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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103章 ...

  •   到底是一场兄弟,虽然搞不好对方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如何弄死自己,但沈殊白还是很厚道的去了趟太冶宫慰问他的大哥沈襄,沈复的嫡长子,名义上的大燮下一任继承人。

      原本,苏少衍是不主张沈殊白在这个时候趟这趟浑水的,毕竟当时的伏击,虽表面上看是沈襄预谋在先,但话说回来,又何尝不是他们摸对了沈襄的心思故意将计就计?更何况,荒腾这步棋,亦是他们最早布下的一个局,到底亲姨娘的血缘摆在那里,一直一直的表面算计,又怎可能真正为了置自己于死地?

      只是,对于这一切的一切,沈殊白实在吃不准他们的父亲沈复究竟知晓多少,毕竟能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下顺利掌权之人,又岂是易于之辈?这个道理苏少衍懂,他沈殊白未必就不懂,再者就现而今沈复那半明半晦的态度来看,此时去探监,怎样看都着实是风险大了些。

      高风险的同时也意外着高回报,兵行险招,沈殊白想了一宿,天堪放亮时,便起身披了件白狐狸裘的外袍去天牢见人,苏少衍睡的朦胧见他一身花白,险以为十一月的蜀中居然落起了雪,想起身看眼窗外,肩膀旋即一紧,但见那人指了指自己的一身狐狸裘,好看的眼弯着,像反光的湖面倒映出人的影:

      “小衍,这个我送过你个一样的,记不记得?”

      点了头,谁能将这扎眼又富贵的过分的礼物忘却?

      闻言眼更亮了几分,像因此而得到鼓励一般,沈殊白俯身撩开苏少衍的额发,不作多想便落了个吻,多少年后,苏少衍也无法忘记他当时的眼神,就好像一瞬间的目光里倾注了一辈子的动容和情深,他的声音或许并不十足动听,但胜在满分真挚,他说,“小衍,有你在,我就能赢。”

      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后来的后来竟也会让人分不清究竟该是欢喜还是悲戚。

      _

      沈襄被关押的地点乃是在大燮皇宫太冶宫的内宫一处名唤「刑门律」的所在,此处机构设置于北烨宗人府相似,皆为关押犯事的皇族子弟。

      此时的沈襄,正被「刑门律」安置在此地为数不多的牢房里,作为大燮头一个被关押进「刑门律」的,沈襄当然也算是输掉万里河山,赢得方寸历史的典型反面事例。

      所以,对于能来探视沈襄,沈殊白其实是带了些类似幸灾乐祸的荣幸,当然,对这点他沈殊白是打死不会承认的,最起码表情上不会。

      正北偏南的位置,采光自然是差了不止一点点。沈殊白皱了皱眉,迎牢门推进便闻见了一股酸腐的气味,自进门,沈襄便一直背对着他看向斑驳墙面上口字型的木质通气窗。委实说沈襄的外貌大抵是遂了他平庸的母亲,再加之圆胖粗短的身材,说句穿龙袍不像太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有心诋毁的比喻。也或许是这个缘故,当年尚为他伴读的倾桑打第一眼见着自己,一颗心便没了两意。

      想到这,沈殊白突然很想叹气,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兄弟之间的话题,不过剩下个被自己始乱终弃的棋子?

      南华容第一头牌的倾桑,在多少年后,谁还记得那个表情疏淡,眼耳口鼻皆细致的像水墨清浅勾勒出的男子?那时的这人还是干干净净的,芙蕖一样的气质,就如同自己第一次在雨幕里抬头望见的天守阁上的苏少衍。

      可惜,也就是这么个玉质天成的男子,千不该万不该的倾慕上自己,更为自己情愿毁了一生德行。只因在那个时候,自己眼里心里皆重叠着别人的影,而自己也……很想赢。

      “乾元二十六年,你把倾桑从我身边带走时,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照顾好他,那时他还多大,十二、十三?沈殊白,你可记得清楚?……那年他差三个月的生辰满十二,而你已经满十五,在当时的攘宋,十五的男子已经成年,而你,却在成年时说了那么不负责任的话。”

      “乾元二十七年,倾桑从燕次给我寄来书信,言道自己一直在习琴,琴是你送的伏羲七弦,梧桐琴面,杉木琴底,通体紫漆,多处跦漆修补,发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覆灯草纹饰,配青玉琴徽,浅碧轸穗……”

      “那把碧绮其实是……”

      “你知我为何记这么清楚,因为在那封信里,他一字未提你,又字字都在提你。”沈襄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他的脸自迎光的方向转过,双眼死死盯着沈殊白,连日的关押,到底让他本圆胖的脸迅速消减下去,露出愈发平庸的面部线条,而此刻那毫无特色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一瞬的却让沈殊白觉出股泛自心底的悲凉,不单悲凉,更是无力。

