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薄》未沫

16、第十五章

　　升入高三，好似进入了十八层地狱。
　　传说中，人从初一开始踏入地狱，到高三，便是到了第十八层。

　　高三，到底有多黑暗？没有周末、没有假日、没有休息。新课早已结束，剩下的漫漫长路，只是无聊的一遍接着一遍的复习、复习。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机械，机械化的生活，每天做完作业讲作业，讲完作业发作业。秋老虎又在这个九月的开始袭击过来，高三，换了教学楼，每个教室都有了空调，但天气依然让人无法忍受。

　　高一时，充满梦想和热情；
　　高二时，充满怨恨和浮躁；
　　不知到了高三，一切又该是怎样。

　　班主任依然咄咄逼人，面无表情的宣布道：“下周六和下周日，九月份月考，请大家都准备一下。”
　　教室里竟然是鸦雀无声。习惯了这样的黑暗，瞳孔也随之放大，抵抗还会有什么用呢？
　　伏烟看看窗外，窗外是浓密的树木，一层接着一层的绿色。
　　七月的蝉鸣都消失了。
　　蝉，在地下沉没了三年，而它的辉煌，只有短短的几个月。
　　五月吟唱，九月死亡。

　　见同学们都不做声，班主任又补充道：“现在是高三了，高考不远了，现在加把劲，考上好的大学，以后就可以轻松了。”
　　哈，初三时，班主任不也常常说，中考结束，就可以轻松了吗？
　　怎么可能，只不过是一句哄骗小孩的话而已。

　　月考，自高二起便是家常便饭。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压力。只不就是一次小小的月考吗。
　　伏烟的各门功课都很平稳，没有太大的偏科。高三的节奏她也渐渐习惯。

　　考场的座位是按照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名次排的。凑巧，座位表上，伏烟的位子在子炎的后面。小悠听说了便一个劲的笑他们：“真是有缘分呐。”
　　小笋走之后，她都有些嫉妒子炎。

　　考前，还是老样子，班主任一遍一遍强调着遵守考场纪律。风华高中对考试作弊查得非常紧，据说，要是有人作弊被抓住，那可要用红纸写上处分公告贴在校门口，真具有讽刺意义，实验班的扫地出门，还要被抓到政教处训好几顿。
　　学校有好几届理科没有出太大成绩了，校长口口声声要他们“重振理科”，要他们“把每次考试都当成高考”，云云，听得他们耳朵都起了茧子。重振理科，有这么容易吗。

　　考试当天，伏烟的心情很平静，静得就像是一潭深水，不管表面怎样惊涛骇浪，深处总是波澜不惊。考试，那还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
　　九月的天，少了一丝热气，却依然阳光明媚。树叶沙沙的摇着，送来清凉的声音。
　　她的位子在最后一排，是一个小角落。
　　那天早上考的是英语。
　　一般理科班的男生都极度痛恨英语，他们不满的骂道，为什么文科班的数学可以降低难度，理科班的英语还是那么蹩脚？
　　那些字母，到底有哪里好，为什么全世界都要学它？
　　考场里那么安静，只有窗外树叶安静的声音。
　　沙沙，沙沙。

　　老师打着哈欠，监考真是一件无聊又痛苦的事情。
　　教室的墙上挂着钟，秒针一步一步的走。
　　她正在写作文，打草稿。笔尖刷刷在纸上画出一句一句英文。

　　等一下。
　　她抬头。
　　坐在她前面位子上的子炎把头稍稍转过一个角度，一只手敲了敲她的桌子。
　　咚咚咚。
　　声音很小很小，被那一阵风的声音稍稍盖过了。

　　她听见子炎小声的说道：
　　“喂，把完型答案报一下。”

　　子炎的英语一直不太好，努力了很多次都提高不了。用英语老师的话说就是英语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学好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卷子。答题卷上已经图好了答案。
　　她抬头瞄了一眼监考老师，她应该没有逐一到这个角落。
　　她用小声得不能再小声的声音，把答案逐一报给了他。

　　“我终于逮到了。”
　　监考老师像是醒了一场梦，脸上划过诡异的笑容。
　　径直向着这个角落走来。
　　左手右手，一手拎走一张卷子。
　　她站在伏烟和子炎中间，笑道：“我很久没有抓到实验班的学生了。”
　　伏烟看着她丑恶的笑容，一种很久没有出现的感觉终于浮上来了。

　　“你们两个，等会跟我去政教处。”老师把试卷拎到讲台上。

　　政教处，政教处又怎么样。伏烟淡淡的想。

　　政教处有个张主任，名叫张平建，天天挂着个怨念的表情，脸上的纹路像是纵横的水网，一张脸皮耷拉着，布满了向斜和背斜。学生到他那里总要被训得狗血淋头才能回来，全校同学都对他只有坏感没有好感，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张贫贱。

