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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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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啊——嚏!”
莫雨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心里直奇怪,他又没受凉,怎会突然打起喷嚏来。
“喂。”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冲他叫道。
坐在石台上的莫雨抬起头,眼前多了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背着小竹篓,头歪着,正好奇地打量他。
莫雨左看右看,确定数步之内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这才懒懒地问道:“你叫我?”
小丫头点点头咧开嘴笑,“有个穿着蓝衣服,”她摸了摸自己脑袋接着道,“头发扎得高高的,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让我来找你。”
蓝衣裳,竖发辫,肯定是在说那家伙了。莫雨自动忽略了长得很好看的形容,向后一踢,脚后跟磕着石台跳下来,嘴唇扭了扭,“他说了什么?”
小丫头显然不怕生,对着莫雨不甚热情的脸依然笑嘻嘻的:“他被我爷爷叫走啦,说请你帮帮忙,把琪霏娘子的水桶拎回来。”
白胖胖的手指头一扬,指向十来丈开外的地方。那儿有道细长瀑布,日积月累地冲击之下,形成一汪小水潭。有个木桶孤零零地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莫雨盯着木桶蹙起眉头,他只顾着发呆想心事,竟没注意到穆玄英何时不见了。
方才,那蓝色的身影在这条路上一遍遍汲水,一抹蓝色飘近又飘远,在莫雨的视野里来回移动着。渐渐地,莫雨注意力开始发散,哪知道一时不察,便只剩下个桶。
面对小丫头眨巴的大眼睛,莫雨冷冷道:“一个桶而已,丢不了。你告诉他,他惹的麻烦别推给我。”
小丫头有些惊讶,像是没料到他说话这般不客气。眼见莫雨又坐下了,抱着手臂,一副坚决不动弹的模样,她只得拍拍手道:“好,我去和大哥哥说。”
她说完,朝莫雨扮了个鬼脸,身一扭蹦蹦跳跳地离开。背后的竹篓随着她的步子一颠一颠,头上的小辫子亦是一晃一晃。
那两根晃来晃去的小辫子慢慢远去,莫雨看着看着,冷不丁,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捏住鼻尖抖了几下,眼睛朝上看去。
焦琪霏家的屋子建在青石垒成的石台之上,石台一角下栽了一棵大榕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月,树干已粗到需得二人合抱才堪堪能绕一圈。
莫雨正坐在靠近榕树的那角,此时头一抬,满眼皆是枝叠着枝,叶挤着叶,风一过,沙沙澎湃。
那家伙……
那家伙是习武之人,能以一人之力击退追击他和毛毛的那些人,武功定不会差。莫雨肯定他武功不差,却又觉得,这人挺笨拙。
若不笨拙,就不会对着他时,嗓子里老像梗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惹人心烦。
你说他非要跟着莫雨,到底是图个什么。
若为空冥决,空冥决已随毛毛落崖;若为其他,莫雨身无长物,又有哪里值得觊觎。
打住……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容易头疼。
莫雨再一次跳下石台,边锁着眉头边朝水潭走去。
不就是提个桶么,谁怕谁啊。
桶是空的。
说来,穆玄英只说了请他把桶送回焦琪霏家,并没有说要他提一次水当苦力。
也不知思绪飘到哪里,莫雨拎着桶把,手臂一展将桶浸入水潭。清洌洌的水自发钻进木桶。他肩膀绷紧,整条手臂一用力,提起了木桶。
走了没两步,就发现装满水的木桶分量不轻,也亏得穆玄英能提着它脚步稳健,看他丝毫不慌乱的样子,莫雨还以为他拎得很轻松。
须知这时莫雨正饥肠辘辘,去提那水桶实是勉强了些。有一霎那,他脑中闪过念头,干脆把水桶丢在地上让穆玄英去收拾。
然而一股莫名的执拗上来,让他咬着牙,倔强到底,一步步提着水桶送到大榕树下的水缸旁。
一路走来,莫雨的头都低着,小心看路。
等放下桶后,他脚边倏然多出一双风尘仆仆的长靴。
口齿不清的咕哝声在他头顶响起。
莫雨翻了翻眼,意料之中,发现长靴的主人。
眼弯弯,像傻瓜一样笑得灿烂无比,嘴上正叼着个包子的穆玄英。
“呜呜呜。”穆玄英叼着包子在说话。
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就别讲话了行不行,莫雨斜了他一眼,猜测他大概是在说谢谢你。
“呜。”穆玄英的腮帮鼓鼓的,看着有点滑稽。
莫雨忽然笑了一下,很快,又敛去笑容,恢复不咸不淡的神色。
穆玄英朝他伸出一只手,手里也拿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香喷喷的热气直往莫雨鼻子里钻,他闻着食物的香气,突地又想打喷嚏,面色古怪地道:“我才不要……”
紧接着,他就被穆玄英塞了一嘴的包子,话和喷嚏全憋了回去。
莫雨瞪了他一眼,牙齿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猪肉和莱菔的馅料。
穆玄英装作没看见他的瞪视,接过他拎来的那桶水,倒进榕树下那口大水缸,哗啦啦水声作响。
伴着水声,莫雨听见穆玄英问他,今晚他们要在平顶村留宿,明日再启程去洛阳,可好?
