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五、惊变 ...
-
“你说什么?”江颀猛的向前跨了一步,怒喝一声后一把拎住身前那浑身筛糠般颤抖的男子的衣领,“沧都之中怎样?”。
被宁王殿下拎鸡子一样提在手上的男子是方才那队袭击者中唯一剩下的活口,江颀在知道若水的伤口没有大碍后便马上来到那俘虏面前,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
被影侍捆了个结实的俘虏倒还算老实,有问必答的只求能博得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过话没审上几句,那人所说的内容却着实让江颀又惊又怒。
眼见面前那个首领模样的人一副吃人的狰狞神色,那俘虏涨红着脖子艰难地扭扭了头,喘息着说:“小的……只是听说沧都昨日乱了一天一夜,到处都是杀人放火的,城里燃起的烟老远的地方都能看见……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大爷饶命呀,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
“乱了一天一夜……”重复着那个俘虏刚说的消息,江颀脸色煞白。
“王爷,”一旁的江舟月知道宁王担心的是什么,连忙上前一步,道:“王妃和小世子福大,不会有事,您看老九不是还没回来吗?咱别想些有的没的,乱了自己阵脚。”
闻言的江颀没有说话,只是危险地眯住了眼。
良久,他手一松,那个被他拎在手中几乎窒息的俘虏被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一旁的影侍接了主子的眼神,很是默契地一挥刀,那最后的活口便瞬间成了死尸。
江颀仿佛没有见着手下的动作似的,只是径自转身,向一旁的僻静处走去。
江舟月见状连忙跟上。
“按理说,小五她们早该到了……”江颀轻声说着,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想以此来稳住自己飘浮的心神,“舟月,我心里很不安,很不安!”
“殿下也别太担心,咱们不是安排了老九他们去接应吗?老九做事向来稳妥,王妃他们一定平安无事。”干笑着的江舟月唯一能做的就是苍白的宽慰。
“唉……”江颀长叹一声,停在树下,看看跟在身后的众人,“我们原本安排的路线恐怕得变一变。王叔既然抓破了脸皮对我下手,我们再不能按远计划行事了。”
“啊?”江舟月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刚刚还在为妻、子担忧的宁王会瞬间转换话题。
“呵,”淡笑一声,江颀指着地上已经被影侍处理得差不多的尸体道:“到了晚上这些人没回去,敛城方面绝对会知道出了变故。”
“可若是改变行程的话,后面来的老九他们怎么与我们会合?”江舟月不无担忧。
“所以,我们有半天的时间……天黑以前,”江颀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那个香囊——这是宁王妃亲手给他系上的,“去山顶吧,在太阳下山前,我们等。”他说,斩钉截铁。
若是到那时王妃他们还没跟过来怎么办?
这话在江舟月舌尖转了几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走吧!”江颀理了理衣领,沉着脸,带头往山顶的方向走去。
容俭山的主峰,是沧都附近最高的山脉。这座掩映在茂密的山林中的山峰仿若方外净土般不着人烟踪迹,若是在两天以前,有人跟若水说她会爬上这沧都南边的最高峰,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
可没想到,命运的安排竟是如此的神奇。
坐在山颠的一块大石上,享受着冬日暖阳的轻抚,若水感慨不已,她完全被山顶的壮美景色给征服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随着众人与山顶的距离越近,那树木荆草就越是稀疏。在山巅最高处更是只有几棵纠结的盘松古树外扎在满是苔藓还短卷荒草的石缝中。眼下的空旷雄壮让被山腰中的密林捂得几近郁结的若水着实松了一口气,感觉上就连山顶的罡风都变得可爱了不少。
因为宁王殿下突然说要休息,所以一路急赶的众人在攀上这山的最高处后嘎然停下了脚步,影侍们就地休整,江颀、江舟月则在一旁对着地图指指点点地商议着什么。整个队伍井井有条的各司其职,布防的、休整的,一切都有条不紊。没有谁质疑什么,更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传出。
这让若水再一次对影侍的训练有素惊叹了一番。她不知道江颀有什么安排,但对于她而言,能休息,那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略微活动一下被绿盈包成粽子的左手臂,总算回过神来的若水扭着头望着四周的山峦,口中念念有词,“南……北……”
