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 漩涡》拾月初酒

12、第十章

　　第十章

　　毛毛一把搂紧了怀里的布娃娃，警惕地看着莫雨。
　　莫雨暗自唏嘘，至于么，不过是问你一句莫雨哥哥，就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倒是护那小子护得紧呵。
　　在呷酸这件事上，莫少谷主从不需要理由。哪怕他抱怨的那小子不是别个，照样一视同仁。
　　或许是怀里的布娃娃给了少年勇气，毛毛突然大声道：“我不会说的！”
　　谁都别想从他这里套到莫雨的消息，就算是眼前的救命恩人也不行。
　　莫雨摸了摸耳朵，一挑眉，有意刺激，“看出来了，你果然很喜欢他。”
　　……可恶。
　　毛毛瞪了他一眼，扭过头，赌气道：“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莫雨瞅着他气鼓鼓的腮帮，好想伸手戳一戳。
　　不错，现在还会跟我发脾气。比日后那个只会客客气气地喊莫大侠，摆出一副温良恭俭让少侠脸的笨蛋好多了。

　　“你喜欢他有什么用，他老是欺负你，跟你打架揪你头发，抢你的包子还丢到水里，连捉迷藏这种小事都耍赖，偷偷睁一半眼睛看你躲在哪。这么坏的人，你干嘛喜欢他？”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莫雨无耻地挑拨离间。
　　毛毛唰地回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怪不得，每次刚一藏好，就被他找到了。我还以为是我太笨……”
　　莫雨在心里笑，你是很笨啊，不然我怎么会叫你傻毛毛呢。

　　“可是，村里的人我都认识，从来没见过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说着，毛毛愈加戒备。
　　莫雨脸上得色褪去，换上凝重神情，“嗯，为什么我会知道呢，这是因为……”
　　见他神色有异，毛毛不由地屏住呼吸。
　　莫雨的眼神悄悄朝店门外飘乎，飞速地扫过一间间铺面，一把把揽客的旗帜，最后停在一处白旗子上。
　　他眼睛一亮。
　　“咳，这是因为……”他将视线从那写着“鬼谷后人占射凶吉”的旗面上收回，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因为我会算命，人称雨半仙。”

　　半盏茶后。
　　……
　　“骗人。”毛毛说。
　　居然没信？
　　莫雨大吃一惊，不好骗的毛毛，那还是毛毛吗？
　　“稻香村里的每个人我都记得。余半仙明明是个白头发的老爷爷，你不是老爷爷，头发也没白。”毛毛绷着脸，像个小大人似的，严肃地指出疑点。
　　莫雨知他听错，好气又好笑，揪住他一边耳朵提了提，一字一句道：“……是雨，下雨的雨，你喜欢的那个莫雨哥哥的雨，不是余。天底下会算命的半仙多了去，又不是只余老头一个。”
　　“别说了别说了！”毛毛把耳朵抢救出来，两手捂住耳连连摇头。连眉头也皱起，脸蛋发红，掩饰不住的慌张失措。
　　……这么大反应？
　　莫雨俯下身子，细细打量少年的脸。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睫毛一颤避开了去。
　　嗯？我刚才说什么了……
　　他回想着。
　　……
　　是雨，下雨的雨，你喜欢的那个莫雨哥哥的雨。

　　***

　　穆玄英眼睛红红地看着莫雨，莫雨同样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活脱脱像两只兔子在可笑地对视。
　　莫雨恨恨地跺了一脚地面。
　　天可怜见，他眼红鼻酸绝对不是因为要哭鼻子，而是打上了该死的喷嚏。一个接一个地，呛得他都快感觉不到鼻子的存在。
　　本来呢，他眼瞅着穆玄英愣怔怔的样子，想着说不定能趁这人傻乎乎的状态套个话，哪知刚朝前走近一步，喷嚏鬼就上了身。
　　等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已是眼泪汪汪，说不定比穆玄英的样子还要凄惨。
　　在这笨蛋面前丢了脸，他好不甘心。
　　莫雨暗暗咬起了牙，却也没去想，他为何会为这种事不甘心。
　　倏然间，眼前黑影一晃，一只手掌按上了他的额头。
　　掌心像施了定身咒，让他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穆玄英的手是练武人的手，常年握剑，手指上不乏磨出的茧，绝算不上细嫩。他指腹上薄薄的茧子甚至显得有些粗糙。然而这个人的手却和他的人一样，宽厚而温暖，让人忍不住生出留恋来。
　　他手贴着莫雨的额头，同时以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细心地比对温度。
　　过了会儿，他放下手，安心道：“太好了，你没感风寒。”
　　莫雨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手看。
　　穆玄英拍了拍手，讪笑道：“见你打这么多喷嚏，我担心你着凉。”
　　不说还好，一提喷嚏，莫雨的脸又黑了。
　　穆玄英想起幼时曾听到大人们的戏谈，急忙补救，“其实喷嚏也不全是坏东西，说明有人想你呢。”
　　莫雨颇为不屑，“你当哄小娃娃呢？”
　　“真的，不骗你，你喷嚏打得越厉害，那个人就越是想你。”他哪里敢骗莫雨，从小到大，倒是莫雨骗他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他的语气确信无疑，那厢少年却是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穆玄英才听到一句话。
　　平平淡淡，不带悲喜。