手里的包子还热着,他一口口咬进嘴里,咽进肚里,让空空的肚腹被缓缓填满。然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和吃下去的食物一起,稳稳地落了下来。
莫雨微不可觉地点点头,听见穆玄英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平顶村住的人家不过十来户,各家各户的屋子挨得很近,像是亲密的伙伴般聚在一处。屋里头哝哝说话声,从窗里飘出来的炊烟,都萦绕在耳边眼前。
水缸将被填满的那一刻,榕树的叶子忽然都动了起来,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掀动起每一片树叶。太阳将要落下,它在用尽最后的余晖将晦暗不明的树影投于地面上。
树和人的影子俱是模糊,仿佛再来一次风的轻轻吹拂,就能让它们全都湮灭成空。
青石台角一坐一站的青年与少年,忽地像是有了默契,一起陷入沉默。
他们眼中映出的,是同样的风絮夕阳。
***
上一次跟莫雨睡一个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穆玄英偷偷看向莫雨。
十几年以前的某一天,年少的莫雨煞有介事,痛心疾首地对也是年少的毛毛说:毛毛,你睡相实在太差了知道吗,我这半边肩膀被你脑袋压得死麻,啊,我的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了……
毛毛努力回想,到底有没有靠在他肩头呢,想不起来……但是莫雨哥哥都这么说了,多半是有的吧。
他搔了搔头,嘿嘿笑,手握成拳讨好地给莫雨捶肩,小声嘀咕:那我以后就不和你睡了吧。
莫雨怎么说的来着……
傻毛毛,就你这横七竖八的睡相,除了我,还想祸害谁去?
听到这话,那时他不知怎的,有些红头胀脸,还有点莫名地开心,于是手锤得越发用力,终于有一刻,莫雨纯属活该地嗷呜惨叫了。
后来毛毛去了浩气盟,此后十年,不曾再与莫雨同榻。
莫雨正背对着他,手捧起水泼在脸上头上,然后猛地晃动脑袋,水珠溅向四方。宛如淋了雨的兽,通过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甩干毛发上的雨水。
因了躬着身子的缘故,去了外衣后,薄薄一层短衫贴着身子,隐现出背上的骨肉轮廓。这时的莫雨当然比不上日后那位叱咤风云的恶人谷少谷主那般身体健壮吃嘛嘛香。少年的脊骨瘦得几近嶙峋,像一道平地突起的山梁般浮现于背部。
这道刻骨山梁简直比最快的宝剑还要锋利,刺痛了毫无防备的穆玄英,让他的眼蓦然发热。
莫雨顶着湿湿的头发一扭脸,恰对上穆玄英怔怔的眼,正要讥讽一句,却发觉好像是不太对劲。
如果有人眼眶红红地盯着你看,你会不会觉得自己似乎干了什么对不起这个人的事情?
莫雨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要是毛毛的话,简单得很,自己不管扯多瞎的话毛毛都相信,随便哄哄就好了。可这人……自己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想到这,莫雨忽而心上冒起把火。
红叶湖边,他咄咄逼问青年,你到底是谁?
现下思来,他没问出口的分明是——我,是你的谁?
甫一听见他的话,青年似是一愣,嘴唇微张。
许是周身都落满了晚霞的缘故,他的整张面孔轮廓都非常柔和,眼角也浅浅上扬。
然而,他缓慢而决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他的回答虽在莫雨意料之中,却逃不过从心里骤然涌起的一股失望。
这陡然而生发的感情叫莫雨心下生惊。
他早已知道何为命运捉弄,何为世态炎凉,缘何会对一个相识短暂的陌生人感到失望?
他的眸光变得愈发冷然,只觉无话可说。
青年瞅着他,蹙起眉尖,挽着长剑的那只手亦是动了动。
莫雨不露痕迹地朝旁边挪动,暗忖莫非是逼迫太紧,终究恼羞成怒?
想当然耳罢了,青年没用剑在他身上戳个窟窿,而是用剑尖直冲着地,在河畔沙地上一横一竖地划起来。
平平正正,划得十分深刻,像是在写一个字。
没一会儿,青年长长马尾一甩,手腕一翻,动作漂亮地收剑入鞘。
他脸一偏,对着莫雨,手指着地上字,道,这便是我的姓氏。
莫雨瞪着地面,脸上青红交错,恨恨道:你是故意的。
青年诧异道,怎么?
莫雨直视他眼睛,道,我不认识。
哈哈,青年笑起来,抱歉,是我忘了,现在你还……
他停住话,看了眼因他笑声脸色变得更难看的莫雨,清咳了咳,再开口时,声音放慢了许多。
那一大堆话,莫雨此刻还记得。
他对他说:你不认识不要紧,地上这字念作穆。有位长辈对我说过,穆如清风,穆者,即为淳和壮美,是极好的姓氏。我并非故意隐瞒,确实是有点苦衷。
莫雨……你看这样可好,等找到毛毛,不管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