“娘娘,你干什么呢?”拿了水囊和干粮过来的绿盈见状奇怪地问。
“哦……我在……”若水接过水囊,狠喝了一口。真甜,她感慨着,以前怎么没发现喝水竟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想找找沧都在哪。”若水说,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同时把自己的脸擦成了一个大花猫。
“啊?”绿盈失笑,“我们在沧南的容俭山上,那沧都自然在正北方向……就是那!”说着,绿盈手指遥遥往北边一指,正指着远处隐隐荡着几条粗壮黑烟的方位。
“好大的烟!不知道是哪燃了起来。”若水皱起了眉,在这么远的容俭山上都能看到隐约的痕迹,可以想见那座曾经是全大晋最繁华的城池受了怎样的磨难。
“是呀,好可怕……”绿盈顺着若水的视线,也看到北边的异状,“幸亏我们跑了出来。”
“是啊,幸亏。”呢喃说着,若水微微一笑,仰面躺在了石头上,眯着眼,沐浴着阳光的她身子完全放松。在经过两天的奔波与不久前的那场杀戮后,她太累了,这劫后余生放松,让她几乎在顷刻间便进入了梦乡。
绿盈哑然,没想到这凌妃会说睡就睡,摇头失笑之后,她也不叫醒若水,只是移了移身形,将来风的位置挡住后,默默地守卫在若水的身边。
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
在若水安逸自得的睡梦中,阳光逐渐黯淡,夜,近了。
感觉自己睡了有生以来最香甜的一个觉的若水是被一阵人声喧哗给惊醒的。
“怎么啦?”打了个呵欠的若水揉揉睡眼,用有着几分沙哑的嗓子问自己的贴身侍女。
“那个人,回来了,”咽了咽喉头,掩不住慌乱的绿盈说,“去接应宁王妃的人,回来了。”
“太好了,宁王妃他们也到了吗?我说宁王怎么会在山顶上停留呢,原来是等王妃他们呀。”笑开脸的若水闻言大喜,她对那个在秋盛节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俏丽女子有着不错的印象,“他们人在哪,我们得赶快过去见见才是。”
说着,她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正欲走,却发现身后的丫头神色怪异。
“怎么啦?”若水问,小心翼翼的。
“恩……那个……去接应宁王妃的人……回来的……只有一个……”吞吞吐吐的,绿盈总算把话说囫囵了。
“啊?只有一个?”若水瞪大眼睛,看着绿盈。
旋即,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的若水褪去一脸血色!
得去看看,若水想着,拉起绿盈就往江颀所在的方向赶去。
江颀选择的宿营地是山头西侧的一块背风平地。
当探头探脑的若水赶过来时,见着的是一片寂静。
一脸煞白的江颀在众侍卫簇拥中立在一棵歪脖子柏树下,而一个衣衫褴褛的黑衣大汉则俯身跪在他的面前——这大汉正是江颀派去接应宁王妃的影侍老九!
老九的样子很狼狈,满身风尘的他巍巍地跪着,低埋的头颅不时轻轻颤抖。现在的老九早已不复当初若水见着他时的淡定与安然,也不知道是因为一路急赶的奔波还是不适应上顶上有些稀薄的空气,老九的呼吸很急,剧烈的喘息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鼓风一样,敲打着众人的耳膜,也敲打着众人的心。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若大的山顶上,只有呼啸的罡风依旧呼啸,吹卷着众人的衣襟,却卷不走场中几至凝结的肃穆。
匆匆赶过来的若水和绿盈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看情形,在她们赶到之前,已经有很震撼的消息只是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小心地望向场中矗立的众人。
良久。
江颀才长吸一口气,闭着眼,道:“既然是那样……大家都回不了,你为什么还回来?”
宁王殿下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刻意的轻描淡写,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出了他平静语调下掩盖的激怒和悲怆。
“王爷……”老九没有抬头,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哽咽,“属下留着一条贱命便只为把这消息带给王爷,把……这个……”说着,他在怀里掏出了一束青丝,“把王妃最后的交代带给王爷……”
江颀没说话,只是猛的睁大眼,瞪着老九手中呈上的东西。
这是一束用红色丝带系着的拇指粗细的人发。一长两短的三束青丝纠缠着汇成了一股,发丝轻飘飘的,在山风的呼啸中肆意飞舞着,仿佛想要挣脱那丝带的束缚一样。
江颀呆了,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愣了好半晌的他竟鼓不起接过那束发丝的勇气!