　　“谁会想我。”

　　***

　　谁会想他。
　　根本没有人会想他。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不能无意。
　　穆玄英生气了。
　　自从他入了浩气盟，一直懂事努力，把儿时的那点任性清洗得一点不剩。谁不夸他性情温驯，没人见他发过脾气。
　　对莫雨，他更是不吝拿出百倍的耐心。莫雨再怎么冷淡，他都可以忍，谁让他不能说出自己身份。
　　可有的事他忍不下去，就像现在。
　　“你没良心！”

　　……
　　刚才还含着眼泪，摸着他头嘘寒问暖，现在又发脾气，什么毛病。
　　莫雨一脸你真不可理喻，“我没良心？”
　　穆玄英抱起手臂，气势十足，“对，就是你。”
　　一连串话脱口而出，“亏你口口声声说要找毛毛，现在就忘了他，还说没人想你？你要是有良心，就不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说你觉得，毛毛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毛毛……
　　眼前像是炸开一道白光，雪片也似，纷纷然落满肩头。

　　“他还小，”神思一阵恍惚，莫雨语气放软，“他不懂。”
　　穆玄英好不容易摆出尊长姿态，可对着莫雨一片茫然的脸，心怎么能硬得起来。
　　“莫雨……”
　　“要是他知道想着我，就不会在我面前跳下悬崖，”眸中神志渐渐回归，莫雨牙根一紧，“为什么他不相信我会保护他？”

　　***

　　莫雨蹲下，将毛毛的两只脚放上自己膝头，给他穿好鞋子。
　　毛毛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一低头，只看见莫雨头顶的发旋。
　　等莫雨将他的脚从怀中放回地面，猛抬起眼，俯仰之间，对视得猝不及防。
　　人与人之间的视线交汇，是件危险的事。目光发于心灵，心灵不会说谎。只要是有不能说的秘密的人，总会下意识地避开与人对视。
　　可是看着这位救命恩人的眼睛，毛毛竟觉得，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隐然袭来，压得端坐的少年有些呼吸困难。
　　莫雨察觉到他的压力，身一动，坐在了毛毛身旁。
　　一大一小并肩排排坐，相隔一点距离。
　　各怀着心事。

　　“我……”
　　“我……”
　　四只眼睛再次互望。
　　“我先说，好不好？”莫雨心思一转，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毛毛点点头，他的话再晚一会儿说，也不要紧。

　　“我有一个兄弟，姓穆名玄英。”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的。”
　　“结果没找到他，却救下了你。”

　　毛毛安静地等待下文。
　　“讲完了。”
　　“……”
　　毛毛差点摔下去，扭头看向莫雨。
　　莫雨气定神闲，“这就是我的秘密，刚才说好了，作为交换，你也要讲一个你的秘密。”
　　他们什么时候说好的，他怎么不记得，毛毛挠了挠头，“我没有秘密。”
　　“真——的——？”莫雨拖着长长的，明显不怀好意的尾音，听得毛毛心提到嗓子眼。
　　“那我问个问题，你要说实话。放心，”莫雨补上一句，“我不问莫雨。”
　　不问莫雨哥哥，那应该没问题吧，可是大哥哥看着就很厉害，会不会问我很难的问题……毛毛犹豫半晌，终于勇敢回道：“好。”
　　莫雨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单刀直入，“告诉我，是谁让你掉下悬崖？”
　　措手不及，少年的心一瞬间抽紧。

　　***

　　穆玄英绝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跳下悬崖却绝对是他活到现在，做过最冲动的事情。
　　多年以后，他终于能够冷静地回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想找出一个让他做出有违常规举动的理由。
　　他发现他想不起来。
　　他想起的，只有一个少年的背影，在他前方伸手可及的地方，屹立不倒，为他挡去所有的灾难和困苦。
　　他跳下悬崖之前所看见的，正是这个少年的背影。那时候，他很害怕，身体腾空后便紧紧闭上眼睛。
　　从一块大石头上蹦下来，磕破膝盖都会流血发疼，何况是从高不见底的悬崖上跳下，说不定会疼死他。
　　结果确实是一次钻心般的疼痛，但他没有死。
　　如果他死在当时当地，十五岁的莫雨就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你一直挡在他前面，就算生死攸关，你为了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因为有你在，他什么都不怕。”
　　穆玄英的手再一次轻轻地按在莫雨的额头，声音和掌心同样的温柔。

　　“毛毛相信你，一定会保护他。”

　　***

　　布娃娃紧紧贴在少年胸口，随着心跳和呼吸起起伏伏。
　　“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莫雨阖上眼帘，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
　　多少年了，仍是不忍、不甘、不愿回忆。
　　少年字字急切，“大哥哥你知道那么多事情，肯定也知道，只要我跳下去，坏人拿不到东西，就不会害莫雨哥哥了吧？”
　　天真。
　　何等天真。
　　谁能嘲笑这天真。
　　“莫雨哥哥一直护着我，我知道他对我好，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危难关头，他们都清楚此回断无生机——

　　“我也想保护他，哪怕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