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漪水

9、星华（一）

　　听到喊声，我心尖一跳：“又有什么破事了！”

　　话落，青雾处骂骂咧咧走出一行人……

　　“你这鬼怎么这么让人不安生！轮到你投胎你就投胎啊，还死命地赖在这地府不肯走！就别的鬼魂想投都轮不上呢！”

　　那两鬼差将那带着沉重镣铐的死灵推到我跟前：“姑姑，这才是今天最后一个投胎的怨鬼，押来的路上给他跑了，好不容易逮上了，快给他一碗孟婆汤，早早结束了我们也好和兄弟们吃酒去！”

　　我见那死灵浑身湿哒哒的，发梢还挂着延绵的水珠，心下了然：原是个落水鬼……

　　我舀起一碗汤递过去：“来，喝了这碗汤，忘了前尘往事，快些投胎去把……”

　　茶碗递过，那死灵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接，突然一手大力一挥，嘴角竟挂着自负地笑容道：“我褚易不想投胎，你们又奈我何？”

　　“啪”的一声碎响，汤水触地立马化作一缕青雾消散在虚空。我见着自己的心血就这样被人糟蹋了，怒从心生，一手指向旁边那蛇虫遍布的血河，喝道：“不想投胎是吗？地府有个规矩若是不想投胎的鬼一律打入这忘川河中永世不得超生！你要是真不想投胎就给我自个儿跳下去！”

　　平日里我这招对付那些撒泼的野鬼顶管用，可是今日……

　　话落，白影掠过，“噗通”一声，忘川内血花溅起，眼前便再难搜寻到那抹白影。

　　诶……他还真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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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河的右道由于融了大量恶鬼死灵，河水浑浊，整日发着阵阵腥臭。血河泛滥处，时常能见到一些恶鬼伸着干枯的利爪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吵得人心烦。

　　那自愿跳下去的自负鬼倒是奇怪得紧，一个人静静地探着身，不哭也不叫，就看着我脚下的一方的奈何桥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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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日，我早早地结束了手中的工作，闲着无聊便枕着桥头向那个探出半截身子的落水鬼招了招手。

　　“喂，呆鬼你过来……”

　　阴雾缭绕处，他单薄的身形缓缓靠近，隔着一方水桥神色淡淡地望着我……

　　虽面上已笼上了鬼气，但看他形容俊逸，面挂不羁，不难看出生前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放眼这血河内的鬼，多半是不安分的主被黑白无常俩阴帅给捣腾下去的，自己跳下去的我倒是头一回见。

　　这鬼甚有个性，本姑娘看着甚顺眼。

　　“喂，你为什么不愿意投胎……”

　　“姑姑想知道？”

　　我体内的八卦心熊熊燃烧了起来：“想！想！”

　　一方奈何，一渡忘川，前者承的是忧，后者载的愁，这“忧愁，忧愁”总得想办法排遣排遣……

　　他目光悠长，与我娓娓道出了那段生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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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城百姓皆知，本城首富褚老爷子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不学无术便罢，整日还逛荡于勾栏与一帮莺莺燕燕厮混着，也幸得祖上积德，家财殷实才不至于被饿死。

　　夜幕初挂，芙蓉巷内已是另一番街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连着两旁绵延的彩灯竟望不到尽头。花楼高阁，一群衣衫bao 露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勾栏，抖着手中的粉绢卖笑轻吆着……

　　这里是邺城最热闹的地方，却也是最见不得人的地方……

　　在众多花楼中，有一处最为出彩。光从那几名迎客女子的姿色来看，便知这沉香苑乃花楼中的翘楚。

　　彼此大厅内轻纱拂面，软烟迷绕，本是一副曼美如画的环境却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调笑嬉闹声。

　　靡音一阵盖过一阵，也压过了后院传来的那一阵阵喝骂。

　　“贱蹄子！姑奶奶我花了大把银子买你回来是让你光吃白饭的吗！连个茶碗都端不好将来怎么伺候好那些大爷！”那满身宝气的女人骂完还不解气，端起一脚便向地上的人影踹去……

　　被打的是个身量稍显不足的女孩，模样很清秀，看着那一拳一脚往自己身上挨却硬是咬着牙吭都不吭一声。

　　许是女孩的倔性激得女人的火气又上了几分，随手抓了个茶碗便朝地上的人影砸去……

　　“这女孩将来也算妈妈的一棵摇钱树,你这茶碗砸下去扔得不巧把她这张标志的小脸给毁了，那可得不偿失了。”

