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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沙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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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虽然停了,可看天色多半一会儿还要下雨,江福宁想了想,也没换衣裳,就从寿王府马厩牵了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出门去了。
她本想随便挑一匹马,可寿王府马厩的每一匹马都是宝马良驹,血统精纯,体魄强悍,细密毛发被仆役打理得柔顺发亮,便是在极晦暗的天色下,那马毛也像会流动的丝缎般熠熠发亮。
清丽而气质独特的年轻女子,骑着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是极品的宝马在蓟都大街上奔驰,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她就像一团飞跃的火焰,令人侧目,惹人遐想。
玉堂街上,沙寻酒楼。
江福宁将马拴好,踏进门去,这家酒楼装潢普通,在玉堂街上只是不大起眼的店铺,不过虽然今天下雨,可酒楼上下两层还是坐了七八成的人,酒香四溢,觥筹交错,可见这酒楼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厨子的手艺也定然差不了。
江福宁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边欣赏窗外湿盈盈的雨色,一边让小二上几道拿手菜,末了还加上一句,“老板不忙的话,请她过来坐坐。”
小二有些诧异,应道,“好嘞,菜马上上,不过我们老板正在后面盘账,估计要费点工夫,劳烦姑娘稍等一会儿。”
“嗯。”
江福宁没点酒水,小二去而又回,给她面前的茶杯里倒了满满醇厚的热茶,然后将白茶壶搁在桌上,又客气道,“姑娘稍等,我已经告诉我们老板了,老板说这就来见姑娘。”
江福宁点点头,这家店小二不多,上上下下忙忙碌碌的,却还能对她这头回来的客人这么客气着实难得。等了一会儿,酒菜上齐,茶醇菜香,江福宁半天没吃东西正有些饿了,才尝了一块青菜就不禁赞不绝口。
没想到师父打理的酒楼这么有条理,她边吃边感慨,这五年来吴子坤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能从一个直来直往的江湖女侠,才子夫人,变成了生意成功的酒楼老板?
正想着,头顶一道温润悦耳的声音响起,“听说姑娘要找我?”
江福宁抬头,见来人是位模样陌生的书生,穿一身质料低调矜贵的绛蓝袍子,身材偏瘦,气质温润如玉,便问,“您是?”
“在下罗矜,正是这家酒楼的老板。”
江福宁不免诧异,娄少陵明明说师父才是这家店的老板,为何如今来见她的却是个书生?看这蓝袍书生的年纪,大约也有三十四五 了,不知他与师父是什么关系?
“请问罗老板,认不认识一个叫吴子坤的人?”
听到吴子坤的名字,罗矜展颜一笑,“正是拙荆。”
旁边小二亦是笑盈盈的,“原来您要找的是我们老板娘啊。”
这回江福宁更惊讶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蒋宛被斩首,师父决定留在蓟都为他报仇……还有薛易师叔,当时为了保护师父也一同留下来了,所以之前江福宁听说沙寻酒楼是“师父师公”一起开的时,还猜想会不会那师公指的就是薛师叔。
可原来……居然是她误会了?!
江福宁脑子有点糊涂,被温润的罗矜师公领着去楼上见吴子坤时,她偷偷在后面打量罗矜,不知是不是想多了,罗矜的身材和文人气质都与蒋宛十分相像,但与耿直傲气的蒋师公相比,眼前这位罗师公明显要随和多了,短短几步路,他不停关心地问江福宁从哪儿来,要在蓟都停留多久,江福宁一一模糊答过了,直到见到正在房中休息的吴子坤时,心头那块大石头才总算放下——吴子坤穿着湖碧色缎面袄裙,斜卧在靠近窗户的软榻上小憩,眉目舒展,面色红润,好像有些许发福了。
江福宁看得出来,师父如今过得很好。
五年没见,她们两个眼眶不由有些发红,相互握着手坐在榻上,吴子坤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江福宁会忽然上门,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臭丫头,这五年来究竟去哪了,当初你一失踪我就去问徐陵怎么回事,可他也不肯告诉我,只说你还平安活着,让我不必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呢,这五年来都急死我了。”
江福宁浅浅笑着,任由师父责骂,便简而言之地将这几年的经历说了,不过从吴子坤的反应看,有件事倒是江福宁没想到的:原来这些年娄少陵一直知道她没死,更可能的,他甚至还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营生,想到这里,江福宁不由有些心惊,她牵动嘴角,黑而细致的眉头微微蹙起,“师父,那位罗师公是怎么回事啊?”
