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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阑珊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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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阑珊笑
牧童经过山崖,绕过溪涧,来到这处平地时,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流水潺潺,树叶飘零,一片荒芜之中却有红花白萼映杂其间。池塘涨绿,玉阶堆雪,水面犹有浮冰。四时景色俱有,牧童不觉诡异只是着迷。远远望见一座琉璃屋顶的小楼,朱墙隔在重重的树影之后,还想上前玩赏一番,身后的水牛一步也牵不动了。
“好罢,我们回家。”
牧童有些扫兴,他在牛儿身边站着,用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耳背,等到它趴下去的时候,再爬上了牛背。牛背宽阔,索性侧身而坐。一根光滑的竹枝在手中晃着,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山路上的沈淡。
“前面没路了哦!”
“我不赶路。”
“那你上山干嘛呀。”牧童牵住了绳子,在沈淡身边停了下来。路不宽,刚好够一人一牛并排而站。
“天黑了找个地方歇息一晚。山上有没有人家?”
“有倒是有……”牧童半仰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村子里就有睡觉的地方,夜里上山,不怕鬼啊。”牧童想到之前看见的景象,那隐约可见的红墙让他莫名后怕起来。沈淡闻言似是笑了,他倒不是不喜欢住在人多的地方,只是山野之间,人会觉得更加清净。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沈淡也说不上来。他忘了自己已经赶了多远的路,无尽绵延的山岭,自己如今已经身在哪一处?一想到河山远大,而人跋涉其中有如蝼蚁,也觉得疲累无望。不过,这种感觉多半是一闪而过,要去一个地方,并非为了最后的所在。途中见闻,也是自己很在乎和喜欢的。
“你耳朵上是什么?”牧童看中了他的那个草编贝壳。沈淡给它取过名字,叫「音迴」。那是沈淡无聊时用来聆听万物之声的东西,壳里有虫鸣鸟叫风声水响,也有人间乐师的琴瑟之声。这么多声音,当然不能混淆在一块儿,否则再动听的乐音也都变得奇怪。「音迴」奇妙的地方在于,耳中传来的声音,能感知身边的景色与气候变化,也能因沈淡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发出与心境一致的音乐。自然之中生灵万物,岂非都是最美妙的音乐?牧童似乎很喜欢,孩童无非都是这样,见着了新奇有趣的,就想拥有。沈淡舍不得,也不忍让他失望,从竹箧里另外找了件玩意儿给他。牧童高兴,就和沈淡说了那处孤园的所在。
“不会有鬼的啦,刚刚骗你的。”牧童把玩着手里的东西,颇有兴致,“那里住着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呢,有时候也会来村子里换东西。不过我不认识。”
“谢谢你。”
其实沈淡上山的时候即有所察觉,这附近的灵异之气比其他地方又要明显些。无非是那些已经见识过了的故事,他倒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想过来瞧瞧罢了。他照着牛蹄印子慢慢寻去,没多久就发现了牧童所说的奇景之地。沈淡在书中有所听闻:「凡灵气聚集之所,四时景色殊异。譬如蝴蝶舞于雪中,莲花破冰而出,人间未有之事于此皆属常见。」明白眼中所见并非幻象,即便有人的存在,也都是真真切切的人……从前遇见的牡丹,尚未能成人形,仅仅只是能言语,沈淡都已经难以忘怀了。世间万物,皆为生灵,对此,沈淡也从来只有敬畏与怜惜之心。
庄园似乎废弃已久,沈淡信步而行,并没有见到有人,也不像有人生活过的样子。戌时已过,天色渐暗,沈淡在池边石头上坐下,看着水底隐约可见的鲤鱼,一滴水珠从荷叶上滚落,却直直地沉入了水底。鲤鱼若是能看见,恐怕也和我们看星辰划落一般吧?这么想着的时候,蓦然听见了身后轻微的脚步声。
“这位公子好雅兴呀。”
虽然看不清楚脸庞,一袭粉裙在暮色中有些灰淡,还是能感觉到来人身上的少女气息。年不过二十,声如莺啭,人似柳绵,欲近还远。但听得一阵水声,几尾鲤鱼游入池底,晚风轻拂,女子长袖自眼前荡过,身子已轻轻地落了下去,趴在了石头上。沈淡心知有异,也就没有答她的话。途中遇上过那么多奇妙的人与物,他早已习惯了,只当是一株植物,彼此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哎?你很奇怪哦。”
“姑娘才是,荒郊野岭,夜不归宿,家里人不担心么?”
