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薄》未沫

17、第十六章

　　华灯初上。
　　太阳的光芒似一把篝火被渐渐抽去柴火，一寸一寸从城市的西角消失了。
　　一片红彤彤的晚霞，如同少女温和的嘴唇。

　　脚步声声，倔强的女孩，安静而冷漠的脸庞，提着吉他，行走在城市繁华的大街小巷。
　　小悠有时会在回家路上顺便来到闹市区，看见淡漠的伏烟，两个女孩开心的拉着手，小悠推着自行车，在人行道上，她们慢慢走一段路，说着亲密的话语。

　　秋天。
　　那是她离开学校之后遇见的第一场雨，秋雨，凉彻骨髓的冷清，落下来的不像是雨水，而像是剪刀，刺过她的脸颊，顺着她的长发静静淌下去。
　　那是傍晚六点，雨和黑夜让太阳收敛了它所有的光芒。一场雨，把人们打得措手不及，惊慌的人群涌向路边的店铺和遮雨的屋檐。
　　伏烟却依然在那雨里。
　　她坐在广场喷水池的边缘，任凭雨水侵入她的肌肤和衣衫。

　　她摊开手掌，细细数着落下的雨滴。冰冰的水，顺着她的手指滑下。
　　咦，雨停了是吗？
　　可是耳边依然弥漫着疯狂的雨点声音。
　　手里却接不到雨水。
　　她猛地抬头。
　　头顶不是黑洞洞的天空，而是一把浅色的雨伞。
　　是小悠吗？
　　她心里一阵狂喜。
　　再一抬头，她正要叫出小悠的名字。
　　等等。
　　一个急刹车，愣是把“小悠”两字从喉咙口咽了回去。
　　却突然觉得整个身子刺骨的寒冷。
　　芒刺在背。

　　那是一张她陌生而熟悉的脸。
　　她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是韩子炎，她或许还可以理解，或许还会笑他的懦弱。
　　可眼前这个人，却是——
　　夏浅哲。
　　夏——浅——哲——
　　自从小学毕业，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遇见时，没有任何言语，都匆匆撇开目光，装作是陌生人，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他们到底有多陌生，算起来，也有五年多了。
　　大大小小的场合，她看见他时，他的身边总是缺不了白薇的影子，甜腻的女孩混合着刺目的颜色，齐刘海，泡泡袖，卡通图案的连衣裙。回眸一笑百媚生。

　　“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像是拨动一根琴弦后留下的阵阵余音。

　　他穿着白色T恤，是他一贯的打扮，尽管看上去有些冷。
　　雨下得很大了，地面上全是疯狂的雨点溅起的水花，还有响亮的声音。
　　他的声音便沉没在这一片雨里。
　　“伏烟，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背景便是一片迷茫。

　　她站起来，似乎更愿意淋在雨里。
　　“什么意思？”
　　“我和白薇就要分手了。”
　　她不懂。

　　眼前的那个夏浅哲，那么陌生。
　　童年时，他温暖的笑容，他和气的言语，他单纯的心思，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伏烟低头不语。
　　这一切都太混乱了。

　　年少时，是他的光芒照亮了伏烟的心扉。
　　可破碎的一切让她那么那么恨他。
　　爱和恨，不断旋转着。

　　“要不这样吧……”夏浅哲狡黠地一笑，“你做我女朋友吧，这样我就不是‘别人’了。”

　　这个镜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重播着。
　　年少的孩子微笑着，那么漂亮。

　　“可不可以忘记以前的事情？”他字字恳切。
　　她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不，不可以，伏烟，你怎么可以忘记。
　　忘记他无理的挑衅和嘲笑。
　　她毅然：“不。”

　　那些旧时的故事，怎么可以说忘就忘？
　　即使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她的倔强也不容许她重新再来。
　　当初是一碗方便面，如今，他不知道又要用什么来欺骗伏烟。
　　“永远都不可能。”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多么决绝。尽管心脏有撕裂的疼痛。
　　她逃离，转身冲进茫茫雨帘。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逐渐冷了起来。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空蓝的嵌进人的心里，路上人不是太多，她还是在唱歌，围了一小圈人，声音也如同这天，明朗的像是一股涓涓细流。
　　唱完一首歌，围观的人们拍手叫好。
　　她抬头看了一眼人群，感激的微笑说谢谢。
　　“不好意思，让一下。”
　　一个稚嫩的声音穿过一圈人。
　　伏烟看到一个男孩挤了进来。
　　他笑道：“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她抬起头凝视他年轻的脸庞，伏在额前的碎发随风抖动。她笑了：“凉？”
　　是凉。
　　那天在小餐馆遇见的男孩子，连声音都还是脆的嫩的，有着可爱的笑容，为他们唱过四首歌，他亲昵的叫她“姐姐”，她对他说“后会有期”。
　　像是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遇见熟人，她的心情那么激动。
　　那个男孩子，不过是一面之缘，却让她觉得比任何都亲切。