“小五……”无意识地嘀咕了这么一句,江颀的身子在罡风中晃了几下。
“王爷!”周围众人大惊,连忙簇拥过去想扶住眼前那个眼见着就要倒下的男子。
“滚!”江颀猛的一拂,将四下围上的人都逼退了好几步。然后他抬头,盯住老九,茫然的眼中没有焦距,“你是说谎的,是不是?”
“属下……不敢!”老九也很希望自己带来的消息只是个噩梦般的谎言。但偏偏,这是事实!
江颀不再说话,只是鼻翼迅速的煽动着,猛的往前迈了两步,颤巍巍的双手接过老九手中奉上的发丝,小心翼翼的,像捧着易碎的水晶一般,然后摩挲着,仿佛在与最亲昵的恋人厮磨。
发丝青亮,还隐隐有着江颀熟悉的温馨气息,可就是这曾让宁王留念眷顾不已的气息像最恐怖的利刃一般,深深刺进了江颀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凌迟着他每一方血肉!
“小五……玄儿……玟儿……”他口中喃喃的叫着几个名字,声音呜咽到几不可闻。这几个曾经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在乎的人啊,现在,都不在了!
“啊!”江颀猛的一拳砸在身后的树干上,其力道之狠不仅让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古树微微颤动,也让他的手指关节迅速渗出血丝。
然后,再一拳,接着一拳!
仿佛失去了痛感一样,江颀不断的用握着发束的手狠击着树干。簌簌掉下的松针划过他的脸,与他面上泪一道滑落!
“殿下!”顾不得擦拭自己的眼泪的江舟月连忙冲上前去,死命挽住江颀不断挥动的手臂,旁边几个带头的影侍也恍然大悟般冲到主子面前,拼命抱住那不断自残的男人。被众人制住的江颀粗喘着,哧列的口中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吼,圆瞪的眼中竟瞬间充满了血丝!
“大胆!放开本王!”江颀低声咆哮。
长久的积威让影侍们条件反射般收了制住江颀的手,除了江舟月。
“殿下……”江舟月呜咽着,止不住泪流,“您这么做娘娘会心疼啊,殿下!”
闻言的江颀仿遭雷嗜!
他环视着周围流着泪跪倒在地上的影侍,看看泪人一般的江舟月,再看看手中那束发。江颀苍白的唇干咧着,动了几下,然后握紧了双拳,紧咬的牙关仿佛用尽了身上最后的一丝气力。
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像窒息的病人一样,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然后,被山顶的冷风刺一般击痛了他的肺,引出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王爷!”周遭众人都担心地围了过来。
“放开!”江颀挥了挥手,挣开了江舟月的桎梏,“我没事,没事……”他说,然后狠狠抹了一把脸,长吁一口气后,踉跄着,走到山顶的边缘。
看着江颀巍颤着的脚步,包括若水在内的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忍不住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宁王却没有理会旁人的惊恐,他只是站在一块巨石的边缘,北向矗立着,山风猎猎,卷得他的袍角蝴蝶般飞扬。那纹丝不动的修长身影映在惨红的暮色里,仿若随时会乘风而去的嫡神。
就在所有的人都担心痛丧爱妻幼子的宁王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时,那个男人忽然动了,只见他突然猛的迎风振臂,仰天长啸道:“江淄权,我与你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
周围的影侍与山涧的回音不断重复着江颀铭血的誓言。
悲怆中,满是苍凉!
