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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章零六 世界尽头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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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脱三千世界、看破尘世规则,却甘愿画地为牢。〗
天青月明,东半球刚刚破晓,西半球夜幕降临。
风起了。
白墙黑瓦的院子里,佝偻着背的老爷爷敲了敲自己的长烟斗在听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捻着自己的胡子竟然望着破晓的天毫无理由地笑了起来。
“老头子,笑什么呢?”一丝不苟地绑着头发的老婆婆泡了一壶茶,她的手很稳,尽管满手的老年斑,却丝毫不给人苍老的感觉——她握着茶壶的手所用的力道太精准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老爷爷摇了摇头,“老婆子,好久没给你拉二胡了吧,今儿个给你演奏一曲。”
“你倒是高兴。”老婆婆睨了老爷爷一眼,皱巴巴的面容尽在晨曦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年轻姿态来。
“是高兴啊。”老爷爷感慨道。
他手中的长烟斗吐出的烟袅袅升起,渐渐地竟化作一把黑沉黑沉、好些年头的二胡,琴弓往上一架,琴弦扯出了一个长长的音节,那是曲子的开头,缓慢而缠绵——老爷爷笑了起来,望了老婆婆一眼,熟稔而温情——弦音突变,跳脱而流畅地滑入,妙不可言。
和被一股力量保护着不受浪潮影响的墙内不同,墙外还能够清醒地在水面上扑腾的人寥寥无几,直到潮水悄声无息地退去,退的那么快,一瞬间无影无踪,徒留地面上的几个小水洼——仿若一开始就不曾来过,那些逃难时被海水卷没的人们才三三两两地显露了出来,越来越多,浑身湿透,甚至有不少已经在水中静静死去,活着的人慢慢地聚在一起,相互观望,面上满是迟疑。
仿佛是同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个声音这般传达给他们的讯息:结束了,灾难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不少人还是闹哄哄地拥挤在一起,可是没有人相互推挤,他们静静地站着,用身体、用血液、用骨髓、用灵魂——接受这个讯息。
这个讯息来自脚下所踏的大地,来自柔软而清凉的微风,来自树叶、泥土、尘埃,谁也说不出这个声音是怎样的,但是他们就是知道,每一个凡人都知道,恍如神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涌进他们灵魂里,抚平了他们所有的不安与恐惧,让他们忍不住落泪。无论他们曾经是否是神灵的信仰者,这一秒都如最虔诚的信徒发自内心地感谢着。
几乎是一刹那的事,人群里爆发了雷鸣般的哭声,还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笑声。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的冲动让他们相互拥抱着、大叫着、喜极而泣,哪怕身旁的都是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前几分钟,人人摩肩接踵,高楼倒落,桥梁坍塌,汽车爆炸,城市毁于一旦,动物四处慌乱游走。
也是前几分钟,浪潮将世界淹没,无处可躲,水面上燃烧着滔滔大火。
如今,世界那么平静,而远处未燃尽的火焰和毁坏的电线证明一切并非幻境。
灾难结束了,人类得救了,世间生灵都得救了。
而那个院子隐隐飘出的二胡声仿佛成了他们此刻所爆发的情绪最好的配乐。
“老头子,这世上能人辈出啊。”老婆婆笑吟吟地望着茶杯里轻轻摇晃的茶水,眉目慈祥。
老爷爷闭着眼,拉着二胡,沉醉其中。
“……”老婆婆摇了摇头,也闭上了眼。
和老爷爷和老婆婆一样,还有无数的通灵人都在等待。
在所有人类为灾难的突然停止喜极而泣,相互拥抱时,所有拥有灵能力的人无论是通灵者还是妖魔鬼怪都静静地望着天际。用他们的灵魂,他们可以看见守护这个世界的全知全能的伟大精灵所显现的表象光柱。
而这一刻,他们的圣灵魂——伟大精灵的光芒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得暗淡。
它从未如此暗淡。
曾经璀璨夺目,让人心生向往的光芒此刻仿佛力竭,渐渐褪去。
世界壁障的漏洞随着四散而去的金光在这个日升日落的平常日子里无声无息地被修复。
而飘浮在光柱中的少年随着暗淡的光芒终于显露出来。
那是拥有全知全能的伟大精灵的——新王吗?
