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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获罪掖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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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元年,冬至日后。
这天的两仪殿大门紧闭,守卫极为森严。平常在殿内侍奉的宫娥们都被斥退,只留下他的贴身太监王伏胜。侍卫们在殿外过道上来回走动,不敢有丝毫懈怠。
殿内,李治坐在龙椅上翻阅群臣上表的奏章,奏章中多次出现了“皇后干政日渐猖狂,恳请圣上废后”等类似的字眼。主张废后的声音一直都在,李治从前都视若无睹。可这次,他心动了。自从五年前他风疾发作,让皇后参与理政后,皇后的政治野心就逐渐暴露出来了。朝臣虽然不敢明言,却也有很多闲言碎语传到他的耳中。若此时能够顺臣意废黜武后,也就能使得自己惧内的谣言不攻自破。即便他人不多做议论,李治心中也是有数的。皇后虽在李治面前一如从前的娇媚动人,可在政治上面,其手腕与立场之强势,甚是让病中的李治感到恐慌。太子弘年纪尚浅,又代替自己处理不了多少政事。李治深感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放任皇后干涉朝政,他朝自己百年归去,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这李唐江山。加上王伏胜前些日子揭发皇后召道士敦行真出入皇宫,为的是施行“厌胜”之术,疑心深重的他竟然觉得自己是因此而久病不愈。
中书侍郎上官仪已立在殿前观察李治许久,见他批阅奏章时满面愁容,心下已了然几分,皇上定是在为废后一事踌躇。关于此事,上官仪是站在废武派一边的。单凭武后那卓绝的政治远见和涉政以来的行为作风,他都是要支持皇上废后的。今朝若不废后,他日恐怕又会出个吕后第二了。
李治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招呼上官仪上前议事。上官仪心中忐忑不安,唯唯诺诺地依言靠近了龙案。
摊开其中一本奏折,李治用手指在“废后”二字上点了点。“先生以为,该不该?”他的眼里已升起了肃杀之气,彼时的李治虽然久病难愈,但身上的帝王之势还是不曾消减。上官仪看得胆寒,连忙双膝跪地,双手顺势伏在地上,只说了一句“全凭圣上决断”。
“好!”轻拍桌案,李治激动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压下了心中的慌乱,心道只要诏书一下,任武后如何势大,也只能认命。此情此景就像他当年下决心除去长孙无忌一般,让他找回了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的自尊。
“先生快快请起,朕意已决,你且替朕拟好诏书,朕当即就宣告下去。”扶起上官仪,李治引着他来到了龙案旁边的红木桌案前。“先生快些动笔吧,此事须速战速决!”
上官仪接过王伏胜递来的狼毫笔,手有些颤抖,他知道此举许胜不许败,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必然丧命无疑。
“娘娘,娘娘,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一名太监正连滚带爬地跑到御花园,他的样子配上他的声音,场面尤为滑稽。此人正是皇帝贴身太监王伏胜的义子王安。
此时的武照(武曌)正在赏梅,见王安这般模样,眉头凝皱,心中猜到了几分,怕是两仪殿那边有什么变故发生了。她冲着身边带头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领着随行的侍女一同退下了。
“说吧,怎么了?”武照面不改色地盯着王安,心里却已经在猜度着种种可能。
王安身子一哆嗦,说还是不说呢?若自己说了,日后皇上怪罪怎么办?义父必然也没有好下场。若自己不说,就等于将自己垂涎已久的太监总管一职拒之门外。他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说了。
“回皇后娘娘,今早陛下摒退了殿内的侍婢,只留王公公侍奉,还命侍卫严守殿外,独召上官大人觐见。”王安只是陈述了自己的所见,并没有添油加醋将自己猜想说出,一来怕武后责罚自己干涉朝政,二来自己确实不知皇上意欲何为。
“嘎吱——”梅枝因被折断发出清脆的响声,梅树也被带起了一点动静,部分梅花因外力而纷纷飘落。武照托起一朵梅花放在鼻前轻嗅,笑得妩媚动人。王安虽身为宦官,也着实看呆了。
“日后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武照轻甩衣袖,抛下了这句话给身后的王安快步往不远处的两仪殿走去。“摆驾两仪殿,本宫要给皇上一个惊喜!”