看着江颀狂泻的悲愤,若水有些茫然。
她同情痛失爱妻的宁王,也为宁王妃的不幸而难过。眼见着整个队伍因为老九带回来的噩耗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压抑气氛中,倍感郁结的她很想上前去安慰江颀,但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看着江颀已经包扎上纱布的拳头,若水心里很突然的升起一种羡慕——妻子死了,能有个男人会像丧偶的江颀那样伤心,对于当妻子的人来说,也是种幸福吧。
不过,伤心归伤心,悲怆归悲怆,后面的路还是要走的。
很快的,两眼还是通红的江颀就一脸沉静的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他冷静地指挥着大家拔营,安排着后面该注意的各个细节。虽然知道江颀现在的平静和坚强是强撑的,但大家只要看见他站在那,心里便会觉得塌实无比。起码,他们知道后面该怎么走。
对于身份尴尬的若水而言,尤其如此
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江颀没有太多的耽搁就带领着队伍再次起程,只不过他们不再是顺着原本的计划往南下山,而是很突兀地换了一条东向的道路。
若水有些疑惑,不明白江颀为什么会突然变向,难道说他不打算去崇城了吗?紧跟着前面引路的影侍,若水心里颇为忐忑。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不管怎么样,自己现在是上了宁王这条船,也只能跟着走了。只希望后面的路上能平顺一些。
若水想着,揉了揉已经软到发散打颤的小腿肚子。
她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这样走过路,看着不远处起锅做饭没事人一样径自忙碌的影侍,若水叹了一口气。
山上的夜来得很突然,也很彻底,方才还觉得暮色凄然,转眼间便夜浓似墨。从山顶上下来后,大家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闷着头急赶,总算在天色彻底黑掉前勉强将营寨扎好。
盯着面前跳动的火光,若水紧了紧衣服,有些失神。
身边的绿盈已经睡下了,今天的疲惫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但若水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种莫名的烦闷总是绕在她心间。
沧都大乱……一天一夜……四处硝烟……
这些消息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在担心王上的安危!
想到这,若水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女人的可悲呀,就算这男人对自己再不怎么样,但她却还是忍不住要为那个男人担心。
不知道他有没有脱困?是否平安?
连宁王家人都在沧都的这场大乱中遭了池鱼之灾,若水真不敢想做为最主要标的物的王上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形。
越想越心悸的若水坐立不安,想睡睡不着,站起身来打算在帐篷里走动一下又担心惊醒绿盈。歪头想了想后,若水披上外套掀开帐篷门,走了出去。
帐篷外面很黑,山风呼呼的,扯动着树林的阴影,织成一幅诡异的画卷。
一接触到帐篷外面的冰冷夜风,若水猛的一个激灵后清醒了过来。
好黑,好冷!
一边抱着手臂看着周围,若水一边打了退堂鼓。
可正在她马上就要折身返回帐篷里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旋律顺着夜风穿到了若水耳中。
这声音是……
若水猛的一惊,瞪大了眼睛。过度的意外让她忘记了刚刚的恐惧,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她迈开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夜很静。
除了寒风的呼啸声外,回荡在空气中的就只有若水的脚步声……当然,如果忽略空气中时隐时现的古怪旋律的话。
奇怪的是,在帐外守卫的影侍对于那奇怪的声响置若罔闻,不但如此,他们甚至对若水匆匆离帐的行为也不加干涉。大多数值班的影侍发现匆匆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凌妃娘娘后,其反应都只是冷漠的一瞥。
不过,眼下的若水根本没心思去思考影侍们的奇怪的反应。她所有的心神都被那若游丝细线般交杂在风中的声响所吸引。
随着距离的靠近,风中传来的声响也更加清晰。而这旋律的清晰,无疑鼓励了若水的行为,她忍不住加快速度,几乎一路小跑的穿梭在山石树林中。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有些脱力的若水在转过一个大弯后总算看到了一个藏在前方巨树的阴影下人影。
“月娘!”不假思索的,若水惊喜的声音脱口而出。
随即,她便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厉害!
“娘娘有什么指教吗?”那树下的人影闻言缓缓转过身来,面对若水。这个一半身形藏在阴影里的男人看起来有些诡异,他冷冷地瞪着若水,就像一条盘踞在树上的蛇,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而他,正是白天刚刚惊闻家变的宁王殿下!
“王……王爷……”
咽了咽口水,若水艰难地招呼这面前的男人。
怎么会是江颀呢?若水吃惊极了。他怎么会半夜三更的出现在这?而且……
若水看了看江颀手中……没错,是萧!他怎么会拿着一只萧呢?他怎么会吹月娘教过自己的“一江水”呢?若水惊呆了。远远地听到这边传来的旋律,若水还以为月娘也在影侍的队伍中。毕竟月娘也是江颀手下人之一。
他乡遇故的兴奋让若水瞬间失去了对局势的判断力,来不及细想她就拔腿横穿了整个影侍的营地,往营地外不远处树林里闯去。
可没想到的是,那寒风中抚萧的,竟是从来不在人前显露出音律方面才华的宁王殿下!
“王爷……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呢?”干笑两声后,没话找话说的若水强撑着打破眼前的沉默。
“呵呵,”冷冷一笑,江颀话中有些玩味,“娘娘不也还没休息吗?”