      “你知他为何习琴?你不知道,也没想过有天要了解。”沈襄抽了抽唇角,面容一寸寸的暗下去,“「吹箫人在雁回州,不管沈郎消瘦」,我知道,那天一定看到你在月下吹箫了。”

      “「古琴的声音是特别的,不似二胡如泣如诉,不如琵琶锋芒毕露,更不比古筝明丽清越,但它细腻内敛,能用不多的琴弦便奏出往复回旋的缠绵,能与古琴相和的,怕也惟有箫了,箫的幽怨迷离和琴的古雅通脱糅成林下之风,可超脱现实之境。」……哈,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你说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

      “箫,那件事以后就再没碰起过了。”

      像没听见似的,沈襄仍在继续,就仿佛将积压了一辈子的话在一次的间隔中尽数倒出,这让他的脸憋的通红,而眼里却泛着抹怪异的自嘲:

      “乾元二十九年,我连续半年都没收到他的书信,于是派人去燕次打听,一个月后待来人回报后才知道,原来竟是你亲手将他送给了那对禽兽兄弟。沈殊白,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垂了的眉睫,一瞬后坚定撑起,那种表情,募然的让人觉得远,远的够不着边,他说:“我来这里,不是跟大哥你讨论这些已经失去意义的生死。”

      “……哈,”一声纵笑,尾音却太快的消弭,那个瞬间撑开了的表情,像发现苦心经营多年的事到头来原来不过是场骗局,而原因,竟是自己。

      “殊白,冷滟不是我派去刺杀你的。”

      “哦?”虽一早料到沈襄不会蠢到在自己的地盘动手,但乍闻之下,沈殊白还是忍不住心中起伏。

      “看来除了我,兄弟中还不止一人想要你的命呢,我的好弟弟。”似看出沈殊白心中疑虑,沈襄冷冷开口,音调也愈发的沉了下来,“不过,我还真希望她能替他哥哥一箭杀了你,可惜。”

      “人各有命,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大哥,你真就这么想我死?只单单因为倾桑,我不信。”

      话题到这,沈襄就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倏地就扳直了身,双眼怒红着,如利刃一刀刀的剜向沈殊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个臭杂种!你个狐媚子生出的儿子!……”他像发泄般大吼了一声,停了一阵,却用双手捂住脸,声音同时低了下来:“我知道你们都在质疑我坐那个位置,都在觊觎我的位置,觉得我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除了是他沈复的嫡长子,除开那句所谓的名正言顺,我……”

      “你以为我不想如你们一般生的人模狗样,一个个的都动脑子比动嘴还快,我也想的啊,也想的……我比你们都努力都小心都步步为营,但是为什么?!”他募地将手移开,声音大的能将人的耳膜震开:“我不服,我还没有输!我要告诉沈复,他有种将我囚禁至此,就别没种怕我有朝一日出去……”

      “沈襄,这种大不敬的话你也说的出来!”沈殊白想打断他的话,旋即又被那带出假音的嗓门比了下去:

      “哈,敢情现在就你的孝顺儿子,我还没死呢!没死呢!沈殊白我告诉你,今生我报不了倾桑的仇,下了地狱,我照样会诅咒你,沈殊白,你注定不得好死,注定——不得好死!”

      _

      不得好死么?

      离开太冶宫的那一路,沈殊白耳畔一直反复回响着沈襄那一声声如刀尖利的诘问,他没回头,也不想看那渐渐不见的「刑门律」,他只是微闭了眼,任凭记忆描摹着那张封存记忆底太久的人像。

      他想起年少的自己那个时候刚刚学会狠心,在面对必然的选择和牺牲时,竟会是那个将自己一言一行视为最最重要存在的少年。

      他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在看着自己时总会露出微微抿紧的唇角,以及闪闪亮亮的像沉静湖底的星子般的眼神,那个时候对自己,他是错看了吗?还是自己错看了,表面的漫不经心,内里暗流涌动,谁能读懂?

      还是……竟也想做自己的知音么?

      可笑。谁会选个连护自己都做不到的人来当知音,连到头来辛苦找来送他的那把琴,都成了永远的讽刺。

      也难怪是愚笨了,若不愚笨,怎会到最后被吞的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世上不是任谁都有如苏少衍那般的聪绝敏慧,让自己有耐心磨了十来年,也不减一丝的情深。

      只是,他忽地停下来……想低头好好看看自己的手掌,在那里,他甚至看不到一滴眼泪,但他知道,在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有种比眼泪更悲凉且绵长的东西在生长萌芽。

      那种东西,会在沉沦时提醒你你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虚假,而你要做的,只是迈过它,然后漠然着去经历另一个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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