上官仪已将诏书拟好,李治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十分满意上官仪的文笔。当他坐回龙椅准备给诏书盖上玺印时,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殿外悠然走进一个女子,身着红色凤袍,头上只别着一支牡丹花样的金钗,在阳光的映衬下,如同天上的圣母下凡。来人正是大唐国母武照。
“媚……媚娘?!你怎么来了,朕不是下旨今日其他人一概不见吗?”诏书还放在龙案上,李治要藏匿已来不及。他心乱如麻,言语举止也无措起来。上官仪心中悲戚万分,天意如此,今日自己难逃一死。
武照比他们都冷静得多,她转身关上了大门,笑意浓浓地朝李治走去。“陛下是连媚娘都不肯见了吗?今日天气晴好,媚娘是来邀请陛下一同前去赏梅的。”
早在看到武照的那一刻起,李治的决心就动摇了。他太天真了,武照的眼线遍布整个太极宫,自己今日一举如何能做到滴水不漏。
忽视掉李治此刻复杂的面部表情,武照笑着转身看了一眼上官仪。“上官大人也在啊,皇上召见上官大人而不愿见媚娘,是不是有什么不可让媚娘知晓的重要事情要处理?”
“没有的事,媚娘你多虑了。朕这几天舞文弄墨的兴致浓厚,就约上官大人来作诗吟对。至于不见其他人,是因为怕干扰到上官大人。”李治的理由显然苍白无力,但他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即便言语荒唐,也容不得他人质疑半分。这就是身为天子的权力,是非黑白,全凭他一言定生死。
武照那般聪明,自然知道这个理。她心知李治是在和上官仪商议废后之事,朝中谁对她不服,谁又恨不得除她于后快,武照比谁都清楚。她继续走近了李治,李治生怕诏书被她窥见,迅速将它塞到了宣纸下面。武照将他的动作悉收眼底,她上前挽住了李治的胳膊,撒娇似地要求李治与她前去赏梅。李治最敌不过这样的武照,二人纠缠间,武照失手碰散了案上的宣纸,藏在宣纸下面的诏书随之掉在地上。
大事不妙!武照先王伏胜一步将之拾起,笑脸盈盈地捧在手里阅读。李治急得直冒冷汗,身旁的王伏胜亦是站立难安,殿下的上官仪面如死灰。
“陛下,您这是要废了臣妾?”武照早就料到李治是在和上官仪密谋废后,但真相摆在自己面前,还是叫她有些失望,所以眼眶中的泪水并非全是做戏。
李治是名副其实的惧内皇帝,此刻他看到了武照眼中的泪水,怜惜之心油然而生。遂一改与上官仪商议时的大义凛然,就差没有当即给武照陪不是了。他虽身在龙椅之上,实权却一点一滴在被武照架空。他又不可当众与她撕破脸,武照为他生儿育女,因他体弱还不辞辛劳在帮忙处理政事。她本无多大过错,只是性子要强了些,太子李弘是她的亲骨肉,李治默认武照这般做是为了替太子巩固今后的皇权。加之多年的夫妻情意,这会儿他倒真忍不下去这心废了她。
“媚娘,你听朕解释,朕……”
“陛下无需向媚娘解释的。媚娘自知近日来为君分忧过甚,让朝中那班反对媚娘干政的大臣有了遐思。媚娘没有什么好怨陛下的,陛下当初能不顾闲言碎语将媚娘从感业寺接出,恩宠这么多年,让媚娘为陛下生下弘儿这几个儿子,媚娘已经心满意足了。陛下宽厚,信任媚娘才封媚娘为皇后并帮助陛下处理朝政。今日媚娘让陛下有了压力,媚娘实在罪无可恕,还请陛下将媚娘送回感业寺,媚娘愿余生常伴青灯,日日在佛前祈求佛祖庇佑我大唐千秋万世。”
武照一边说一边不停擦拭眼泪,李治听她所言句句深情厚意,就更加心疼起了这个女人。哪里还想要废后,只想将之捧在手心,好好疼爱。
“媚娘,是朕一时糊涂了,媚娘一心为朕朕岂会不知,今日竟然听信了那些谗言起了这混帐心思!媚娘你莫再伤心了,朕知错了。”李治耳根子软,这时的他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心想求得武照的原谅。
见他态度软了,武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她趁胜追击道:“陛下您是天子,哪里会有过错?只怕是有心之人见陛下身体抱恙,太子又还年少,伺机在挑拨陛下与媚娘夫妻间的感情。废后之事兹事体大,陛下可是真的想好了的么?”
