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 驴》拾月初酒

16、16

　　16.

　　穆玄英后来回想，莫雨当时是怎样看他的。
　　当时的莫雨仿佛在酝酿着某种情绪，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眼神也蓦然复杂。
　　以竹马竹马的经验和这几日的了解，穆玄英已能想出他接下来的台词。
　　不是“呵，浩气盟的人果然是胆小如鼠，连与我这恶人睡一张床都不敢”，就是“唉……毛毛，你怎能与我变得生疏，难道忘了从前你我二人胼手砥足……”
　　不管是哪一种，穆玄英都不太想听到。
　　所以他很果断很坚决地闭上眼睛，两只手乖顺地放在身侧，身体僵硬得比起睡觉更像在伪装一块石头。
　　莫雨的轻笑声传入他的耳朵，再后来，动静渐渐止歇。
　　那时，穆玄英没想到自己会睡着，更没想到他躺在一个身份两立的男人旁边，竟然可以睡得安心平和，直到接连不断的暮鼓声将他唤醒。
　　意识回归，他一点点坐起身，晃了晃脑袋，缓缓睁开眼皮，接着，一双眼倏然睁大。
　　整颗心一凉。
　　西山日迫，长安鼓。

　　莫雨哥哥说，我们要好好睡一觉。
　　于是他睡了。
　　等他醒来，莫雨却没影了。
　　穆玄英扶住额头，不气反笑。除了笑，他还能做出什么表情。
　　当下鼓着脸蹬蹬蹬跑下楼，逮着店家便问他那位憨厚老实的兄长去向。
　　原本也没指望能打听得出根底，熟料店家立刻现出了然神情，暧昧地上下打量他，直把穆少侠看得全身都不自在。
　　“看郎君年岁，也应该省事了，怎不与你一同去呢？”
　　穆玄英没听懂，依旧茫然。
　　店家吃吃地笑起来，压低了嗓子道：“小郎君莫不是第一次来长安？连三曲之地，风流数泽都没听过？”
　　穆玄英眨巴眨巴眼，突然领悟出了什么，倒吸了口气，从脸颊到耳朵都泛起红云。
　　店家哈哈大笑：“这么容易害羞，难怪不带你去，再长几年等明白了，再来问我你哥哥去哪了吧。”
　　穆玄英忍下被调笑的羞恼，道：“我找他有要事，耽误不得，还烦劳告知，穆……莫某在此谢过。”
　　亏得他及时记起在客栈登记的身份可是莫小蓝，不是穆玄英，险些脱出错话。
　　见他诚恳，店家也不再难为，爽快地道：“那位郎君临走前留了话，若小郎君来问，就说他在南曲红泥家。”

　　穆玄英少侠，年方二十，平生第一次，即将踏入烟花巷陌。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决定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那一天，从崇仁坊进入平康坊的风流才子们，其中不少人注意到了有位一身蓝衣，容貌平凡，面朝平康坊坊门静立，一脸苦大仇深的青年。
　　仿佛他将要见到的不是弄弦沽酒的美人，而是凶眉怒目的债主。
　　才子们是万万猜不出这青年正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什么的。

　　爹，娘，盟主，军师，司空大叔，可人姐，还有留在客栈的小雨，你们一定要相信玄英。自出浩气盟以来，穆玄英从没将任务抛诸脑后，更不会在紧要关头还去寻欢作乐……都是莫雨的错！
　　青年咬了咬牙，再信莫雨的话，他穆玄英就改姓莫！
　　“这位郎君。”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拍了拍他的肩。
　　穆玄英猛地抬头，怒容未收，看得对方立刻后退。
　　“那个，我只想说，你再不进去，坊门就关了。”那人步步向后，一溜烟跑了。

　　回荡在长安城上空的暮鼓声也不知已敲打了多少下，等鼓声响过八百下之后，星辰浮空，坊门关闭。
　　穆玄英一人独行，满耳笙歌满眼花。想来那红泥姑娘颇有名声，他一打听，问的第一个人便轻松地指出了路径，看着他的目光亦是艳羡不已。
　　对这种羡慕，穆玄英唯有回之苦笑。等下能找着莫雨还好，若是他骗了自己，红泥家也寻不到人。最惨的情况，怕是出不了坊，要到哪里去过夜。
　　莫雨趁他睡着，偷偷溜到平康坊来，置他于尴尬境地，着实可恨。却又对店家交代留话，看来并没有抛下他的意思。可莫雨凭什么就笃定了他能找过来呢？
　　疑问只能等找到莫雨后再去厘清，穆玄英抬起头，前方红烛正旺，映出门上的红泥家三字，也映出他眼眸里跃动的不安。

　　***

　　莫雨把玩着手中酒杯，面无表情。
　　不知是谁，在他面前放了一排和他手中同样的酒杯，每一只都是空的。
　　他已经坐在这半个时辰，没有人来招呼，也没有人来斟酒。被这样怠慢，莫雨却没有半点不快，反而眉头松弛，神色平缓，完全没有要掀桌骂人的预兆。
　　有个看似伶俐的女郎款步走向他，径自坐下，将那些酒杯一个接一个叠成塔。
　　莫雨漫不经心地看她动作，等女郎要将最后一只酒杯放在最高处时，纤纤细指突然一抖，酒杯塔瞬然坍塌，散落一地。
　　动静当真不小，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在他们眼里，原本毫无存在感的男人突地站起，冷着脸拂袖而去。