罗矜早就被吴子坤打发下楼了。
吴子坤的模样幸福而带着些许酸楚,“你问罗矜啊,他是我几年前认识的人,”江福宁专注的眼神让吴子坤回想起当年一心报仇的自己,脸上也不由染上了一抹惨然,“那时我几次行刺娄少弦不成,还引起了他的防范,正是处境堪忧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受了伤,倒在一家医馆前,那时罗矜还是那家医馆的坐诊大夫,是他救了我。
他不知道我是谁,却能猜到我在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可他并不怕我,还说只要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江福宁微微一笑,看来这罗师公不仅不是傻子,还是个懂得趁虚而入的超级聪明人,“所以师父你就被感动,然后嫁给他了?”
“没有那么快,”罗子坤否认的时候,眼睛微微发亮,“那时我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再连累他?可不知怎么,每每在我最悲惨最倒霉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一次倒也罢了,可他救我的次数又岂止七八次……后来他不得不和我说了实话,原来他不仅是个普通大夫,家里还在蓟都开了几十家商铺,不过那管家的是他大哥,平日里罗矜并不参与家族事务,都是为了我,他让商铺的伙计都多长一双眼睛在街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我,就立刻通报他。”
江福宁哑然,抿着薄唇,思索师父这一番话。
这种无时无刻不被人监视的感觉应该蛮可怕吧,可师父却丝毫没感到被冒犯,相反还会被甜蜜的束缚所感动,可见那时的师父就已经喜欢上罗师公了,只不过,如果那样的话薛师叔该怎么办,他是不是还住在悦来客栈,默默保护着师父?
经不住好奇,江福宁小心翼翼地问,“那……薛师叔呢?”
吴子坤的态度自然而然,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能提的,“他应该早就回伏兽山了。我和他说清楚了,前半生他负了我,后半生我负了他,我们两不相欠。”
师父曾经有多爱薛易,江福宁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眼前的吴子坤语气淡淡的,仿佛提起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以师父暴躁侠女的脾气,对不相干的人,一直就是这种说一句话都嫌多的态度。
看来吴子坤和薛易的缘分,是真的一刀两断了。
江福宁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欣慰,半饷没再说话,吴子坤见她沉默,养得越发白嫩的手轻轻地掐了她一下,“你呢,这次既然回来就不走了吧,我听说这些年徐陵顶着压力一直未娶,是不是一直在等你?”
大概幸福中人的想法都很单纯美好吧,师父这种想法江福宁就只在蒙骗闺中少女的话本里看过,她温恬地笑了笑,带着一点切齿的嘲意,“虽未娶妻,可府里美妾如云。”
何止一个何灵翘,就在江福宁驻足寿王府的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在园中看见好几个环肥燕瘦的美人,从穿着便能看出她们不是丫鬟,那除了妾侍还能是什么,娄少陵束之高阁的宝物珍藏,还是他礼敬厚待的谋士门客?
江福宁在江城摸爬滚打了五年,劳燕分飞人走茶凉见过许多,却还从未亲眼见过一对矢志不渝的情人,何况娄少陵如今位居高位,他的野心需要多少皇权富贵来填满,他受过的命运亏欠又需要多少人命来还债。
先前一直被勉强压抑住的悲凉在最信任的师父面前涌现出来,江福宁鼻头微微发酸,看淡般地提醒吴子坤,“师父,他早就不叫徐陵了。”
五年前,他不过是刚刚回宫处境堪虞的落寞王子,江福宁就已经感觉到两人间横亘的巨大沟壑,像深渊一样,仿佛她和徐陵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那一点不值一提的承诺,都会在这黑色的深渊里无声消失。
她无法成为皇宫里精致附属品般的存在,而对徐陵来说,她江福宁同样无足轻重。
他喜欢她,喜欢到转眼就能杀了她素昧平生的父亲,喜欢到刚恢复身份就要匆忙送她离开,喜欢到明知她为了救他而坠崖,却还能在五年里不闻不问美人在怀,喜欢到冷眼看着她珍视的师妹死于敌人营帐,甚至就连她想去看一眼尸体的请求都断然拒绝?
江福宁一直不愿承认,这一世的徐陵,就只有在四海升平的时景才喜欢她,而一旦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她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被毫不犹豫舍弃的人,这便是这一世他们的缘分。
从沙寻酒楼出来,江福宁不无羡慕地与吴子坤告别,吴子坤劝她,“福宁,师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徐陵是真心喜欢你的,师父只希望你不要像师父当初那么执拗,无论相爱还是放手,宽容一点,潇洒一点,才不会后悔。”
“我知道的,师父。”
江福宁淡淡地笑着,像一簇雨间盛开的海棠,上了马,告别师父师公,趁着天还没黑赶去了下一个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