女子呵呵一笑,抬起了手臂长袖轻挥,拂净了地上枯枝败叶。自己依旧是斜倚在石头上,自袖口朝沈淡伸出了半截手掌。
“先生请坐。”见沈淡面无异色,她就明白了。“先生自哪儿来?”
“清远县。”
“哎呀是问你的家乡。”
沈淡也不知道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愿意讲。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她身形容貌与叶闻樱相仿,然而说话的腔调与身上流转的气韵却大为不一样。若是叶闻樱,恐怕沈淡会跟着她一起趴下去,彼此看着对方,也许一句话都不讲,只静静地听树叶落在水面的声音。
“没意思,没意思。你们男人好没意思呀!”她站了起来,“明天再找你玩儿。”
沈淡不曾故意冷落过谁,此时他虽非有意,心底也略微觉得愧疚。他想着明天上路的时候,好好和她道别,顺便听一听她的故事。每个生命都有独一无二的故事,不管它是悲伤的,动人的,都值得倾听与理解。当晚无事,女子留了一盏灯在池边的木屋中,自己却不知所踪。沈淡瞧见打扫过的床与案台,看着窗外不远的阁楼笑了。
幽居静且长,旦暮琴瑟张。
平生流水意,恰好付清商。
让沈淡意外的是,这女子居然懂得音律。按理说来,但凡化为人形的,最多沾染了人的习性神情,知道一些人间的风俗故事,至于世上的技艺,仍须修炼多年才能有所成就,乃至于要拜师传承,不过是比人聪颖学得快一些罢了。许多事情,真真切切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然而她们拜了师,往往也学不到什么,只因那做师傅的,多半被她们迷了去……次日清早,沈淡被琴声唤醒,情不自禁来到楼下。沿着十几级的石阶往上,栏杆上的白玉狮子已染上了青苔色。回首望,天空一片碧蓝,黄叶碧树绿水白桥,衬得整个天地格外明亮鲜艳。
他叩门,琴声戛然而止。
“姑娘琴艺传神。只是高山流水,怎么能在屋子里弹呢?自然是要置身于天地之间。”
没有声音,有点儿奇怪。沈淡心想。屋子里漆黑一片,窗纸透而白,里面却没什么光亮。
“打扰了。”沈淡转身正欲走下台阶,耳边传来了她拍打门窗的声音。人还是没有说话。拍了几下,又停了。
“姑娘何故不愿现身?”
沈淡猜想她可能初为人形,尚不能光天化日下坦然现身。与孤魂野鬼不同,山野的草木禽鸟若是能为人,民间的避鬼驱邪种种传言并不畏惧,甚至于可以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只是多数尝不到人间的情爱愁苦,便都冷淡失掉了热情,厌生倦死,不可终日。她在屋中似是受到了不可名状的束缚,沈淡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种气息,似是得知了她的心意。迟疑了片刻,沈淡终是推开了门。屋里黑漆漆一片,踏入的一瞬间,四壁门窗也都骤然打开了,日光纷呈照满了一屋子。女子退了一步,木立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肤色如雪,雪犹未化,却似乎更加红润晶莹。
然后她突然就哭出了声,突然就倒在了沈淡身上,沈淡怔住,动弹不得,只任由她颤抖不停。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站到了一边。
——昨晚,难道见到的是她的魂魄么?
——还是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就是个山间幽灵妖怪?故意在和他演戏?
——她有体温。
沈淡想到这儿有点儿不好意思,没有再想下去。他看着她,还是昨天的那件粉色长裙,原来并不是因为暮色才变得灰淡,而是本身就有一种陈旧的颜色。她说自己在困在这里半年有余,山野间终日无人,本以为要这样终此一生,幸而遇上了沈淡。一边讲着,渐渐地恢复了神色,终于破涕为笑。似乎是真的很开心,沈淡却不甚明白。
“你出不了这屋子么?”