　　两个人理所当然被拖到了政教处。张贫贱依然是一副耷拉着的摸样，眼珠子斜斜的打量了他们几遍，那眼睛死气沉沉的，像是黑咕隆咚的两个洞。
　　“听说你们在作弊？”他一开口就故意用一种无比苍老的声音说话。
　　两个人都不回答。子炎低着头，注视着脚下的花地砖。
　　要是受到处分，这以后，他应该怎么在学校里生存呢？
　　伏烟则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不用等着他们回答，张贫贱又说道：“学校不知强调了多少次了，你们也应该知道作弊会受到什么处分吧？”
　　按照校规上写的，轻则是通报批评，重就是警告处分或者严重警告处分。
　　伏烟的手插在口袋里。
　　“平时抓着的作弊的，都是来风华高中借读的学生，我们风华高中，纪律严明，风气那么好，自己的学生是从来不会作弊的，这一点一直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张贫贱咳嗽了一声，“咳，可是今天我就是想不通啊，怎么连实验班的学生都会作弊呢……”
　　伏烟心想，不是你想不通，是你没抓到。
　　“我知道，实验班的学生，总是自以为聪明，认为自己成绩好了学校就拿你们没办法，是不是？”
　　伏烟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是不是。
　　“不过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实验班就很了不起。学校处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对你们网开一面。”
　　张贫贱继续咳嗽。
　　子炎低着头，看地面，嚅嗫道：“老师，我们知道错了。”
　　伏烟像是触电了一般，尖锐的眼光朝子炎看过去。
　　什么，子炎，你说什么？

　　张贫贱冷笑道：
　　“明天早上处分公告就会贴出来，全校都会知道这件事情。”

　　教育来，教育去。午饭时间到了，估计不快点去食堂饭菜就要被抢光了。那张贫贱终于整顿整顿衣裳，一本正经的说：“咳，反正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学校都会弄好的，不过至少你们都不能在实验班继续待着了，过几天我就给你们联系一下，转个班级。现在你们先回去吧。”

　　伏烟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快步走除了政教处的门。
　　子炎忙追过去。
　　“伏烟，你这是干什么？”
　　伏烟不说话，径直往前走着。

　　行政楼的大门口，是秋天金色的光芒。
　　操场上已经没有人影了，空空荡荡，像是一片荒漠。

　　伏烟回过头。
　　“子炎，你后悔吗？”
　　后悔吗。

　　这一刻，时间瞬时凝固，连落叶都停止了飘零，悬浮在半空中。

　　他在逃避。目光散漫的望着前方。是在看空气吗。
　　是的，他后悔，这一切的发生，会是多么大的一块阴影。从小，父母都给他寄予了多少希望，期盼他可以成才，可以做有出息的人，给他报各种各样的培训班，让他参加竞赛，眼看着到了高三，高考就在眼前，却要被学校处分，这会给他的未来抹上多么肮脏的一笔。
　　他看到伏烟的表情，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带点挑衅的表情。她是在嘲笑他对吗。
　　他承认他懦弱，可他毕竟不能像伏烟一样，叛逆只会让他栽更打的跟头。

　　他很诚实的点头。

　　伏烟的脸上划过一丝笑容。
　　子炎，连你都后悔了。

　　那丝笑容，是不是很恐怖，像是童话世界里的恶魔？
　　她缓步走到子炎面前，他不安的低头，伏烟，他有多么对不起你。
　　如果他没有想到过作弊，他也不会连累她。

　　她却笑。
　　唇角充满了一种鬼魅的感觉。
　　空荡荡的校园一角，行政楼的大门口，遮天蔽日的树阴下，她吻了他。
　　像是幻觉。

　　然后她便离开，一步一步远去，消失。
　　她很漂亮的长长头发，就这样松散的扎着，在她的后背摩挲。

　　喂，子炎，你居然后悔了。

　　一整个下午，伏烟都像是蒸发了的水，消失了，找不到一丝痕迹。她没有继续去考试。所有同学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一瞬间的消失，也仅仅引起了一些同学的议论，没有太大的风波。

　　几个所谓的哥们装模作样安慰子炎。“不就是一次小作弊吗，能有什么。”
　　“即便是有了处分，以后也可以撤销嘛！”
　　“干什么只有学习一条路，未来的路长着呢，没必要为这种事情想不开。”
　　“反正你成绩好，高考照样考个清华北大给他们看看！”
　　“离开实验班又怎么样，普通班不是也照样有好成绩出来！”

　　他心里完全乱了。这些劝慰的话语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想想吧，这样的事情让爸妈知道了，他们一定会伤碎了心，觉得他学坏了，再也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好学生了。况且，他这样又怎么对得起伏烟，他怎么可以葬送她的前程。
　　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子，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情。
　　她会恨他吗？

　　处分公告会在明天贴出来。平时，一有什么处分公告，大家都会围着看，还要装作正义的说两句。“哈，又是作弊被抓了，罪有应得！”
　　如今，他的名字也将要出现在了那里。

　　关于韩子炎、伏烟在考试期间作弊的处分公告

　　这将是一件多么乱的事情啊。

　　第二天。
　　清早便是住校生的晨跑。他没有丝毫心思。人群中，他惊奇的发现伏烟依然没有出现。
　　喂，这家伙该不会是自杀了吧？
　　这样恐怖的想法涌上了他的脑海。
　　不，不可能，她即便再倔强，也不会这么冲动吧。
　　想想她在政教处无所谓的神情，她应该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或者说，她是装的？