　　女人执碗的手一滞，循声看去，只见回廊尽头一间厢房门被打了开来，门边正依着一名男子。男子面相不错，但衣衫敞露，神情轻佻，怀中还搂着一名美姬，无端平添了一丝风尘气。

　　见到来人，女人立马敛去一脸凶相换作一副笑颜道：“ 苑里新进了这几个丫头，不服管教，我正在教训她们呢无意扰了褚公子雅兴，见谅，见谅。”

　　男子缓步走近，盯着女孩打量了一阵，虽瘦了些，但五官长得很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清透，似噙着两汪水泽。见其他女孩都神色张皇地立在那里，只有眼前的女孩毫不认生地盯着自己，褚易来了兴致：“丫头，你叫什么？”

　　似是没想到褚易会突然开口问自己，女孩愣了半晌，直到旁边的女人重重地踹了她一脚才反应过来。

　　“我原先叫雪儿，现在妈妈说我叫胭脂。”

　　“胭脂？”褚易一笑：“怎进了这沉香苑名字反而变土气了。”

　　那姓赵的鸨母听到，干干一笑：“妈妈我打小就在这胭脂堆里打滚，比不上宋公子你们这些读书人，起的名字自然俗气了一些。”

　　褚易面色微变，却一瞬间恢复了常态，继续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丫头，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喜欢。”

　　“哦？”褚易错愕，万想不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为何喜欢？”

　　女孩歪头沉思片刻：“因为……没人吃我，还能吃得饱饭。”

　　“吃你？何意？”

　　“家乡闹旱灾，没吃的，半夜里爹娘商量着要把我杀了炖肉给弟弟吃，我便逃了出来，一路乞讨度日，后来遇到一位好心的大叔，是他把我送到了这里。”

　　“好心？”褚易嗤笑一声：“此处对于你们女子来说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将来你便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他将你卖来此处，你竟还说他好心？”

　　女孩目光透着坚毅：“将来的事胭脂不知，胭脂只知现在过得很好。”

　　褚易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有趣！有趣！丫头，可想与我去一个真正不吃人的地方？”见女孩面露疑色，褚易转头与一旁候立的人道：“赵妈妈，开个价吧，这个女孩，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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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深沉，街市依旧热闹如故。灯火璀璨处缓缓走出两道人影。走在前面的白衫公子时不时地和上来寒暄的小贩人点头示意着，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小女孩，正眸光发亮地看着街边新奇的小玩意。

　　褚易随手捏起一根糖人，唤了一声：“丫头，过来。”
　　见没人响应，褚易回头一看，便见那瘦小的身影怔怔地立在一处。

　　褚易循着视线望去，小巷一角一群乞丐正在疯抢着地上的吃食。被压在最下面的乞丐目光浑浊，一脸痴傻样，任凭身上挨了数道拳头却还是死死地咬着嘴里的馒头不松口。

　　褚易走了过去，料她定是回忆起自己行乞的那段过往，便将手中的糖人递了过去，轻轻道了一句“人各有天”，还顺道拍了拍小丫头的头：“你遇见本公子也算是你此生的一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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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府依旧是褚府却已是另一番光景。

　　跨过染血的门槛，一地残红在深沉的夜色下竟也显得那般刺眼，空气中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褚易走出大厅，将手中的物件紧了紧。一夕之间，宋府一百二十余口人，被人屠杀殆尽，皆死不瞑目……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立在一堆横尸中，褚易眼里闪过一丝诧色，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丫头，我如今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这里，我给你足够的银两，保你此生无忧，二是跟着我，终日活在虎口之境，甚至连你的命都会搭进去。”

　　褚易见她缄口不语，心下有了答案：到底是个十岁的孩童。

　　正当他起身的一刻，袖口却被人死死一拽。

　　“我跟着你。”

　　褚易愣神片刻后回身将女孩轻轻一带，目光透过深沉的夜色不知看向何处：“丫头，你的家人遗弃了你，如今我的家人也弃我而去，不如做个约定，从今往后你我为伴，将来谁若弃了对方必遭天谴，永世不得超生，如何？”