　　行至门前，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注意这边，便快步拐进旁边巷子，脚步一点飞身上墙。
　　第一声暮鼓，恰在此时响起。
　　莫雨正正走上了红泥家的屋顶，朝着平康坊与崇仁坊交界的方向坐下，开始耐心地等待。
　　天晓得鼓声响了多少下，视野里才远远的出现了他等的人。

　　浩气盟想来不会在三曲之地安排暗哨，穆玄英也肯定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估计像什么被美人缠着求诗，射覆行酒的经历更是无从谈起，要是能看到他窘迫不已，含羞带恼，满脸飞红向自己求救的样子……一定有趣得不行。
　　坐在房顶上的莫少谷主情不自禁地嘿嘿了下。
　　若非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还真想实现一下这种野望。

　　他看着穆玄英走到红泥家门边，猛然顿住了脚。
　　似乎穆少侠终于下定了决心，飞快地朝门内一探头，又迅速收回。
　　匆匆的一眼里全是朦胧的衣香鬓影，压根没能看清里头到底有没有莫雨。
　　没办法，穆少侠扒住门，又伸长脖颈，自以为无人察觉地朝门里看。
　　“噗！”莫雨忍不住了。

　　穆玄英脖子一僵，就着扒门的姿势，扭过头朝上方望去。
　　莫雨十分高兴地对他摆了摆手，“真巧。”
　　穆玄英差点把门边掰一块下来。
　　呵，真巧……
　　穆少侠面色一沉，身子一转，大步离去，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地面踩个坑出来。
　　莫雨的手停在半空，正犹豫要不要追，便见穆玄英长长发辫一甩，脸庞正对着他，脚踵旋转轻功起跳，像一颗暗器一样直冲他而来。
　　威风凛凛气势汹汹，要是砸在他身上，后果可想而知。
　　你要是莫雨，你接是不接？

　　莫雨当然得接，不但要接，还得接得稳接得漂亮，哪怕被穆玄英砸得吐血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则脚下房顶都得被震得碎裂一半。
　　是真男人，就要在任何情况下都接住自己的兄弟。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朝穆玄英张开双臂，而后眼睁睁看着穆玄英及时地刹住脚，刚刚好在距离他一寸之处停下了，并没有一头撞进莫雨怀里。
　　莫名的，莫雨有些可惜。
　　穆玄英也没朝他脸上来上一拳，而是拍了拍衣服，盘腿坐下，一手托腮仰视莫雨，眼眸黑漆漆。
　　就算是换了容貌，眼睛却是最难改变。
　　先不自在的是莫雨，他摸摸鼻子，讪笑，“你怎么……”
　　“怎么不生气？”穆玄英反问，绷了绷脸，奈何憋不住，唇一扬笑开，“我是很生气，不过一路走来，已经气完了。”
　　“如此心胸开阔，不愧是……”莫雨赶紧拍马屁。
　　穆玄英打断了他，轻声问道：“平康坊里，是不是有问题？”
　　莫雨俯视他，揶揄的笑意消失于嘴角，“……你从哪里得知？”
　　“要不是这里有问题，难道莫雨哥哥你，”穆玄英垂下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真的是来会佳人吗？”
　　“绝对不是！”莫雨马上否认。
　　穆玄英面容一缓，出了口气，“也是，莫雨哥哥明明说过……”
　　他忽然闭上嘴巴。
　　莫雨好奇心大起，蹲下身去，“我说过什么？”
　　穆玄英抿紧唇，摇了摇头，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模样。
　　他越是这样，莫雨越不可能放过他。
　　在莫少谷主紧迫逼人之下，穆少侠的脸相当诡异地发红了。
　　莫雨一边回想着自己究竟是说了什么话能让穆玄英不好意思到说不出口，一边循循善诱，“这又不是浩气盟的机密，有何不可说？既然是我本人说的，再听一次也无妨吧？”
　　很快，他就为这句话深深后悔。

　　穆玄英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先前我被恶人抓住，你说，浩气盟的规矩多，想来是不懂……”
　　莫雨头皮一炸。
　　——浩气盟的规矩多，想来是不懂。我大唐有种人，专，好，男，风。
　　莫雨扶住脑袋，头开始痛……

　　那厢穆玄英还在说道，“其实，浩气盟没有你想的那样规矩众多。我也曾听可人姐说过，确实有喜好嗯……风的男子，只是没想到，原来莫雨哥哥……也是。”
　　为什么傻毛毛的记忆力这么好！不然记点别的也行啊？莫雨悲哀地想着。
　　穆玄英话语一停，再开口时提高了些音量，坚定道：“不管是好女子还是好嗯……风，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这一点绝不会变，所以莫雨哥哥不用担心！”
　　莫雨抽了抽嘴角，“……谢谢啊。”
　　他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