,同时胃部也被强烈的刺痛折磨着,用手捂着也不见效。
糟糕,在学校被审问饿了大半天,又在风口吹了那么久的夜风,这下八成要发高烧了。
被这个可悲的消息打击到,林意皱着眉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这种情况要他回家这是不可能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街上没有人影,除了昏黄的路灯外就只有他孤零零地蜷缩在店门口的身影,夜风冷得像冰,吹得他瑟瑟发抖。
将自己蜷成一团越缩越紧,林意只觉脑子昏昏沉沉,望着萧瑟夜风下空旷无人的大街,好像一生中全部的倒霉事全挤在一天中发生了,只要一想到就算他活活病死、冻死在这里刘敏没准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心里一股悲凉便油然而生,林意眼眶热热地,努力吸了好几下鼻子才把那股酸涩的感觉勉强压下去。
“嗤拉——”一声,身后传来卷帘门拉动的响亮声音,渐渐模糊的视线里感应到一股橘黄色的光束,林意本能地顺应着光线来源望去,只见那温暖的橘黄色光晕之中依稀出现一个身影。
像是梦境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迷迷蒙蒙地,看到那抹身影缓缓地朝他走来,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林意愣愣看着那人走到他的身前,蹲在他的面前与他的视线持平,不一会儿,头上感到一阵温暖的抚摸,同时伴随着一把熟悉的温柔嗓音:
“林意?”
视线渐渐聚焦成一股,慢慢地将眼前男人的面貌看清楚,林意眯缝着眼,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张……沐晨?”
男人的眼睛折射着橘色灯火的光彩,在夜色之中透出沉静釉亮的色泽,只见他嘴角上翘,勾起一个细致的弧度,伸手在林意鼻头上轻刮了一下:“叫我晨叔。”
自己疲累之下随便挑了个地方坐,没想到就是张沐晨的店门前,林意用迷蒙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灯下那块简陋的招牌还那静静杵在那里,自己在这里坐了那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这让他感到有些赧然,面对眼前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见他衣衫褴褛,在灯下瑟瑟发抖的样子,活像只可怜的小脏猫儿,张沐晨温柔地提醒道:“来,跟我一起上楼去吧。”
林意瞟了瞟楼上,看到黑洞洞的楼体上有一扇发出淡淡光芒的小窗口,像黑夜里发光的蒲公英,飘散着温馨的气息。
那应该就是他的家了吧?林意心想。
沉默片刻,林意神色复杂,重新将脸埋入膝盖之中,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理会男人的好意邀请。再好再温馨也是别人的家,永远不属于自己,像他这样一个人只会破坏原有的温馨氛围罢了。
耳边传来男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又是一阵轻微的动静,林意忍不住抬起头,竟然看到张沐晨紧挨着他坐到了他的身边,曲起一双长腿将高瘦的身体蜷起来,见林意奇怪地看着自己,便对他笑了笑:“既然你不肯走,那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挨冻吧,两个人在一起也有个伴嘛。”
不敢去看他那双带着孩子般调皮笑意的眼睛,林意别过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四处乱瞄着,想找个地方分散一下注意力,可找了半天没找着,耳边不时地传来男人呵气搓手的声音,还有他的喃喃自语:“唉,真的很冷呢。”
就在林意脑袋僵化的同时,身体被猝不及防地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男人沉稳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回响着:“把小脏猫儿冻坏了就不好了……”
林意浑身僵硬,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回复到正常频率,胸腔里疯狂跳动着的心子也逐渐平静了下来,被张沐晨轻柔地搂在怀里,每一秒都安稳地像是沉浸在梦境中。
出来时仓促,男人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抵御不了阵阵如水的夜风。隔着一层衣服,那身体紧密相贴之间凉丝丝的触感印在林意伤痕累累的脊背上,丝丝缕缕的痛感与凉意钻入心间,发出微小的震颤,震得心间闷痛闷痛地。
犹豫良久,夜色之中传来林意低哑的声音:“我们上去吧。”
对张沐晨递过来的手熟视无睹,林意自己逞强扶着身后的卷帘门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张沐晨微笑着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强迫他,在他进店之后重新锁上了卷帘门,对他柔声地说了一声:“小心点。”然后先走上了楼梯,一个人站在顶点拐角处,默默地看着林意一步步艰难地走上来。
因为发烧的缘故,才只是爬了这么一小段楼梯而已林意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角冒着冷汗,张沐晨轻拍了一下林意的肩以示对他无声的夸奖,将他带进房门之前对他说了一句:“一个人住难免随便一点,你不介意就好。”
林意目测了一下眼前的房间,两间小隔间外加一厨一卫,空间不大,从墙角堆着的几只旅行箱来看应该是刚搬来没多久,家具和陈设都很简单,桌上放着一排陶瓷水杯还有一盆清香四溢的水仙花,窗边插电的冷柜里摆放着是串好的香串,为了防止灰尘掉落还细致地盖上了塑料薄膜,冰箱上贴着杏黄色的便利贴,上面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字,记录每天的日程安排。
张沐晨领着头昏脑胀的林意进了内间,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地上一把吉他以外就没有其他物件,床单颜色青白相间,高雅素净,明天要穿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被单上,枕边放着一本书,露在外头的书签之上有两条枚红色的流苏,墙上贴着一幅笔墨,看落款和印章应该是他自己中学时的作品。
和林意关系好的男生不多,偶尔去过顾晓天还有其他几个男同学家里,房间无一不是杂乱不堪,零食、泡面袋子随处乱扔,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脏鞋与臭袜子的气味,很少能看到男生的房间能像张沐晨这样素净整洁的。当然,张沐晨早已不是和他们一样的毛头小伙,而是一个成熟男人了。
而刚才在外面光线暗看不真切,进到里屋才看清楚林意身上血迹与汗水混杂在一起,一张脸烧得通红、手臂上的伤痕还在往外渗血的狼狈样。张沐晨皱了皱眉头,眼睛里头一次露出笑容以外的严肃神色,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下意识地逃避着他质问的眼神,心里暗暗不愿他知道自己和刘敏的那点子丢脸的屁事,林意嗫嚅道:“没事,不小心摔的。”
沉默片刻,张沐晨没有开口询问真正的原因,只是盯着林意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地林意更加窘迫,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下去。最后折服于林意无声的坚持,张沐晨叹息道:“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打盆水来给你处理一下。”
把脚步踉跄的林意扶到床上坐好,端了一盆热水到他的脚边,示意他把又脏又破的校服脱下,在看到那瘦弱的背脊上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伤痕时又是一阵蹙眉。
张沐晨把毛巾放到热水里浸过之后又拧干,擦拭之前低声说了一句:“会有点疼,你忍一下。”在等到林意点头之后这才把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一听到林意发出“嘶——”的轻响便连忙止住了动作,关切地问:“怎么了?很痛是不是?”