“嗯。这半年来,人似乎变得特别乏力。连门窗都推不开。”
“这房子有古怪。”
“可能吧,”女子似乎已不再介怀,脸上挂着与昨日见她时一般的笑容,“很久没见到这么好的天气了呢。”
她一只手遮在额头,看了看远处的树林,日光金黄,树林由上而下,是一层层明黄暗绿交迭晕染。树林前则是一条河流,水光耀眼,声不可闻,有如梦中。沈淡则打量屋内一番,与一般女子的居所并无不同,多了些普通人没有的书画香炉。一张七弦琴置在屏风旁,古琴边则是一盆半人高的植物,树非树花非花,是一株纤细而长的衔衣草。这种草极为难见,种活不易,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叶柄长而柔,心形叶微微垂下叶尖,花蕊细白,有隐约芳味。伶仃婉约,教沈淡想起一些形容女子的诗句来。
“种了两年,前段时候终于开花了。”
花开得正好,可能刚好值此化身为人。
“你知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沈淡问。发觉自己失口,不禁抓了抓头失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株草是什么名字?”
女子见他言辞有趣,面上也微微一笑。“不知道呀,那时候在水边见到它,觉得很好看,就挖回来养着了。”她停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姓阮,以前……他们都叫我清商。”
“啊?”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我只是好奇谁给你取的名字。”两人交谈已久,并没有什么隔阂与疑猜,所以说起话来也更自然了。沈淡开始对她好奇起来。
“当然是父母取的啦。难道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么?”
沈淡没有再追问,她说话的样子和那些花妖树妖什么的并不像,多半是故意如此,不愿意被他看穿身份。也许吧,毕竟谁都不愿意被人当做异类看。女子也琢磨着沈淡为什么这么问,突然间似乎想明白了,忍不住喊道:“喂,你不会是把我当妖怪了吧!我要是妖怪早吃了你啦。”
沈淡被她这么一问就更不好意思了。可能自己以往见过太多,所以就不自觉地先把她当成妖怪看吧。
“那为何幽居于此?”
“说来话长了。”女子神情微动,她想和沈淡说说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个奇怪的过路人会相信她么?即便相信她,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吧?然而她又不能不讲,她一个人困居于此,岂非一直在等一个相信她的人?因此一一讲给沈淡听,至于她是人是妖,沈淡其实并不在乎。他想知道当中的实情,不过是因为想相信她罢了。人和人之间能衷心信任可真难呐,人和妖就更不容易了。沈淡总这么觉得,因此时常为自己与叶闻樱担忧。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决定下山,一来阮清商需要换取食用之物,以及见她一直想见的人,二来沈淡也可以了解得更多一些。两人择了一条小道下山,莫非怕人瞧见她与自己一起么?沈淡一时想不明白,只随她在身后走着。
“我是见山上风景好,偶尔就会来山里住一段时间。”
“哦。”
“并不是我喜欢一个人啦,只是……似乎大家都不记得我了,那我也没办法呀。”
“嗯。”
阮清商回过身来,“你是不是还把我当妖怪啊?”
“当妖怪挺好的啊,不愁吃喝,不愁病老,做人才辛苦。”
“可是我不喜欢。”
“噢。那你是花妖树妖还是鲤鱼妖?”沈淡从路旁掐了一枝阑珊草在面前摇晃,被阮清商抢了去。“你才是妖。否则为何一点儿也不怕我的?”
沈淡盯着她,似乎自己也被绕晕了。
“那你到底是不是妖呢……”
阑珊草的花已开了,淡紫色,阮清商将它打过来的时候,花瓣就跌了下去。沈淡倒是希望自己是妖,鬼魂也不错,再不济当一株植物也行。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子了,许多事也便没甚意思了。倘若别人还记得自己,又何必以新的身份去相认呢?脱胎换骨很难,能始终如一更为不易。不管怎样,他还是愿意是他自己,也只愿意是他自己。到了镇上,阮清商带了沈淡往旧处去,一街一巷一桥一柳都熟悉万分。又特意去从前常去的店家,果然如她所言,已不记得她了。阮清商也不介怀,她要去见一个人,不管如何,那人总记得她的。
“是谁?”