　　一天里，他都忐忑不安，心乱如麻，处分和伏烟的消失都让他感觉不祥。
　　可那一天却出奇的平静。
　　没有任何老师来找过他，处分公告也迟迟没有出现。
　　像是一切都被忘记了。
　　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是少了伏烟。

　　放学的时候，子炎去食堂买晚餐，刚走出教室，却看见了小悠。
　　他有些心虚的打了个招呼，小悠却栏下了他。
　　“站住。”
　　为什么这时候，她的表情也这样恐怖？
　　“你怎么可以这样拖累伏烟！”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看见好朋友被人连累，每个人都会很气愤吧。

　　他的心又缩了一下，小声道：“我很对不起她。”
　　“如果仅仅是作弊，我还可以原谅你，可是你不应该让她遭这样的罪！”
　　他一惊，小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伏烟，她怎么了？”他问道。

　　“还能怎么样。”小悠瞪子炎。
　　“……”
　　小悠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里都浸润了泪水。似乎一碰，就会簌簌落下。
　　“今天，你也看到了，什么处分公告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昨天下午，伏烟知道你后悔了，怕损失了你的前途，就跑到政教处，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说韩子炎已经向张主任承认过错误了，恳请他们取消这次处分。”
　　韩子炎惊道：“怎么可能，风华高中怎么可能取消一个人的处分？”

　　小悠看着韩子炎。
　　想起那时，伏烟曾经对她说，她对子炎一点感觉也没有。
　　纵然没有一点感觉，可伏烟一样是为了他赴汤蹈火。

　　“是啊，在风华高中，怎么会有这么便宜你的好事？”小悠喊着说，“可是代价是，伏烟申请了退学！”
　　听起来是那么离谱的事情。
　　他愣住。
　　“她总是说要当流浪歌手，背着吉他行走天涯。”小悠叹息道，“如今，她真的实现了她多年的梦想，她不用再来学校了，不用劳神苦思，不用做数学题，不用考试……”
　　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吗。
　　韩子炎，你叫我有多少恨你。

　　小悠转身离开。

　　“我要背一把吉他，行走在大街小巷，结识几个朋友，想停下的时候就靠卖唱捞几个子……这样的生活很美好吧，至少我觉得是的。”

　　“我不需要让他们放心，我很自由很自由，没有人可以管得着我！”

　　喂，伏烟，曾经，你这样说过。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在某个街角，唱响你最喜欢的歌曲？
　　是不是已经在拨弄那把吉他，沉沉的声音跃出指尖？
　　是不是在阳光下行走，飘起长长的头发？

　　市中心的文化广场。
　　喷泉、草坪、小径……
　　如今，却多了这样一个女子。
　　眼里有不羁的神情，和着夕阳，低声吟唱。
　　她连笑都是那么冷漠。
　　普通的一身装束，衬衫、牛仔裤、白球鞋，和那些化了浓妆，衣着鲜艳的歌女完全不同。

　　霓虹灯渐渐开始亮出它绚丽的色彩。
　　广场上，孩子们穿着溜冰鞋滑行着，老人三三两两悠闲的散步，情侣们依偎在一起看夜晚的天空。

　　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有人驻足，听她的歌唱。
　　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打断她，喊道：“伏烟，回学校吧！”
　　她冷漠的摇头。
　　“你不可以这样下去！伏烟，对不起！现在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她轻笑：“我不需要你的好意。这样子，我很快乐。”
　　“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了。伏烟，我们一起回学校，和老师认错，即便受到处分，也没有关系，你忍心放弃你的学业你的成绩吗，忍心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溜走吗？”
　　她只是笑。那笑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捉摸不清。那微微上勾的唇角，似乎还留有一丝诡异的暗香。
　　他怕她。
　　“为什么你要退学？你根本不值得这样做！”
　　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他慌张的表情：“那是因为，你后悔了。”
　　因为他后悔了，她便可以用一切代价洗清他的罪责。
　　学业对她来说不重要，没有父母的管束，她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况且，她还有那笔源源不断的汇款，够她奢侈的享用。
　　子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孩，让他束手无策。
　　“伏烟，对不起，我求求你了，回去吧。”
　　他知道她不可能做一辈子的流浪歌手，她成绩那么好，偏偏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刻放弃，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会葬送了她的美好的前途。
　　伏烟深吸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懦弱的男人。”
　　她撇开他的阻拦，侧身从他身旁穿过，脚步坚定得可以把地面震碎。

　　妈妈，请原谅我，女儿没有完成你的心愿好好读书。
　　女儿在高考就要来临的那个秋天，离开了朗朗书声和校园。

　　她看见那些驻足着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议论声音像是蚊子的盘旋，嗡嗡嗡。
　　在他们看来，那一定是一幕搞笑的闹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