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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平反 ...

  •   泰明殿的清晨,从天还没亮就开始了。

      宫人们将殿内每一处角落都打扫得光可鉴人,冰冷的象征绝对权力的皇座,雕梁画栋的廊柱,整齐的红木铺就的地面,黑漆漆的高穹的天顶,没有一处不在昭显着北方王朝冷酷而雄浑的魅力。

      才刚寅时,众臣就恭候在宫门外,等候东南钟楼三声恢宏而平和的晨钟敲响,他们一个踩着一个的影子,从空旷的广场鱼贯而入,去拜见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皇帝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

      哪怕宫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可众臣还是不敢相信:皇帝已经清醒到能够上朝的程度,而太子一度把持朝政权倾朝野,却在昨夜被大理寺奉旨捉拿收监。

      时景变得太快了,明明是盛夏,空气中却满是深秋的肃杀气息。

      殿上一片死寂,文臣,武将,各个噤若寒蝉。

      皇帝姗姗来迟,病弱的身体不得不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坐上皇座,一手紧紧扶住龙椅,深陷的眼窝中,依旧是众臣再熟悉不过的天子威仪,不怒自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今这话听来,甚为讽刺。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群臣奏秉,近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东面战场早已平息,西面战场同样大局已定,这天下,仿佛早晚都会姓娄,所谓听政,也不过是草草走个过场——要紧的奏书早就承在御书房的书案上了,眼看着皇帝意兴阑珊,众臣更加化繁为简,将时间都留给了今早的重头戏。

      江福宁一直候在宫门外。

      昨夜娄少陵与她通过气,说今早皇上就要审理太子案,太子的事江福宁并不清楚,娄少陵只叮嘱她,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实话实说就好。

      尽管如此,江福宁却还是有些胆怯,被小太监领进宫时,太阳才刚升起,金色日头跨过宫墙斜斜射过来,映照着她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那光反在江福宁身上,暖暖的,让人身上有些发痒。

      当她的一双脚跨过殿前高耸的门槛,竟有些微微发抖。

      江福宁双眸闪烁,不由自主地在两侧林立的朝臣中寻找可依靠之人,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靠近殿前台阶位置,最靠近皇座的那人——

      娄少陵穿着朱色朝服,身姿颀然若朝升之日,漆黑乌发一丝不苟地收束在高昂的朝冠中,那朝冠上一颗幽蓝宝石熠熠发亮,而他的神色,温淡如玉,静静看向江福宁的方向。

      “民女江福宁,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头磕向地面的一刻,江福宁余光注意到了跪在身侧的太子娄少宏,伪造圣旨,策划军队哗变,这两项罪名已经判了他死刑,如今娄少宏斗志全无,颓唐地跪着,仿佛被人抽掉了魂魄。

      江福宁很快又想到,刚刚似乎并没在朝臣中见到霍焉的身影。

      “江福宁,朕问你,听说昨晚是你假冒朕,替朕挨了一箭?”皇帝十分虚弱,说话的声音还不如喘气大。

      “民女斗胆假冒皇上,还请皇上降罪。”

      “朕再问你,那朝你射箭之人,如今可在这朝上?”

      江福宁手指向太子,“就是此人,他不仅想杀了皇上,还口出狂言,说北燕就只能有一个皇帝。”

      “朕知道了……”

      皇帝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多时间了,可哪怕他老眼昏花,却也能看清太子的神情是懊悔还是愤怒,娄少宏从小执拗暴躁,从来不会撒谎,他有没有被冤枉,皇帝看一眼就清楚了。

      也正因为太清楚,才格外痛心。

      皇帝眼眶微红,急促的喘息,泄露了垂暮之人脆弱的内心,“太子,你还有何话说?”

      大殿上,身居高位的皇帝,和沦为阶下囚的太子,这天下第一与第二尊贵的人,如今却是这天下第一与第二心境凄凉之人。

      “儿臣,认罪。”

      娄少宏心里清楚,就算他不伪造圣旨,不陷害珣王,不刺杀皇帝,就单凭这三个月来挟天子以令群臣之行为,一旦皇帝重握权柄,他就再也没有翻身之可能。

      所以,这罪认与不认,又有何差别。

      娄少宏恨,他满腔怒火,不对左右摇摆的朝臣,不对心机叵测的娄少弦、娄少陵,不对他注定非争即死的命运,就只对着他的父皇,这天下他最尊敬,最爱戴之人,“父皇,儿臣认罪,可儿臣有今日之下场,又何尝不是拜父皇您所赐?请您扪心自问,难道不正是您,一步一步,推波助澜,将儿臣推下了这弑父杀弟的深渊吗……父皇,打从您将儿臣立为太子的那日起,就已经做好打算,要拿儿臣这颗人头这一身淋漓的鲜血,来成就下一位您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继承人吧,父皇,儿臣大逆不道,儿臣死不足惜,可父皇您呢?就算您不亲手杀儿臣,可您何尝不是一直在磨那把杀儿臣的刀?!”