阮清商笑而不语。是喜欢的人吧?沈淡隐约猜到了。想到自己喜欢的人,脸上的那种神情既模仿不来,也掩饰不了。
“你不怕吗?”沈淡忽然停下来,问她。
“不怕。”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以前天天见面的。啊,到了。”是一处院落,屋子连成一片,大概有七八户人家。门前场地上晒了香樟和杜仲的树皮,竹席上又铺满百合,妇人们坐在一块儿编织,一个男人抱着竹筐,阮清商瞧见了,远远地叫住了他。
“阿平!”
妇人们纷纷瞧过来,显然没认出阮清商来。叫做阿平的男人回头看着沈淡,然后才看到了阮清商,愣了一会儿,大约以为自己听错,便又往前走。阮清商几步追上去,扯住了他。
“阿平,我是清商啊。”
“清商?”
“对啊,是我。”阮清商几乎要跳了起来,她摇着他的手臂,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他呢?”
“谁?”
“你哥哥呀。和他说,我来找他了。”
妇人们传来一阵嘘声。阿平仔细看了阮清商一遍,忽然变得紧张,匆匆进了屋就没有再出来。阮清商一愣,似是要哭了,一抹眼睛,就往回走。没走几步,差点撞上一个小孩。沈淡似乎已猜到了什么,两人刚出院子没多久,耳边听得后面一声清脆的叫唤。
“姐姐。”
原来是刚刚差点撞到的小女孩追了上来。阮清商果然是哭了,她原本以为阿平是记得她的,满怀期待地寻来,谁料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沈淡却觉得,阿平并没有不记得她,只是其中必然有蹊跷。阮清商一把将那小孩抱了起来。
“秀儿,你都这么大了。”
“姐姐你去哪儿啦?”
阮清商又掉了眼泪下来。有个妇人走了过来,一边叫着秀儿的名字。沈淡拉了拉阮清商:“走吧。下次再来。”
下次她真的还会再来么?沈淡想起自己,过了这么多年,以前的人也未必还记得他。即便是后来结识的人,途中偶遇,恐怕也未必能认出。沈淡决心帮她找出缘由,先回了山中。阮清商则一个人跑去了河边,正伤心之际,阿平就出现在了身后。
“你怎么认得我的?”
阮清商回头,脸上泪痕犹未干。阿平是儿时的昵称,自小的玩伴才这么称呼他。由是觉得奇怪,与她似曾相识,分明又从未相识。阮清商不说话,阿平干脆就仔细盯着她看。阮清商只以为自己是受了诅咒或是别人得了失忆症,即便她再如何说以往的事,别人也多半摇头表示不知。阿平问她的时候,她忽然变得心灰意冷。
“认错人了。”
阿平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要走的时候才说,“中秋那晚有灯会,你若是在,就能见到他。”说完了犹有不解,又问了句,“你找他有什么事呢?”
“没什么事。”
阮清商忽然觉得,如今既然能自由出入山林,身子也不比从前虚弱,再住回山中也不错,不一定要在镇子里度日。只是心中或多或少有点儿遗憾,谁甘心自己被人遗忘呢?她心中尚有一丝不舍,一丝难过,还有一丝丝期待。
最后一份期待。
天似乎暗得越来越快了。
沈淡查阅古籍,并没有找到和阮清商类似的记载。点灯的时候,看见阮清商已经回来了,依旧趴在池边。沈淡出门走向前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后来,有见到他么?”