听武照这么一说,李治亦是心有余悸。他紧紧拥住武照,生怕她再说出回感业寺之类的话。武照先动之以情,而后又晓之以理让他对废黜自己彻底后悔,绝了他废后的心思,日后也就不会再轻易动这念头了。二人相对多年,她自然是很了解李治性子的。耳根子软,心思不坏,又极为依赖自己。只要把话说到他心上了,自然就会重新信任自己。看来,该是要清君侧了,武照将脸埋在李治胸口时诡异一笑。
从两仪殿出来时,上官仪抬头看了眼天穹,阳光普照,这在冬日里无疑是个好天气。他背着手缓缓朝宫门走去,一路上不乏同他行礼的婢女太监。他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身处政治漩涡之中,现在还是荣耀一身,他朝还指不定会如何的下场凄凉。经过刚才的事件之后,上官仪已有了告老还乡之念,如果武后能够网开一面放过自己的话。北风吹过,他那张历经沧桑的脸颊依然被割得生疼。
上官仪回到府中时,已是午时。下人满脸喜悦地跑到他跟前同他道喜,说是少夫人郑氏于刚刚诞下了一个小姐。上官仪大喜,放下官帽还未换下官服,就快步去了内堂。
郑氏闺名郑俞,原是江南一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后来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因公去往江南,机缘巧会下与她相遇。二人一见倾心,上官庭芝更是未经过父母的允许擅自去向郑家夫妇提亲。无奈郑俞的父母极力反对她与当时还只是个九品官员的上官庭芝的婚事,郑俞是个为情而生的烈女子,在父母的威逼之下,堂前三击掌,狠下心与郑家脱离了关系随上官庭芝回到了长安。上官仪见到郑俞后,心里十分满意这位儿媳。当他得知她为了追随儿子贸然与父母脱离了关系后,严厉责备了儿子的莽撞,并派人送去了丰厚的聘礼和自己的亲笔书信给郑家。上官庭芝谨记父亲的教诲,更加发奋,终于成了周王显的府属。对妻子郑俞就更加好得没话说,至死都没有动过纳妾的心思。
上官庭芝将刚出生的女儿喜滋滋地抱与上官仪看,上官仪接过小孙女,慈爱地打量着她。他问身旁的上官庭芝道:“可有想好给我宝贝孙女儿取什么名字?”
初为人父的上官庭芝略显青涩,摇了摇头。将孙女抱还儿子,上官仪捋着胡须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一刻钟后,上官仪灵光一闪:“就叫上官静吧。《诗经》有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上官庭芝闻言,点头说好。一连十日,上官仪都告病在家中以逗弄小孙女为乐,享受了几天没有政治争斗的天伦之乐。实则,也是在等待武后的裁决。他心知九死一生,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十日后,武照的宠臣许敬宗本奏上官仪与已废太子李忠合谋太监总管王伏胜意欲谋反。上官仪和儿子上官庭芝隔天午时即被处死,李忠两天后亦被赐死,终年二十二岁。
临刑前夕,武照特地去牢中见了上官仪最后一面。她其实是十分赏识上官仪的才学的,只可惜二人政见不同,立场也不同,注定了今天这个局面。
褪下了官服身着死囚衣的上官仪,是以一个长辈与祖父的身份下跪请求武照的:“草民只求娘娘能够饶恕上官家女眷一命,草民死后定会感激娘娘的菩萨心肠。”言下之意,若是杀了上官家的女眷,他死后做鬼都不会让武照消停。
无奈摇头,上官仪到死都是这般刚直。“先生请起,您应该感激上苍让您的后人生得女儿生。她长大后要是继承了您的才学,您也就不算是后继无人了。”
上官仪听罢,俯首贴地,叩谢武照的成全。武照临走时,听到上官仪又道:“若将来静儿有幸见到娘娘,还请娘娘给静儿带一句话——‘天意如此,莫言仇恨,上官仪无怨’。”
这话自然也是说给武照听的,背对着上官仪,武照沉默离去。
上官府被封,郑氏抱着襁褓中的上官静被押送到了掖庭局。李治几日后又大病了一场,从此身体时好时坏,也再无能力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