若水脸上一僵,让江颀的话顶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沉默。
两个人都沉默。
若水看着江颀,江颀则看着自己手中的萧。
半晌,若水才又开口,“王爷,您也会玩萧吗?”说着,她往外面挪了一步,打算随便寒暄一下后赶快走人。
“说不上会,只能偶尔试着玩一玩……对了,”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江颀的眸子突然发亮,“你也会我刚刚吹的那曲子吧……能给我吹一次吗?”
“啊?”若水一呆。她没想到江颀会提出这么突兀的要求。
江颀却不待若水反应,径自走到凌妃娘娘的面前,将手中的竹萧往她手中一送,然后倒退几步,依靠在一棵大树上。
若水愣了一小会,然后无奈一笑。鬼使神差般,不逼嫌的将那刚刚还被江颀吹奏着的竹萧横在自己的口边。
于是一道清丽嘹亮的旋律瞬间从竹管中传出。
比起江颀刚才演奏时的时断时续来说,若水的演奏无疑好了不止一个档次,毕竟她曾经下了几个月的功夫在这一只曲子上。
江颀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树上,闭着眼,仿佛陶醉在音律的世界里。
她吹奏着,他聆听着,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停顿。
一曲,在不自不觉间,终了。
若水放下手中的竹萧,轻轻地扫了江颀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张了张嘴,打算说点热场的话,可几经思量后却发现自己压根就不知道说什么。
而这时,江颀动了。
他依旧闭目依树,但口中却开始喃喃地吟唱起什么来。
起初声音很小,几个段落后,他的声音逐渐响亮。
他唱的,好象是一个地方小调,其旋律若水很熟悉,因为就是她刚刚正在吹奏的调子。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
他吟唱着,声音低沉而略带些沙哑。他唱的歌词简单直白,与时下宫廷里流行的华丽辞藻完全搭不上边。可就是这简单到近乎白话的歌词,汇上优美的旋律,竟产生一种平实的美,让闻者无不凝神。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鸭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
谁和我相配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
江颀继续吟唱,只不过声音比刚刚更低沉了一些,一股淡淡的哀愁通过旋律散了出来。若水动容了,特别是听江颀唱到“永隔一江水”时,一种莫名的辛酸让她突然红了眼眶,她知道,江颀这歌是为谁而唱。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没有理会旁边人的反应,依旧闭眼江颀的不断重复着口中的吟唱,低沉而沧桑的声音却比任何高亢都能撼动人心。
他不停地吟唱着,不停地重复着,仿佛用音律在哭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心儿已等碎”,一遍又一遍的悲叹“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若水震撼了,一种从灵魂深处生起的悲哀俘虏了她。
她用一种几乎怜悯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子。
眼前的宁王殿下早没有了往日的谈笑风生,更不见以前的踌躇满志。现在,他只是一个男人,一只悲痛欲绝的丧偶鸳!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若水一直呆立着,江颀却像不知道疲倦一样不停重复着口中的小调。
一声又一声,仿若低低的泣诉,沉沉敲在若水的心上。
终于,她还是开口了。
“王爷……”若水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涩,“您节哀……”
就在若水开口的一刹那,像是一个魔咒被击破一般,空气中那浓到几乎滞稠的悲哀突然消散了。江颀止住了歌唱,睁开眼。
他没说话,只是直直的看着前方,像是在看若水,又像是在看极远出黑夜中的虚无。
良久。
江颀才深吸了一口气,尔后,突然开口。
“这歌,是她以前最喜欢唱的……那年,她跑来边关看我,不知道怎么的,跟一个商队里的蒙国小丫头学会了这调子,就喜欢得紧……”他说,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但若水却明白,他口中的“她”说的是谁。
“我嫌那曲子太悲凉,可她却笑着说她是在借歌跟我抱怨,说我太忙,老见不着我人影,明明我是她的丈夫,彼此间却仿佛永远隔着一江水,看得见,摸不着……”说到着,江颀的眼眶红了,但他强忍着,仰起头,看向树顶的玄黑处。
“现在……倒真的隔开了……黄泉漫漫……小五……小五……”江颀口中呢喃着,终于止不住豆大的眼泪滑颊而下!
若水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没想到江颀会跟自己说这些!