阮清商不说话。
“不记得也好,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阮清商还是不说话,却侧过头,静静地看着沈淡。风吹着一枚落叶,沾到了她的头发上。她伸出右手,绕过脖子,用手指从发丝间拈了出来,含在了口中。
“我不会放弃的。”
似乎别有所指,沈淡看着她起身离去,上了小楼,屋檐下的灯笼依次点亮。门窗洞开,夜风游动,远远望过去,光影萦绕,山野雾气间似是有一团巨大的温柔的火焰升起又落下。她开始拨弄起琴弦来,断断续续,生硬无章,沈淡突然就明白了。
阑珊一笑几人见,银树火花是何年。
中秋最是热闹,有钱人家将台榭楼宇装饰一新,准备了烟花烟火珍馔奇食长夜尽欢。民间的百姓就早早争占酒楼茶馆,但凡有高处,悉数挤满了人。城里河道间各种石桥,也都是拥挤非凡。所谓「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若是月宫里真有嫦娥仙子,见此情形,也要为人间的壮观感到震撼与悲伤吧?阮清商往来人群之间,见着各样欢喜的面孔,即便是陌生人也都笑颜相向,心情也越发开心。她往从前两人一起赏月的那座拱桥走去,临河的街边不时有人跳下船,提着灯笼,天上一轮月,地上也有千万盏月,河中更是灯影重重。她远远望见桥上站的人,似乎也看见了阮清商。
他果然在等自己。
身后的人群不停地推攘着,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将她送到他眼前。阮清商想哭,这一次却是因为感到了莫名的幸福。原来哪怕全世界不记得自己,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珍视自己,便足以慰藉平生了。
她叫他的名字。他朝她远远挥手。人群依旧拥挤,她勉强上了桥。还没有站稳,又已经被推往另一边了。
阮清商再喊他,声音已被漫天的烟花声淹没。
然后她看见他走了过去。走到另一个人身边去了。
阮清商认得那个人,不可能不认识她。她就是阮清商她自己啊,虽然样貌略有不同,但是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穿着面容,神态表情,如出一辙。
她看着世上另一个自己,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万千人群中拥抱了在一起。
她忽然什么都懂了。
而她已被人群重新淹没。
「有阮氏女,娴静少言,好读书喜音律。其园中遍植花木,一株衔衣草尤为钟爱,数年浇种长及腰畔,花开细白,叶绿剔透,曳曳然有少女之姿。余视之,色极艳而形甚美。阮氏其人深居简出,徘徊山水之间,少有亲朋往来,日夕竟为人所忘。萧疏离索世间常态,我即如此。惜乎阮氏无此用心,何故遭变?此中有奇情,余亦偶然得知。初,街邻相逢渐觉不识,及至日久,故友相对亦复难辨。盖因彼身已非此身,不过衔衣草幻为其人,焉能相忆欤?时维中秋,二者见于人前,一善言,一垂首,人遂以美艳伶俐为真。可叹也。念吾与阮清商俱无人记,浩然天地间更何往也?是夜,火树银花间阑珊一笑,翩然而去,自此不知所踪。」
——《日下闻樱•草木卷•阑珊笑》
“我后来在山里等了半月,也不见她回来过。等不了太久,我就留书告辞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沈淡想和她说的话都留在了信里头。
“衔衣草与她日夕相处,恐怕也有沾染索取了她身上的灵气和体质,至于性情模样自是与之相似。阮清商出不去屋子,多半有看不见的屏障。她喜欢上了阮清商在世间的生活,喜欢上了阮清商喜欢的人,难免就想逗留人间……然而那花谢了以后,她人也会变得虚弱。能不能捱到下一次花期,就看她的造化了。阮清商不愿意再与她分辨,我也不能妄自干涉她的性命,也就没别的法子。”
“说起来,人类的感情还真是容易变呢。也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人,照旧喜欢,甚至比从前喜欢得更多。他似乎对她照顾有加,有点儿讽刺,不过也没什么啦。人总是要重新开始的,不是吗。”
“阮清商以后肯定能遇上真正认清她,记得她的人。”
“那你呢?”听的人忽然问道。
“我?”沈淡放下书,“我怎样?”
“你说的那位叶闻樱姑娘,她会记得你吗?”
沈淡握着书卷的手一动不动,墨迹似乎尚未干透,还有隐约的清微的墨香。他不知道闻樱会不会记得他,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怕重新开始,也不怕喜欢她第二次。人类的感情,总是在一遍一遍的想念和一点一点儿的喜欢中,越来越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