　　她怀着兴奋的心情，继续唱了一首歌。是那天，他曾经唱给她听的，《晴天》。
　　故事的小黄花，如今又重新绽放。
　　凉站在那里，喂，后会有期，今天，我们不是再次遇见了吗？
　　遇见时，不是又相认了吗？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对吧。

　　她轻轻吟唱，周杰伦含糊的吐字别有一番感觉，他从背上取下吉他，手指划过一根一根弦，一串串音符滚落下来，衬得整个气氛更加美妙。
　　他们都静静的笑。

　　人群散去之后，她整理好吉他，上下打量着凉，惊喜的说：“凉，你长高了。”
　　她并不确切他是否真的长高，但她依稀记得，那天在餐馆遇见他时，他还是一脸稚气，一副小孩子的模样，而现在，他的线条硬朗起来，一整个夏天的太阳也让他的皮肤变得不是那么白，透出一点黝黑的光泽。
　　而他的笑，还是一样那么可爱。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对伏烟说：“姐姐，不介意的话我们合作好了。”
　　哈，那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可以赚多少钱她无所谓，银行里有她一大笔积蓄，根本不用愁生活。只要自己活着快乐就可以。
　　“好啊。”她也笑。
　　凉说：“那以后，我们就是合作伙伴了。”
　　伏烟笑道：“好啊，为了欢迎这个伙伴，我请你去吃顿饭吧。”
　　“切，哪有女生请男生的。”凉一撇嘴。
　　伏烟忙说：“这次算我请你，以后就轮到你请我了。”
　　凉不好意思的一吐舌头：“嘿，那谢谢了。”