太尴尬,眼下的情景太尴尬了!这么月黑风高的晚上,就自己和他孤男寡女的,他说那些话,不免让若水感觉交浅言深之余,又有种知道了江颀某种秘密的奇怪刺激。
她知道,眼下,正是这男人最脆弱的时刻。
而她,却尴尬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想离开,脚下却又生了根一般的移动不了分毫。
她想安慰,口中几张几合却吐不出一句字词。
江颀倒没有那么多忌讳,他太需要发泄了,满腹的悲哀他心里已经淤了半天。
在人前,他是统领,是主心骨,是必须屹立的标的。而人后,他的悲哀哪里是几句哭号就能舒解?随着夜色的浓郁,在他心中滞淤的悲凉几乎要将他灭顶淹没。他太想倾诉,却又不知道该和谁说,必须要保持在手下面前形象的他只能摒开侍卫,躲在暗处舔舐自己的伤口……直到被若水发现。
想来,若水能一路通畅的来到江颀身边,也是因为那些不会安慰人的影侍慢故意放水的吧。他们希望这位凌妃娘娘多多少少能帮宁王舒解些许痛苦。
果然,在若水吹响竹萧的那一瞬间,宁王殿下忽然沉默了,仿佛是浑身放松的聆听,又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紧接着,江颀一直苦苦压抑着的刻骨悲伤猛然爆发!
在这一刻,他不是宁王,不是神威将军!他只是一个失去挚爱妻子儿女的可怜男人!
“是我……害死他们的……”江颀突然说,事先毫无征兆地开口。
“啊?”若水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巴呆了好一会才愣愣地说:“王爷您不要太自责了……宁王妃她……”
“是我害死他们的!”江颀仿佛没听见若水的话,他径自的重复着自己的言语,两眼空空的,茫然地望这远方。
“是我害死他们,”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但我现在不能死,暂时不能去陪着跟他们。我还要报仇,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说着,江颀又狠狠一拳击在身旁的树上。
“啊!”倒吸了一口凉气的若水忍不住上前几步,想制止江颀的举动。
可是这一次,不等旁人制止,江颀自己就停下了自残。
他举高了手,看着自己的拳头,说:“刘九佃,你哥哥擅违军令,被我军棍杖毙是罪有应得,他的妻子徇夫根本与我无关,你怎么能把账算到我家人的头上?”
刘九佃?
若水呆了呆,不知道江颀怎么会突然说这个陌生的名字。她想开口问,却又被江颀的喃喃自语打断。
“你假令矫旨围我府邸,杀我妻、子报私仇……哈哈,江淄权,我的十一叔,你挑的好参将,好心腹!我不杀你们……我江颀就罔为世人!”
原来,此次宁王的家变,全是源于一个叫刘九佃的参将,在瑚王占领了沧都后,负责控制各家王爷将军府邸的有一路就是他的人马!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位刘将军有一个哥哥曾经是江颀的副将,在与蒙国的一次大战中,这位贪功冒进,害了数万兵马遭伏溃败几乎全军覆没的副将被盛怒下的江颀阵前正法。那副将的妻子,也因为受不了身边人的指指点点而携幼子悬梁徇夫!
本来这事对于江颀而言,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个插曲,却不料正是这一插曲,弄得江颀家破妻亡。
从小与各个相依为命的刘九佃对江颀恨之入骨,当他发现自己带兵围住的正是宁王府邸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念头产生了——他要报仇!
首先,这位刘参将借口丢失了手绢要闯到内院搜查!
宁王府上的人哪里肯让这些大兵油子进内宅?自然是百般阻拦,一来二去有了口角后,也不知道是谁先推了谁一把,那刘参将就那么找着了借口,上报宁王府暴力反抗,于是大队人马瞬息间围住了宁王府。
当时在内宅里,宁王妃正准备带着儿女与前来接应的影侍一齐撤走,却不想一出院门,就发现四周兵戈利箭林立。大惊之下的影侍死命硬闯——可那二十来个人的攻击力在庞大的军队机器前面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影侍们竭尽全力,却始终出不了大门一步。
借着地形,影侍和宁王府上的亲兵勉强固守了半个时辰便再也无力回天。
当兴致勃勃冲进内宅的刘九佃发现宁王并不在府中时失望之极,恼羞成怒之下,完全被家仇冲昏了头脑的他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假传瑚王的命令灭了宁王满府!
