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 GL》趙洛安

3、掖庭初见

　　总章元年九月，薛仁贵率军攻陷平壤，高句丽王降，唐军进驻平壤。李治收到捷报后大喜，下令安抚城中百姓，并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次月，薛仁贵押送高句丽王回朝。当天，朝廷大摆庆功宴。又因武照建议，李治下旨赏赐了后宫各司局，掖庭局连同关押在内的罪人宫奴，一并受到恩泽。
　　太子李弘在征得李治与武照的同意后，提前从宴会上退了出来。他吩咐宫女备了酒菜用食盒装着，独自去了掖庭局。
　　掖庭局掌事太监见太子驾临，忙叩头行礼。“都起来吧。”李弘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去，复又想到什么，回身吩咐了一句，“不许进来，都该干嘛干嘛去！”太监们面面相觑，随即退下各自忙碌去了。

　　时年四岁的上官静正与母亲郑氏在院子的天井里做女红，虽然皇后下旨掖庭局女工休假一天，掖庭令也只是比平时收敛了一些而已。掖庭所居住的大多是罪人，而罪人顾名思义，地位在整个宫里是极为低下的。掖庭局里的人不会问人的过去，只看你的现在。若有不甘之人出来炫耀自己曾经的身份，也只会被人当做笑话来听。掖庭，破碎了太多原本应该完满的人生。

　　太子弘不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了，他每次来都会先斥退掌管掖庭的太监们，与幽禁于掖庭多年的那姐妹俩会聚。今日他气色红润，意气风发，旁人看去没准还会认为他是遇到了什么得意事。可事实上，他刚从一片奉承之语中逃脱出来，这会儿呼吸到自由自在的气味，心情自然是好了很多。
　　“娘亲，为什么那两个大姐姐就有兄弟来看望，而静儿与娘亲却没有呢？”上官静放下手中的梭子，疑惑的看着郑氏。
　　郑氏身子一僵，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来回答上官静这个问题，便幽幽说道：“静儿还小，以后就会明白了。”

　　上官静似懂非懂，刚要再问些什么，义阳推门而出，半弓着身子招呼她过去。“来，静儿快过来，姐姐给你好吃的。”
　　在这里共处四年，义阳是看着上官静长大的。她的遭遇义阳早就听人说过，比起她，义阳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曾经享受过常人无法触及的荣华富贵，以及……母妃与父皇的宠爱。所以义阳也格外疼爱她，得空的时候还会将她抱在怀中讲故事给她听。
　　李弘这时也跟着出来了，他笑着望向那个一天天在长大的小女孩，心里对她也是喜欢得紧。于是应和着义阳：“是啊，静儿快来，太子哥哥也给你带好吃的了。”
　　虽然上官静心里早就想过去了，但还是照惯例先用眼神征求郑氏的意见。郑氏了解义阳和太子的为人，起身拉着上官静朝二人行了礼：“静儿快谢过太子殿下和李姑娘。”
　　“静儿谢过太子殿下和李姑娘。”上官静甜甜地说道，快速跑到了义阳身边。义阳会心一笑，牵着上官静进屋去了。

　　“皇姐，这些年你受苦了，弘儿再敬你一杯。”李弘微醺中举起酒杯，面向义阳。义阳轻笑，拿起酒杯仰头饮尽。她在这时的李弘眼里看到了他的抱负，以及对于未来的憧憬。而这是她早已在掖庭局内消耗殆尽的东西。希望？掖庭局内可还有什么希望。

　　“看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弘儿心里实在难受。每每念及于此，我就……”
　　李弘酒量不佳，几杯黄汤下肚就已藏不住心里话。义阳不语，只接过他的酒杯，掏出手帕替他擦拭嘴角。一旁的宣城却毫不给他面子，她接过了李弘的话，语气里满是挖苦意味：“可真是难为你了弘儿，在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你倒没忘记自己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姐姐。”
　　“二皇姐，我知你心有怨气。弘儿今日在此向你保证，他朝我定会将你们接出，给你们自由。”这是年少的李弘第一次立出的誓言，而往后的岁月会告诉人们，他做到了。

　　“倒不是不信你没有这心思，只不过……”
　　“宣城！”见她越说越过，义阳厉声叫住了她。

　　宣城嘴角动了动，到底把话咽了下去。李弘知道她没有说出来的那后半句话，他又怎会看不清现实呢？只是看到义阳眼里的麻木与绝望，他很是难受。都是自家姐弟，他不希望落差会如此之大。
　　“你且回去吧，莫要让皇后娘娘怪罪。我等都是戴罪之身，生活已无好坏之别。你能踏踏实实辅佐父皇，做个有所作为的太子我也就别无他求了。今后也别来这掖庭，这里不是身为太子的你该来的地方。”