　　她本是可以请凉到一个稍稍豪华的餐厅去，却选择去了这样一个街边的小酒店。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世，怕凉问起，怕重提自己的往事。
　　灯光昏暗的小酒店，油腻腻脏兮兮的墙壁和桌椅，她随便坐下，要了些小菜和两瓶啤酒，先开了瓶盖就往凉的杯子里倒了慢慢一杯，凉惊呼道：“我不会喝唉！”
　　“啤酒啊。是人都会喝，和饮料没什么区别。”
　　凉忙推脱：“我从来都没有喝过酒。”
　　“没喝过可以试试啊。”
　　伏烟说着也朝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
　　“凉，庆祝我们今天可以遇见，把它干了！”
　　凉皱着眉头看杯子里茶色的液体还冒着泡泡，一抬头，又用一种痛苦的表情看伏烟，像是求饶。
　　伏烟靠在椅子背上，摆成冷冷的造型，道：“我不管。”说着，便伸手拿过自己的那杯，仰头，一饮而尽。
　　杯子上只残留了一点点液体，她“咚”一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凉使劲皱了皱眉头，抿了一小口，像是喝毒药，便痛苦的说道：“一点也不好喝，算了吧。”
　　“不就是点啤酒嘛，哪有男生不会喝酒的？”伏烟一挑眉毛。
　　凉苦笑，拿起杯子，像是小时候喝苦药，要捏着鼻子闭着眼睛，痛苦的把一碗药灌下去。
　　杯子里其实还留了不少，喝的时候，还有酒顺着他的嘴角汇成一条条小溪流，流到外面，喝进去的实在没有多少。
　　伏烟看着他一脸怨念的样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认识一下吧，我叫伏烟。”
　　她伸出手指在桌子上划她的名字，桌子油腻腻的不干净，倒果真可以看出淡淡的痕迹。
　　“你唱歌唱得很好听，那时真没看出来。”凉傻呵呵的笑，“为什么会想到出来唱歌呢？”
　　伏烟扬扬眉毛：“我喜欢。”
　　“不用上学吗？姐姐原来是风华高中的？”
　　“你怎么知道？”
　　凉笑道：“那天我看到坐你旁边的那个男生挂着校牌，是风华高中，想想你应该也是吧。那是重点高中唉。”
　　风华高中的校牌的确有些独特，也许是学校领导为了彰显学校的优秀，特意请人设计了这种校牌，用的是金属材料，扁扁的长方形，上面没有写各人的名字，只有简洁的校徽和四个楷体字，风华高中。
　　“很简单，我退学了。”她淡淡的笑，笑里又含着一丝苦楚。
　　凉疑惑道：“为什么？风华高中不是很好吗？姐姐成绩一定很好喽。”
　　“成绩是成绩，可是我因为考试时告诉了别人答案，要受处分，干脆退学算了，反正我不在乎。”她一仰头，看见布满油渍的天花板。
　　别人，哈，韩子炎一下子就变成了别人，似乎就是陌生的。
　　凉叹气：“学校里真不好混。”
　　伏烟也问：“诶，那你这么小，也不去上学吗？”
　　凉打了个哈欠：“我厌学着呢。”
　　她看着他愁苦的表情，笑着。
　　“真不明白，干什么总是要去读书，天天挨老师的骂，活着不痛快。”
　　伏烟不自觉的发了通教育：“你现在不读书，以后工作就不容易了，怎么挣钱，怎么生活？”
　　凉说：“好不容易做了这辈子人，干什么要愁这个愁那个，干什么要忆苦思甜先苦后甜吃苦耐劳，应该及时行乐才好，乐完了，死而无憾。”
　　其实转念一想，人这一生即便做出再大成就，都会死去啊，死去了以后，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空了，何必这一生辛辛苦苦，得不到痛快。
　　她不语，只是吃菜。
　　给自己再倒满一杯啤酒，把酒瓶子递给凉：“凉，再喝杯。”
　　凉没有推脱，也给自己倒了杯，一口一口喝着。
　　古人都说借酒浇愁，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热闹的风华高中。
　　小悠依然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天天和苏亦然拼笔记拼作业，拼得天昏地暗，不知东南西北，只有中饭那点时光才有机会讲讲聊天开玩笑。
　　原本的五人行支离破碎，她和子炎再没有过来往，学校里碰到子炎，她的眼里满是愤怒，他只得逃避。
　　唯有苏亦然还保存完好。像是一箱子瓷花瓶，都落到了地上，别的都碎了，唯独一个还完好着，连瑕疵和裂缝也没有。
　　班级还有几个和她们走得近的女生，每天吃饭，这几个都聚在一起，说说笑话，讨论八卦的事情，发花痴，讲杂七杂八的爱情。
　　“我吃完了。”苏亦然每次都最快。
　　苏亦然曾经说过，看吃饭的速度就可以看出每个人的学习压力，那些去了文科班的同学，现在吃饭就像是乌龟跑步，慢的要死，只能说明在文科班的生活确实比理科班滋润。
　　小悠忙把最后两口饭扒进：“我也好了。”
　　两个人收拾了下碗筷，去门口的泔水缸要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倒掉。
　　食堂里的人还很多。
　　同个班的同学都拥挤在一起，霸占着长桌子，边吃饭边开玩笑。
　　几对男女也霸占了小桌子，慢慢吃，慢慢交流感情。
　　走过去的时候，小悠发现了低着头的白薇，穿得一如既往的时尚，长袍短套，头发似乎又刚刚去做过，亮得像面镜子。
　　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见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平时她的嘴红的跟颗樱桃似的。
　　饭菜还是满满的，筷子搁在盘子上，还没有动过。她一首托着头，似乎不托着头就要掉下来。
　　是什么事情让白薇小姐也会这样忧伤？
　　小悠心里还有些幸灾乐祸。

　　倒完泔水，苏亦然建议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小悠欣然同意。虽然苏亦然口口声声说要减肥，但零食的诱惑还是巨大的，不过她现在只买海苔、话梅之类可以咀嚼半天也不会发胖的东西。
　　刚刚迈进小卖部的门，苏亦然就说道：“小悠，刚才你有没有看到白薇？”
　　“看到了啊，样子怪怪的。”
　　“刚刚我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在哭。”
　　“真的吗？”
　　“可能你没有注意，但是我走过的时候，她正好吸了下鼻子。”
　　“哦。”
　　“好奇怪啊，她平时一直都甜蜜得要死。”
　　小悠忽然想起小学时，便说：“她其实很喜欢哭的，有一次，打了我一耳光——轻得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还没怎么，结果她自己跑去哭了。”
　　“是吗？看不出。她为什么要打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吵架，吵着吵着她就这样了。”小悠故意隐瞒了真实原因。
　　苏亦然在柜台前挑了包话梅，小悠要了杯奶茶，付好钱，正准备出去，却突然看见白薇走进来，神情恍恍惚惚的。
　　眼睛红红的，果然有哭过的痕迹，头发乱了也不知道打理一下。
　　苏亦然连忙拉着小悠逃离，一边嘀咕道：“这么快就calm down了啊。”