谁都没想到,会有人疯狂到不顾一切屠杀宗室。
谁都没想到,尊贵美丽的宁王妃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香销玉陨!
当瑚王发现自己手下丧心病狂的妄举时,竟一时无语的愣了半晌。但事情到了此时已经无法挽回,大胆的刘参将在杀了宁王一府之后还顺便烧了隔壁的两座王府,闻讯的各宗室都惶惶不安,相继组织力量开始反抗一直围着自己的府邸的军士。
眼看事态的发展就要不受控制,刚刚打下内皇城的瑚王把玩着身边的王座扶手片刻,尔后,他说:“既然已经开了头,杀罢!”
于是,清冷的刀锋,在一夜之间砍向宗室皇亲。原本关了房门想着等纷乱结束再出来继续自己王室尊华的王爷们在片刻间成了刀下鬼。
江姓王室的血,在那一晚几乎染红了天上的月!这后来被人称做“血色江流”的一夜,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被重重地写进了历史里!
第二天,当住在沧都尊客贵人聚集的东区的百姓在起床后,竟发现门外街面上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积血,粘粘的,浸透了所有行人的鞋底。
据说,是容国舅的溃兵狗急跳墙之下杀进了各王府中烧抢。
据说,除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宗室小世子以外,其他的直系王室男性成员都死在了这场噩梦中。
据说,正直醇厚的瑚王乍闻此事后伤心欲绝,几次哭晕在王宫中。然后,仁厚的瑚王悬赏天下,发誓要捉拿凶手为宗室报仇!
据说……
当然,一切的据说到了最后都不再有意义,因为历史,本来就是胜利者书写的游戏。
宗室经过这一次大清洗,伤根断茎,几乎灭了香火。
而宁王府……
当好不容易乔装回城的老九赶到时,看到的只是一堆烧尽的瓦砾。
老九疯了一般的在废墟中挖寻着,梦想着能找到一个奇迹。
他运气不错,在后院的水井里,老九找到了一个重伤濒死的影侍。那人凭着一身好功夫,死撑着藏在井中躲过了那把毁灭一切的大火,当他把王妃留给宁王最后的东西交给老九后,这位灯尽油枯的影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接着,还来不及悲伤的老九就开始了逃亡。因为打从他们接近宁王府废墟起,便有留守的密探注意到了他们。
在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后,一身狼狈的老九好不容易摆脱追兵赶到了江颀身边,也将他从那藏在井中的同僚口中得知的噩耗告诉了主子。
江颀懊恼,江颀悔恨,江颀愤怒,江颀绝望……
在这个世界,那个总是呵呵笑着叫他“小七哥”的俏丽身影不在了;那两个粉雕玉琢般,喜欢抱着他的大腿撒娇的小人儿也不在了;他在这世上唯一在乎和重视的亲人不在了,他为之拼搏为之努力的对象不在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除了仇恨,他的人生已经没有别的色彩。
江颀回想起自己自作聪明设计安排的种种,在命运齿轮的倾轧下,竟是那么的苍白和可笑。
想到这,江颀抬头看了若水一眼。
他突然恨眼前的女人,为什么她就能完好无损的逃出宫来,为什么死在沧都的人不是她而非要是自己最心爱的妻子?
最可恨的是……自己竟然有能力把不相干的人带出沧都,却无法解救自己的妻儿!
悔恨和妒忌在刹那间扭曲了江颀那张从来都是挂满浅笑的脸。
他恨!他好恨!他恨不能用眼前女人的命去换回自己的妻子!
“王爷?”被江颀奇怪眼神吓住的若水禁不住出声,打断了江颀的思绪。
猛然回过神来的江颀有些讪讪,“让娘娘见笑了。”他说,一边垂下头,心里刹那间掠过的念头谁也不曾知晓。
“哪里……”若水局促着,说:“王爷您得保重自个身子呀。我想……宁王妃,也不希望瞧着您这么不开心吧……”
若水话一出口,从江颀陡然巨变的脸色上,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此时她千万不该提起宁王妃!
“娘娘……”急吸几口气,江颀说话的声音里有些紧,“小王身子还真不太舒服……先告退了。这夜深风大的,娘娘您也要早些休息!”
说着,他逃也似的仓皇离去。
只留下晃动的树枝告诉若水,刚才的一切,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