所有通灵人都在心底暗自揣测着,是这个少年拯救了世界吗?是这个少年成为了通灵王吗?就是这个少年……这个站立在金红色火焰中的少年,看不出有什么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更不用说有什么独特到应该被崇尚、被推举、被选而为王。
他们细细打量着他,那是如玉般的面容、削瘦的身形,在圣光之中,浑身浴血。
终于少年睁开了双眸。
全世界的通灵人都一下睁开了眼,他们灵魂的双眼感受到了某种刺眼的东西,令他们无法探究、无法直视。
他们心神大震,惊骇不已。
而他们的脑海里一次次的闪过……一双黑沉至极的眸子。
麻仓好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就在小山田万太的面前。
奇怪的是,他竟然在落地的时候极不符合常理地踉跄了一步。他跨前一步,稳住了身体,微微蹙着眉头盯着自己的手掌,面露沉思。
小山田万太第一次这么清晰地从麻仓好的脸上看出他的情绪来。
这太明显了,麻仓好竟然表现出了困惑的神情来。
“……”麻仓好稍稍握紧了右手,又马上松开。
他的掌间燃起了金红色的火焰——极为微弱的火苗,在风中轻轻摇曳了两秒,“啪”地一下就熄灭了。
麻仓好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就和这个世界一样沉静。
在小山田万太的迟疑中,麻仓好望了过来,黑眸仿佛缭绕着雾气,又如一潭深水瞧不出底细,“呵呵……”他突然笑了。
小山田万太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觉得麻仓好此刻的笑容让人害怕。
从缓缓的、低沉的笑渐渐转为大笑,他的眼眸沉着碎光,叫小山田万太无端地觉得可怕和危险,还没反应过来,小山田万太已经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麻仓好的样子和先前平静交谈、面露嘲讽的少年截然不同,也不太像是获得了庞大力量从而为王的样子……此刻的麻仓好,一身的杀气。
“伟大精灵……”麻仓好缓缓地说。
每个音节都挤压酝酿着某种冷硬的情绪,如若要将其绞碎焚烧。
他盯着逐渐暗淡的光柱。
小山田万太此刻只觉得自己如若暴风雨的夜里飘摇在海洋上的小船,而且还是最破烂的那种小船,只要麻仓好一个眼神,他就能灰飞烟灭。
但是他有一种奇特的直觉……
麻仓好笑着笑着突然安静下来了,大概是恢复了冷静,微微垂着头站在那里,身上还有这未干的血液。小山田万太亲眼看着他承受了怎样可怕的痛苦去接受来自伟大精灵的力量,而从光柱中落下的少年在月色下剪影竟脆弱地如若气泡。
可是,如今的麻仓好……
小山田万太莫名地这般觉得,连自己都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疯了。
他仿佛失去了一身的力量,比谁都要平凡。
而麻仓好安静的神色中隐隐透露出他被伟大精灵所欺骗,燃烧了一身的力量,与全知全能的精灵王一起换来了世界壁障的修复——换来了,世界的安宁。
他掩去了所有出离的怒火,却比起平日的张狂更显出几分寂静来,也压抑着更可怕的情绪。
一双手毫无预兆地从麻仓好的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少女娇俏地笑着,柔软的声线浅浅淡淡地撞进心扉里。
“……”麻仓好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小山田万太惊悚地意识到少女是凭空出现的。
就像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她就这么魔法般的出现了。
他半天才辨认出那一头白发和身量都高了许多的少女是零璃——准确的说,除了零璃,他还没见过有哪个女孩子能够这样不顾场合、肆无忌惮地和麻仓好开玩笑。
尤其是,谁都看得出麻仓好现在出于盛怒之中。
“哎?傻了?”零璃眨了眨眼,歪着脑袋没等到麻仓好的反应。
“……璃。”麻仓好的声线与往常一样温润如玉。