　　果然到了下午，神经兮兮的山鸡同学兴奋无比的来报告一个爆炸性新闻：白薇被甩了！
　　苏亦然一向都不信山鸡的话，这种话，十句有十一句是假的，她撇撇嘴：“好啊，白薇被甩了，夏浅哲下个该追你了。”
　　“切，夏浅哲这种货色，我才看不上。”山鸡像是站在山顶啼鸣一样。
　　苏亦然不禁暗暗笑着。
　　被甩了就被甩了，用得着你这么激动吗，又不是外星人来轰炸地球了。

　　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来传播这个消息，这一传十十传百，搞得学校上空就弥漫着一股阴云，熟人相见，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了吗，白薇和夏浅哲分手了。”
　　连小悠都不禁怀疑：“真的还是假的？”
　　苏亦然都动摇了她当初的想法：“传得那么开，估计不应该是谣言。这几天，白薇确实有些奇怪。”
　　五年多了，要断是应该断了。
　　况且夏浅哲也高三了，明年就要毕业了，毕业了，总不至于还和白薇缠在一起不肯放手吧。
　　放学的时候，她看见白薇小声哭着从教学楼上走下来，几个小姐妹簇拥着她，一边不断劝慰。
　　“夏浅哲算什么，配的上我们白薇吗？”
　　“这种人，不应该和他计较。”
　　“他算得了什么，居然敢这样！”
　　只有白薇自己知道，那五年，他们只是表面上的亲密，夏浅哲念念不忘的人，是伏烟。
　　他总是提起她，说她的好。

　　“夏浅哲！”
　　“喂，夏浅哲！”
　　“夏——浅——哲！”
　　…………

　　伏烟小心翼翼的问：“有个女生叫白薇，是不是……”
　　“你似乎没有必要来和我说这个。”夏浅哲迅速打断她的话，“不要一直监视着我。”
　　他是心虚了，这样回答，他只是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可她却以为他已经喜欢上了白薇。
　　从此，伏烟躲着他，不愿意见到他，一次次逃离他的视线。

　　“夏浅哲，我喜欢你。”
　　面对白薇妩媚的笑容，他一时不知所措。
　　小小的男孩想到伏烟对他的躲避，将错就错，答应了这个女孩。
　　却依然忘记不了伏烟。

　　“你认识伏烟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他时不时会在白薇面前提起。
　　却不知道白薇对她有的全部是敌意。
　　她恨伏烟，是什么魔力让夏浅哲一直念念不忘。

　　“贱人。”
　　那是白薇和伏烟擦肩而过时，白薇咬牙切齿撇下的两个字。

　　她一直抱着这样的期望，以为时间过得久了，他自然会忘记伏烟，便死死粘着他，不让他离开一步，也让所有的人看见，夏浅哲的女朋友是白薇。
　　她也一直小心翼翼，害怕一失手，将他丢失了。
　　“夏浅哲，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是五年过去了，他终究不能放下伏烟。
　　KTV里，他见到伏烟，传说中韩子炎的女朋友，出现的时候，大脑一片混乱。
　　可白薇却死死拽住他的手臂，让他觉得好尴尬。
　　那次的小小失误，让他们都错过了彼此，他终于觉得不可以再和白薇糊涂的消磨了。

　　知道伏烟退学了，他去广场上找她，问她，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他料到，她会坚决的说不。

　　可是，他还是和白薇说了分手。
　　苍老的大树下，他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她明白，那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
　　她明白，她只是悬空的行走，如今终于到了跌落的时候。
　　“我也高三了，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以后也会各奔东西，去找自己的未来……”他不忍看见她的伤心，却还是说道，“我喜欢伏烟。”
　　那场欺骗，糊涂的经过了五年，终于有了场完结。
　　白薇，对不起。
　　那一次错误，伤害了多少人。

　　还记得那天的歌吗，KTV里，她拉上他，捧着话筒，唱过的一首歌。

　　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
　　只让我们相恋 这一季的秋天
　　飘落后才发现这幸福的碎片
　　要我怎么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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