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第三次,我终于狠狠心把火把伸向庭院里石台上的那架泼了桐油的木棺。眼前一黑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双大手紧紧抓在我的肩头撑住我。回过看,那人却不是乌狮岚。
来吊唁的人情绪随着火起而激昂,在他们看来不以全尸入土而火葬的荒唐程度不亚于把一个人杀死两次。人群发生了暴动,越来越多的人向中间挤,伸着手似乎想阻止或是拒绝接受什么。但很快他们就被拿刀配箭,身披铁甲的一队兵卒死死拦下。恶毒的言语潮水一般向我涌来,说来说去就是那些妖女、祸害之类,不新鲜。我抚摸自己用木簪挽着的发髻和不施脂粉的脸,一个泛红一个苍白,这些年因着这份与与众不同惹了多少闲言碎语。罢,罢,罢,随他们去。站在一旁的燕青山却皱起了眉头:“姑娘要不要先进屋去歇着,这里由我们料理。”我回头看一眼这个面色黝黑又一脸严肃的男人,从他手里挣了出来并不出声回应。
燕青山带着一干人马闯进来是晌午时分。我坐在纺车前,线是没纺多长却连着断了四五次,不由得心烦意乱。忽听见门前接连的马嘶声、吆喝声,好一会儿才得以平息,人只进来了两个。燕青山抱拳施礼:“燕某人奉命前来求医,还请姑娘代为向宁神医老前辈通传。”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披甲前来,奉谁之命?我若不从,又当如何?摇摇头又继续摇纺车,随行的瘦子却不耐烦了,“刷”的一声从腰际拔出寒光宝剑来,却被燕青山厉声喝住。
把手里的棉花条纺完我才站起,并不理会他们,抹了把汗坐在藤椅上只给自己斟上一杯热茶轻轻吹着:“都回去吧,宁神医以后都不治病了。”
小瘦子嗤笑一声,单手提着一个码头装货用的那种麻包重重撂在桌子上,松开了扎绳,黄铮铮的全是足锭的金元。
我跟随师傅多年游走在外,自以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市井蛮荒之辈,见此仍是暗自吃了一惊。一则是这个数目实在不能算小,我只在银票上见过——而银票和金子又不一样,银票的数目再大也不过是一叠纸,相较之下堆在一起的金子总是更能激发起人心底对财富的贪婪和爱慕。二则是我先前只看见他瘦便小瞧了他,这“单手负千钧”的本事着实不简单。脊柱登时冒出冷汗,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这次来的人恐怕是有些来头,我有麻烦了。
“如何规矩我懂:不给钱不医,钱给的少不医,至于第三条我不高兴不医嘛——”那人顿了顿,阴森森的盯着我缓慢的笑了:“唯独这个人,由不得你高不高兴,或者只能趁现在把第三条改成‘我死了不能医’!识相的话,快点带我们去见你师傅。”
我收起震惊冷笑一声起身撩起侧厅的竹帘,师傅正躺在竹床上,睡的像死了一样,我又忘了,他是真的死了:“还等什么?再晚一会只怕就凉透了,趁现在还热乎着,你们想把他带去哪干什么我才懒得管。”
我只能说他们看见师傅遗体的表情很精彩,尤其是那个逞凶耍狠的小瘦子。没曾想他们交头接耳一番后非但不走反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也终于弄明白得了急症,御医束手无策只得民间求医的竟是如今王上!燕青山笨嘴拙舌还要咬文嚼字出了一头汗:“宁姑娘既系神医亲传弟子,青出于蓝想来也错不了。此事干系甚大,宁神医既已仙逝,为今权宜之计,就只有劳烦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
他的这些话听在我耳里却是:“老的死了,再怎么不济也得把小的领回去,不然空手复命,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我面上不动声色却也心知肚明,此事万分棘手,治不好,难逃陪葬的厄运;治得好——算了吧!能进宫当御医的那个没有两把刷子,他们全都无计可施我又何苦高估自己。这浑水里暗处泅游着鳄鱼,实在是淌不得。
所以师傅,你千万不能怪我。虽然你曾多次嘱咐过你若哪一天死了才不在乎自己的尸体是被野狗啃还是被鞭尸——鞭尸还是奸尸我也没听清。最好一把火烧成灰洒在菜地里便是,来年地里要多种土豆,一定长的又圆又大。你不止一次这么说过的,可我还是违背了,你的葬礼很隆重。至于撒了骨灰长出来的土豆?见鬼去吧!
熊熊的火焰燃了起来,新伐的木头还有点潮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师傅难得一见柔软的脸很快被火光烟雾吞噬。我的眼睛被灼得生疼,一想到以后是再不能看见他了眼眶就涨的发酸,揉了揉,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来的大多是身染顽疾怪症的百姓,此刻他们的骂声小了点,虚弱的跪在地上溃不成军。师傅纵活着也不见得肯大发善心把他们全都治好,可总算是个盼头。人人都道没有宁神医治不好的病,他们对活着有多渴望对师傅就有多大莫名的推崇和信心。我望着那一张张被疾病折磨而扭曲绝望的脸,虽然看惯生死早已麻木,但今天不知怎的终是有些许不忍。轻叹一口气:“你们若想活,去陈家村找乌狮岚,或许有救。”他们阴沉的眼眸重新被我这一句话点亮,纷纷议论着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起身而去。
我也不知道到底给他们这些或许永远实现不了的希望和干脆放弃,安安生生的活过最后的日子哪个更残酷哪个好一点。
一直混迹在人群中垂着头的乌狮岚终于肯直起身看我,悲戚、无奈、感激,全都在化这一眼里了。下一秒他就毅然决然的转身随着人群离去。我释然了。好,再蠢的人到了紧要关头也知道该怎么选择,他要是婆婆妈妈的头疼的就该是我了。
乌狮岚,你白白在此做了五年苦力,劈柴挑水不说,师傅对你没好脸色,我也不大理你,可还是自说自话的做东做西。临最后只能为你说一句话来做回报。值与不值都是心甘情愿,你自己衡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