只是眨眼间,他又是那个精致温和、易以吸引人注目,也易给人好感的少年。
“猜对啦!”零璃满脸开怀笑意地松开手,蹦到了麻仓好的身前,“有没有想我呀。”
“……”麻仓好沉默了好几秒,不知是在想什么,如拂尘扫灰那般眨眼拂去了一身的戾气和怒火。最终他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在她扁嘴抱怨之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身上未干的鲜血染得她的素袍暗红暗红的。
零璃伸出手指轻轻一抖,灰色的披风裹在他身上,“疼不疼?”她小声地问。
麻仓好半绷着的脸放松了一些,抱着她自然而然就眉目柔软了下来,“还好。”
“又胡说。”零璃用手指轻轻擦了擦他身上的血迹。
她早就在大洋彼端就看到了,在伟大精灵的表象光柱中,他的肌理被可怕的力量冲击崩坏、洗刷又重生,鲜血犹若无穷无尽地流淌着,被火焰灼烧干涸。那时的麻仓好微微蹙着眉头,唇角的弧度并没有掩去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若那是为了走上王座,满路荆棘其实并不可怕,也丝毫不会感到痛苦。
只是……
他的眸光依旧沉沉浮浮着暗沉与冷冽。
麻仓好稍稍抬起眼,那其中是对渐渐暗淡、消失的伟大精灵的无穷杀意。
若是这就是五百年一次通灵王大赛以及救世主的真相——只留下后世传说,分明已经几乎成神却消失于人间的那些通灵王……究竟去了哪里?全知全能的伟大精灵并没有形体,如果它所代表的意志只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通灵王只是精灵王出于借用力量以及作为修复世界壁障的媒介。
他盯着自己的手。
麻仓好比谁都了解自己的状况,也从小山田万太眼中看出了他的猜测。他的这双手曾经操控五行、掌阴阳之术、触碰熔浆、捕捉和驱使世间一切生灵,甚至驾驭着五大精灵之一的精灵之火,而如今它只是一双普通人的手。
普普通通,就连□□的力量都孱弱到了极致。
伟大精灵……
他一身的力量都已经在圣灵魂的洗礼下、在火焰中,以他并不知晓的方式燃烧殆尽。
麻仓好的脑海里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五百年一次的通灵王大赛不是为了诞生伟大的新王,只是为了世界的再生,就像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攥紧了手指,却注意到指缝间出现的几根白发。
这不是人体苍老而花白的头发,而是本就如此的纯粹白色。
麻仓好闭了闭眼,将圣灵魂的事丢一边,用手指捻起她背后的白色发丝,这样纯粹的白色不应该存在于世间,和千年前一样引人注目,比千年前更为纯粹,“璃,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零璃没说话。
麻仓好按住她的脑袋,“好像长高了些,我就说你千年前没那么矮,嗯,虽然现在也不高。”
“你千年前也没这么矮。”零璃立马还嘴说。
不管她长多高,千年前的麻仓叶王都能够轻松地将她抱起来。
“……”麻仓好挑了挑眉梢,“你还是比我矮。”
零璃半天才意识到,虽然她长高了,但是麻仓好也同样因为圣灵魂的洗礼,重生肌理、拔高骨骼——还是比她高。“啊啊啊,作弊啊作弊!”零璃鼓着脸撒小性子,“我不是应该和你一样高了吗!”
“瞎说。”麻仓好啪的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就算我没长高你也比我矮,小矮子。”
他瞧着她满脸“好像是哦,不对我才不是小矮子”的抑郁,不由得失笑。
那些阴霾被她须臾间扫的干干净净。
那些事,无所谓了。
哪怕他被伟大精灵所利用、欺骗,燃烧了所有力量,他也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撩开她的白发,心情格外的平静,那一身能割裂空气的杀气都被抚平。麻仓好沉静地望进了碎发下遮掩的眸子里,忍不住怔了怔神,“璃?”
