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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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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阿易走时只留下一句话,他说,艳势番上下,无一人生还。
花九卿从他眼底看到了孤狼般的决然与死的觉悟,然而他没有阻拦,放任他离去,犹若飞蛾扑火的姿态。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他这是要去送死!”金明琇拦在门口,却被阿易轻易拎开,年轻人的手心温热,那么鲜活的生命,却要就此消亡。
“这是他选择的路,”花九卿却是一色的平静,他看着金明琇,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无权干涉。”
无权干涉,所以他从来没有阻拦过崇利明,哪怕在分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个人是去赴一场无归的盛宴,可他只能站在原地,遥遥看他,连祝福都无从说起。
金明琇颓然地坐倒在沙发里,半晌才抬起眼,指着那个木盒子,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花九卿抿了抿唇,一瞬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在四川同行时,不是没有历过生死,他们之间早就说不清是谁欠谁的交情了,你救过我的性命,我护过你的安危,生死之交也不过如此。
所以花九卿曾对崇利明说过,“即便有一日,你拿枪指着我,我回你一刀,也说不上谁负了谁。”
然而,商人无利不早起,军人无毒不丈夫。在这乱世里,他们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与他,非敌,亦不成友。”
“你骗人!”金明琇几乎尖叫起来,她不信世间有人这么轻易将身后诸事交托个一个泛泛之交,倘非情深恩重,岂敢这般草率,“他……你……怎么可能……”
“要说关系,”花九卿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道,“他大约只是个输了赌约,却又赖了赌注的无赖而已。”
“你不说就算了,何必敷衍我!”金明琇不知怎的发起脾气来,摔了门就出去了,而花九卿也只是安然地端坐在那里,任由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久久地,他才伸出手缓缓抚上那个红木盒子,指尖顺着雕花一点一点流转而下,直至那冰凉得毫无温度的锁扣上,他顿了顿,又顿了顿,终于轻轻将它打开。
“花九卿,不如我们赌一赌,谁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不好,这赌对谁都没好处,死了的一了百了,活着的拿不到半点儿好处。”
他以为先死的那个必然是他,那时候他就已然是一生沉疴,药石罔效了。
可是,在盒子里的,却明明白白是那个人的头颅。
“崇利明,你不该死在这里。”
他曾设想过在某一个未来里,不再有清廷,亦没有青帮,他们能够为血脉中古老的同源并肩而战,殊途同归。然而人之一生,道长且歧,孤零零地来,终要孤零零地走,又何来同归?
那人终究死在了这个黑暗的年代,他的存在将被抹杀,连同艳势番一起,封入历史的死角。
“后死的那个人,却是要记那先死的一辈子,这算哪门子的便宜,拿命作赌却落得这么个下场,算什么赌局,简直是个骗局。”
门外,金明琇透过缝隙望进去,她看到花九卿将那人的头颅抱出了盒子,小心地托在手中。她曾远远见过崇利明一眼,依稀记得那是个风华极盛的年轻人,可如今从这张残缺的面容上却寻不到一点痕迹。
那人阖着眼,嘴角却微微勾起着,仿佛天生带笑的模样,只是脸颊上横过半脸的伤痕深可见骨,实在让人不忍直视。金明琇不知道阿易这一路走得多艰难,以至于这头颅都已开始腐朽,当花九卿手心的温度染上他时,血水从七窍一丝丝漫出。
然而花九卿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指尖细细描摹着那个人的眉眼,他说,“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人情可言……但是,果然,后死的那个人,总是要更难过一些……”
他慢慢地凑过去,轻轻触上那人早已凉透的唇,就像他们初次相见时一般,他若朝圣,姿态虔诚,而时光凝固,直至血水与脱落的皮肉终将他苍白的唇染红。
金明琇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只觉得胸腔中翻天倒海,终于忍不住弯下身子,吐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