林意咬牙,摇摇头,闭上眼睛。
虽然不忍看他忍痛的样子,但现下还是处理伤口要紧,张沐晨再次专心地投入到擦拭工作上去,用热毛巾贴住伤口将半干涸的血迹吸收掉,然后放到清水之中洗涤干净,拧净之后再进行热敷,前前后后换了三盆水,这才将血迹清理干净了。
最后抹上好药膏,扶林意在床上乖乖趴好,张沐晨替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然后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动作真的像在抚慰一只小脏猫儿:“不愧是小男子汉,真勇敢。”
床上的林意听罢不满地撅起嘴:“说过了,不要叫我小男子汉,也别叫我小鬼头,我又不是小孩子,就叫我林意。”
听了林意孩子气的话,张沐晨忍俊不禁,一边细心地吹拂着杯子里滚烫的柴胡冲剂,一边温柔而包容地打趣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小孩子才会为了赌气躲在寒风里不回家,还把自己搞得一身是伤,还说你不是小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那些让林意感到耻辱的伤口处理干净了,方才冻得跟冰棍似的身体也渐渐回暖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一切都美得不像话。缩在这个男人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被子里,又听到他用那么慈爱的语气嗔怪自己是小孩子,林意的鼻子酸酸地。
先前在学校里受尽别人嘲笑的时候没有哭,被刘敏毒打的时候没有哭,一个人在夜风里发烧挨冻的时候没有哭,记不清已经多少年没哭过了,也记不清有多久没被人真正当成一个孩子对待了,如今仅仅因为人家一句温暖的话语就有想哭的感觉,林意自己都不敢相信。
为了不让张沐晨发现自己因为这样的理由丢脸地哭了,林意把脸埋在枕头里,泪水滑落在枕被之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但肩膀却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床单洇湿了一大片。
张沐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言语,而是把杯子在放回床头柜上,怕林意会着凉,也怕伤口露在外面会感染,便替他将被子掖好,把光裸着身体的少年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然后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被子,像安抚小孩一般。许久之后,林意停下无声的抽泣,被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才传来一个闷闷地,夹杂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晨叔……谢谢你,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张沐晨笑了笑,只是拍了一下被子里凸出形状来的那只小脑袋,哄道:“还要闷到什么时候?出来喝药了。”
被子豁开一个角,露出那张通红的小脸,一顿哭泣将这一段日子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安与伤心驱赶得差不多了,但面对这个把他所有的狼狈样与丢脸的哭鼻子样看光了的男人,林意到底面子挂不住,裹着被子默默地坐起身,从张沐晨手上接过那只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凑近杯沿呷着药水喝。
看着这半大的男孩裹着大被子,小猫儿似地缩在那里抿水,模样别样地有趣。林意喝水的动作使被角一漏一漏地,张沐晨隐隐可以看见发育期的男孩精瘦结实、跟头小豹子似的健康躯体。起先张沐晨只是托着腮安静地看他喝药,后来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目光一顿,被那样东西所吸引,伸出纤长的手指往林意的光裸的胸膛上探去。
“晨叔?”
这个动作叫林意一下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他要干什么,那手指冰冰地,触碰到那片滚烫的肌肤时那异样的温度使得林意身上一颤。
“这是烫伤的痕迹么?”张沐晨问。
胸前那块烙有淡淡灰色印记的肌肤被他的手指轻柔、细心地摩挲着,林意的眼神黯了黯,心底一股酸涩的感觉冲散开来,蔓延在喉咙里,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涩然:“这是我爸烫的,那块新的是我妈烫的。”
张沐晨手指一颤,依旧用那关切的语气问着他,但是如果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声音里多出了几分严肃:“怎么会这样?”
林意垂下眼睑,表情有点受伤,都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想那场噩梦了,从没有将它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顾晓天。曾几何时以为自己不会和任何人分享,结果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这个男人时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再加上刚哭过一场,心绪安定了下来,懒得再去隐瞒什么,于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爸和我妈就一天到晚不停地吵架,没有一天消停过。我记得大概是我六岁那年,有次夜里他们吵得非常厉害,整个房子都像是在抖,我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后来听到我爸在骂,我妈在哭,哭得很凄惨。我偷偷下床推开门,看到我爸拖着一个箱子要走,我妈死命拖着他的腿不让他走,我冲上去和我妈一起拖住他的腿,他嫌我碍事,就用脚踹我、用烟头烫我,等我们松了手,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以为再度回忆起那段往事会有多困难,结果说出来了才知道没那么困难,抬手摸了摸胸前的灰色疤痕,林意淡淡说着:“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这也是他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