零璃微微扬着脸,她感受到了某种猝然飙升的杀意。
就在对视的那一瞬间,从抱着她的人体内弥漫而出。
那杀意竟让她想起夏日里盛梅子汤的白瓷碗,而碎冰在轻巧地敲在碗壁上发出哐当的脆响,纯粹,还有些诱人。于是她的眸子弯得如若漂亮的月牙儿,完全不看现在是什么状况,不着边际地就开口说:“影,我想喝梅子汤。”
麻仓好微微怔神。
“你会做?”尽管满身的杀气,他还是流畅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不会。”零璃诚实地说。
“那哪里可以买?”麻仓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
“不知道。”零璃的坦诚迎来了麻仓好的又一下手背闷击。
零璃笑吟吟地抱住麻仓好的手臂,对他那一刹那的杀气恍若未觉,一如既往的无所畏惧也忠于信任,“肯定会有的。”她的笑靥明媚如花儿,极为任性地说,“不管,我要吃。”
远远的,小山田万太隐隐看到藏在零璃额前碎发下面的那双眼眸。
天旋地转,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甚至到陷入昏迷的前一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麻仓好扫过昏迷不醒的小山田万太。
他轻轻地收敛起他的杀气,和往常一样温润如玉、无害纯良,却厚重地指向了零璃。
“璃,你是谁?”麻仓好温温和和的声线里听不出探究的意味。
他知道小山田万太以人类之眸直视了不能看的东西,而过去心中的那些猜测正在慢慢成型,呈现在如今的他面前。
风轻轻地拂过大洋彼岸的高山丛林,在冰雪覆盖的地方,常年无人经过。
年轻的声音这样怀着好奇询问起关于那位在树尖往前跨了一步就消失不见的少女,“她是谁呀?”
“我不知道。”老树妖轻轻叹息。
“可是您说到她的身份了。”
“是啊,我也听到了。”所有的树都争先恐后地说着。
良久,老树妖才望着越发明亮的天空轻声开口:“这世上存在一个传说。”
“对您来说也是传说吗?”
“我才活了五千年,更早之前的,自然就是传说了。”
天色明丽,颜色浅淡,寂静得如若刚刚被洗刷过的镜子,映照着世界,用沉默讲述着一个不被记录、也没有人听过的古老传说。
老树妖给零璃讲股宗的故事时曾经想起的那个传说。
一些活了很久的老妖怪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听闻的那个传说。
“我是璃啊。”零璃狡猾地说。
“……”
漫长的沉默。
久到一滴水从长了青苔的石头上落下、风灌过树叶、一端世界初生的日光穿破厚厚的云层、而另一端的夜色里布满的星辰开始璀璨耀眼……麻仓好才抬手捂住零璃的面颊,黑沉的眸底浅浅地晕开了某种奇异的柔软,“只是璃?”
这清丽的面容上有一双点染万世芳华的白眸,明净深邃却不入尘世。
这是一双不应存在于世间的眼眸,哪怕只是眼波流转都能化为放肆的睥睨来。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两个声音从天穹之外而来。
“你与这个世界有三世的轮回。”
“你在用你的规则束缚我吗?这世上可没有能束缚我的规则牢笼。”
“你不信?总有一天,你会甘愿画地为牢。”
不需要她动用她那一身无名的力量,只要看到这双眼睛……
麻仓好知道那一瞬间他心中腾升的莫名杀意。
在他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对她的猜测、对无名力量的猜想都自然而然地通向了一个可怕的、无可置疑答案——这双眼睛,代表着无拘无束,意味着自在逍遥,它是这个灵魂的真相,无法被占有、掠夺,因为它不允许时间存在关住她的牢笼。
她,来自世界之外,跳脱世间的规则之外。
“只是璃呀。”零璃柔软地笑笑说,唇角的弧度看起来像极了乖巧温软的小动物。
然而却掩不住白眸所描绘的一个玲珑别致的“破”。
那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他。
她不属于他?
他有了无可抑制的杀意。
麻仓好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深处,仿佛牢牢揪住了她的灵魂,也瞧见了淡漠无情的眸光深处一如既往的东西。
不需要一身力量去掌控,不用求世间规则去束缚。
“梅子汤在哪里买?”他温柔地笑了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中国或许有吧,我猜?”她用食指敲着自己的下巴。
“……考不考虑换一样?牛奶怎么样?”
“甜的吗?”
“你可以加四勺糖。”
那是盛开在世界尽头的花朵,跳脱三千世界之外,琉璃一般美丽。
嗯,只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