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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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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还能讲话的时候,与他聊到很多年之后。
我问,若庆国子民说起苏轻言,是曾经战功赫赫的轻言郡主,还是狼子野心的苏皇后呢?
他笑道:那些都不重要,因为我的轻言,一直没有变。
他笑的纯净,像寻常人家的小儿郎。
然而我知道,他的生命之火曳已燃尽。
安和死的那天,离宫的红叶落了满山。
一如他对我人生的评价:一片璀璨的红。
可是,我在水儿面前笑的破碎。
可是安和,没有了你,我要怎么璀璨。
安和死后的许多时日,家彦都没有平复过来。
他被这样的悲痛压垮。
不止一次,我在夜晚醒来,都看到他坐在凤回宫的屋顶遥望南山。
那里,埋葬着我们最爱的安和。
第二年的春天来的很早,冬天来的很迟。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四哥挂印而去,再是水儿天山自绝。
庆国举国似曾笼罩着一层颓败的气氛。
后来,三朝元老宗亲大人连番奏请皇上励精图治。
时年秋,明堂调兵遣将,意图再度染指云潼关。
我在家彦的颓靡中,终于褪去了红色宫装,一袭银色盔甲出现在他面前。
我道:轻言甘愿战死沙场,以保家卫国。
我想,我终是做不成待守深宫的小儿女,不如就再做回我驰骋战场的女丈夫。
家彦眼底有莫大的惊慌,他忽然死死拽住我的手。
他道:轻言,你这一去,是不是像安和那样,再不归来?
我抽回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的发,最后停在他心口的位置。
我道:陛下,我跟安和一样,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平平安安的做个好皇帝。一年了,时间够了。你沉默的时间够久了,你要站起来。不要,再让安和难过。
在云潼关那场惨烈的麓战当中,长安身受重伤,我下令将他送青城。
班师回朝的时候,家彦在城楼之上等我。
我翻身下马,疾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对我笑,纯粹的一如我们的幼年,他将手伸过来,掌心处,是一坛“蚀月”。
那是一坛,入口便让人喉咙疼痛的酒。
那是一坛,喝过让人满头烟霞烈火的酒。
那是一坛,尝过就忍不住想要流泪的酒。
那是一坛,曾让我们醉了一夜,亦醉了一生的酒。
我看着他手上绯色的酒坛,恍然间一切都成了一场梦。
梦里的天空总是青的透明;梦里金戈铁马,战鼓震天;梦里的男子临风而立,倾城倾国;梦里的我们生杀战死,百悔犹决。
然而梦醒了,我仍然是意气风发的少女,编织我璀璨如虹的人生。
家彦仍然是淡冷无失的帝王,弹指间掌控天下。
安和亦仍是我们的倚靠,弹指间,一曲天下醉。
指点江山,运筹帷幄。
可是,当真梦醒才惊觉。
原来一切美好,已再不复,他日之约,竟成迷梦。
是夜。
我同家彦坐在凤回宫高高的屋顶上,一起喝这坛酒。
天空星子泛滥,一轮明月高高悬起,我再也忍不住,在他面前放声大哭。
我道:若不是我执念太深,怎会害的安和?
我问:为何当初你要娶我?若非如此,我亦可在对安和的思念中日日老去,亦会为完成他的心愿而终生伴你左右,做你良将。
家彦悠悠叹息:我只是认为,安和爱你,可为你舍弃生死。而我,定要护你周全,保你幸福。
我惨笑:错了,都错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被人成全,却破坏了他二人之间,仅有的幸福。
我捉着他的衣襟问:你是否恨我?憎我?怨我?
他笑的凉薄哀伤,大口大口吞下了辛辣的酒。
他说:怎会,怎么会去怨恨,我们的轻言。
恍惚之际,时光若忽然回去一般。
未几儿童,阑珊学步。
碧山天地间,连梦都那么真实。
锦衣小孩儿对白衣小孩儿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做我的皇后。
红衣小孩儿点着锦衣小孩儿的额头反驳:太子错了,安和是男人,长大了应该做我的驸马。
白衣小孩儿笑的天塌不惊,看面前的孩童追逐。
转身伏在案上,继续研究夫子留下的棋局。
那副画面,依然那般清晰。
然而,他最终没有成为我的驸马,我却成了家彦的皇后。
兜兜转转间,我和家彦什么都未曾失去。
然而他的算计,他的心智,他的精绝,他的爱,他的恨,他的追寻,他的梦,他的漂浮尘世,他的半生伶仃,却悉数给了我们。
零星记忆中,是家彦轻轻为我擦拭眼泪的手。
他说:哭泣的轻言,真是难看。
他说:你不要哭。
回首。
夜未明。
天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