　　李弘凝眸无言，见义阳已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便缓缓起身走出了屋子。

　　小小的上官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她并不懂得他们谈话的内容，她只知道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快乐。每一次见完太子殿下，义阳姐姐和宣城姐姐很长时间都不会笑了。母亲曾告诉过她，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还是快乐的。

　　庆功宴举行到傍晚时分时，武照附在李治耳畔说了几句，也提前退场了。自从生了小太平，武照就容易困乏，也不太喜欢应酬。李治这天兴致却出奇的好，很爽快就给武照放了行。
　　回到寝宫，武照换下厚重的宫服，散开发髻，赤脚踏在红地毯上。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搁置已久的男装穿上，再套上黑色长靴，只用一根丝绸带子将头发束起。之前还是一个雍容华贵绝美妖娆的皇后，转眼又成了一个潇洒倜傥的中年男子。

　　她遣退身边的随从，一个人在宫里走着。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掖庭局。上官静这时正踩在凳子上收白天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无意间却发现了站在院门外张望的武照。因为她此时一身男装打扮，上官静将她误认成了一个男子。
　　她见武照一直在盯着自己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便放下手中的事情跑到她跟前，警惕地打量着她，小声问道：“叔叔你是谁？”

　　听人叫她叔叔这还是头一回，武照忍着笑意往前走了一步，上官静又因此往后退了一步。武照明白这个小人儿是怕她了，便驻住了脚步。
　　“你又是谁？”武照反问道。
　　“是我先问你的！”上官静昂着脑袋看着这个高大的陌生“男子”，之前的害怕似乎都消失不见。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上官静对着眼前这个人的眼睛时，觉得特别的安心和亲切。这让她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好久都没人敢以这种语气对她说话了，包括那几个儿子，武照越发对这个小女孩感兴趣了。她蹲下身子，笑着与小人儿对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上官静也不妥协了，她白了武照一眼，继续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所以我才要问你是谁啊！笨啊你！”说罢上官静还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武照的额头，这是她娘亲在她没有背出文章时的惯用动作，这会儿潜移默化到了上官静身上，武照便成了第一个受害者。

　　这动作和语气让武照哭笑不得，她更加觉得这个小孩子有意思了。“好吧，我先说，叔叔我呢，叫赵武。对，该换你了，快告诉我你是谁。”……武照有种在诱拐小孩的感觉，她似乎真的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吧。

　　噗嗤……上官静奸计得逞般捂住嘴巴偷笑，忽然想起义阳告诉过自己不可以在别人面前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又很快收敛笑意，得意洋洋地望着武照道：“才不要告诉你呢！哼～”

　　“静儿，快把衣服收回来，该歇息了。”
　　郑氏的声音从内庭传来，却令心情大好的武照心中一震。此刻的上官静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她丢下武照匆忙又爬上了凳子，手忙脚乱将衣服收好后，头也不回地就跑回内庭去了。

　　“都这么大了么？”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院子，武照若有所思。
　　正四处寻她的女官司徒青终于找到了这里，经过她的陈述，武照这才知道李治已经在绫绮殿等自己等得要发脾气了。
　　“今天本宫来这里的事情谁都不许传出去。”临走时，武照冷不丁地下了此命令。司徒青嘴上应了，心里却不明白皇后此举为何。这种寻常小事还须介怀什么？一瞬间又想起掖庭局内还关押着萧淑妃与皇上的两个公主，忙掐断了思路，不再让自己过多猜测。
　　在这后宫之内，朝堂之上，谁都知道萧淑妃是武后的忌讳，也是他们最容易祸从口出的根源。

　　待武照赶回绫绮殿的时候，却被告知李治已经回紫宸殿了。武照眉头紧皱，李治是真生她的气了，这个皇上有时还真像个孩子。
　　“替本宫更衣，摆驾紫宸殿。”武照语气冷淡，綾绮殿里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侍婢们都察觉到了武后的不悦，一个个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谁知一个进来不久的宫女不凑巧碰翻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瞬间吓得跪倒在地直哆嗦，连求饶都忘了。
　　武照心中一柔，想起了初入皇宫时的自己。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平时对她们都太刻板严厉了，才使得他们每天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这样高高在上的武照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寂寞，儿女不敢亲近自己，丈夫防备自己，侍奉自己的婢女也将自己视为洪水猛兽。她，这一刻真的需要一个能够一诉衷肠的知己啊。似乎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起来吧。私下里学机灵点，本宫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这份耐心来调教一个婢女。”语气依然冷硬，只有武照自知那一刻自己的心是软的。

　　这一夜，李治与武照找回了久违的亲密感。
　　在困意彻底包裹自己之前，武照覆身看着正安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因感触颇多而落下泪来。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一切都回不来了。死去的人无法复生，逝去的青春无法重来。牺牲在政治斗争与权欲斗争里的感情，也永远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