　　“好……”

　　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邺城百姓都在口耳相传着一件灭门惨案。一夜之间，褚府一百多条人口全部葬身火海。邺城城守查了整整数月，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线索，最后只以入室劫杀草草结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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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刚过，郑国王都就下了一场大雪，落霞山的山头已被白雪盖了顶。

　　褚易一大早就跑来山顶找静安寺的主持对弈，而褚瑶酷爱这落霞山头的一片梅林，便也跟着来了。

　　褚瑶随手折下一根将开未开的花枝步入梅林，寒风送来愈发清冽的香气。八年时间，这落霞山头的梅花开得一年比一年盛。

　　她看得专注，未留意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地上。褚瑶扭头一看，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手臂。换做寻常女子，怕早已吓得仓皇失色了。

　　“死人？”

　　褚瑶见那男子大半身子都掩在雪里，无声也无息，难得想发一回善心。

　　她掬起一捧雪往那人脸上一盖，暗思：起码来年春季前此人不至于曝尸荒野了。

　　她一捧雪一捧雪埋得专注，脚边那只血糊糊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一下子箍上了她的手臂。

　　褚瑶怔了片刻，看着眼前的雪堆蠕动了两下，呢喃了一句：“活着？”

　　男人很虚弱，但抓着褚瑶的手丝毫没有松半分力。

　　“帮……帮……我……”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但褚瑶还是听到了。

　　“帮你？为何？”

　　男人吃力的探手在腰间摸索一阵，再摊开便多了一枚圆形玉佩。玉佩通体碧绿，一看便知是上品。褚瑶一只手毫不迟疑地抓过玉佩，另一只手竟向男子的腰间探去：“还有吗？”

　　男子一口血梗在喉咙当即喷了出来：这女子……怎这般厚脸皮。

　　“将我送到城东一处宅院，我便另许你百两金饼。”

　　褚瑶面无表情，眼中却闪着光亮：“此话当真。”

　　“当真……”

　　……………………
　　下山的路并非来时的路……

　　男子身受重伤，破损的衣物在雪地里泡了一夜哪还能御寒。褚瑶大义地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他的肩头，拖拽着他深一步浅一步的朝另一条僻径走去。

　　男子大半身子的重量全部压在了褚瑶身上，索性这落霞山不高，若不然褚瑶肯定被他累得也死在这落霞山头。

　　他俩运气好，刚至山脚就来了一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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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城东的一处小宅院前停了下来。褚瑶将手中玉佩出示给守门的一看，立马出来了一行人将受伤的男子迎了进去。领头的是位白袍男子，虽是一身布衣但也穿出了一派器宇不凡的味道。

　　“在下吴越，多谢姑娘救了我家主子，来日必当重谢。”

　　褚瑶被他一双眼盯得心里直发毛却还是回瞪回去：“我会来讨那百两金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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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褚瑶去讨那百两金饼干，人家便自己送来了府上。

　　褚瑶看着满屋子的红绸木箱楞了神：“这些是……”

　　褚易淡淡地应了一句：“郑二公子府上送来的聘礼，说想纳你为他们府的二夫人。”

　　“郑二公子？”

　　褚易拿起桌上一个的稍小的盒子递了过去：“他们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褚瑶打开盒子一看，竟是一盒金灿灿的金饼。

　　郑国二公子，想不到自己救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见褚瑶盯着一盒金饼发呆，褚易轻咳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了满屋子的木箱一眼便朝外走去：“那些都退回去，金饼留下来。”

　　“瑶儿，若我要你嫁呢。”

　　前行的背影一僵，褚瑶转过身，眼里含着不置信：“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嫁过去。”

　　她整个人如掉进了冰窟，寒气从皮肤一下子渗透进了心脏。

　　“为什么……”

　　为什么？

　　褚瑶一直望着褚易，眼睛慢慢变得酸胀、模糊，但泪水最终凝在了眶中没有落下来：

　　“你要我做的事，我从来不会拒绝。只是你别忘了当初的誓言，说不会弃了我，否则永世不得超生，如今这可算弃了我？”

　　看着那抹坚毅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褚易有些怆然，有些东西注定无法长久又何必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