      “当初您立九弟为太子,那时您是如何教导他的?请天下最闻名的大儒庐平做他的太傅,寻九州四海最威武的勇士做他的老师,日夜叮咛教导,就连开蒙之事也要亲力亲为,父皇可曾记得,儿臣才是您的长子?后来九弟失踪,您改立儿臣为太子,您又是如何教导儿臣的?!父皇您都忘了吧,可大臣们恐怕却还记得,那时儿臣已近十五,您是如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责儿臣一窍不通愚不可及?!父皇,儿臣也想学好,可您几时留意过儿臣的功课?您的目光几时停驻在儿臣身上?既然您那么讨厌儿臣,又为何偏要立儿臣为太子?!既然您已经立了儿臣为太子,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扶持六弟,给他权力,给他夺位的希望,您仿佛就差在他耳边多说一句,去吧,杀了那只垂死挣扎的猪,这天下就是你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凉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之上,娄少宏蓬头散发,狮子般雄武的身躯抖得好像筛子,他目光含泪直直望向皇座,直到笑累了,才伸出手,指向皇帝,“您知道为何今日您还能坐在那儿吗?那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您最讨厌的儿子一直舍不得真把您给杀了,呵,姑息养奸妇人之仁,我错就错在没有狠下心来,我是傻,是傻啊……”

      皇帝一言不发,粗重的喘息却仿佛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厉如鹰目的视线,牢牢注视着娄少宏,直到娄少宏被兵士从殿上拖出去,他尖利的叫声依然回荡在高耸的屋梁上,使得大殿上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皇帝虚弱而低沉的命令道,“杀了,放逐家人,陵儿,你去办。”

      “是。”

      这已经不是一个皇帝所下的命令了,而仅仅是一个垂死之人渴望安宁的请求,皇帝神志恍惚,当着群臣的面,将权柄正式交给了娄少陵——他曾经最爱的儿子,也是如今他最后一个儿子,从群臣中站出来,向皇帝缓慢而庄重的行了一礼,“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启奏。”

      老迈的声音,迟疑地响了起来,“……说。”

      “昨夜冯判带人搜查太子府时抓到一名疑犯,经审问此疑犯正是帮太子伪造圣旨之人,此人也已招认,九年前徐渊家被抄时搜出的假圣旨与假文书,皆是他奉前太师白陆海之命伪制,父皇,儿臣请求父皇,重审当年徐渊将军谋反一案。”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皇帝身形微动,他断然没想到,娄少陵敢在此时旧事重提。明明再过不了多久,连这天下都是他的了,要重审要翻案还不是新皇一句话的事?!可娄少陵偏不。他就是迫不及待,他就是一点颜面也不留给他的父皇,他就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逼他老迈的父亲承认自己错了?!

      呵。

      皇帝不禁浑身颤抖,枯瘦的双手抓紧了皇座扶手,紧得甚至要将那金制的龙头都捏出水来。

      他错了么?他是错了。姑息白氏一族专权,放任白陆海打压徐渊,未经审问就先将徐渊的脑袋给砍了,还灭了他九族。

      但,如果娄少陵还记得他是谁的儿子,就没有资格在朝堂上质问他。

      政治,永远不是对错那么简单。

      妄他多年悉心栽培,可时至今日,娄少陵还是太嫩了。

      瘦弱的身躯不堪重负地晃了晃,皇帝脸色惨白地抬起手,仿佛像抓住什么,忽然,控制不住地从皇座上栽了下来,滚下了朱红的台阶,摔掉了十二旒的冠冕,摔在了娄少陵的脚下。

      江福宁愣愣看着这一切,直到众人推开她围聚在皇帝周围,她还有些神不守舍地,恐惧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方才皇帝高居于皇座上,她看得不甚清楚,可直到他摔下来,摔在她面前,江福宁才确定了,如今皇帝并非病重那么简单,他是被人下了毒。

      是谁敢对天子下毒?

      是太子么?不,太子若有此心,皇帝绝活不到今天。

      是珣王么?直到死前,娄少弦还陷在与西楚交战的泥淖里,让皇帝一病不起,对他并无好处。

      江福宁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猜不到究竟是谁给皇帝下毒,可她非常清楚的是,娄少陵的眼光只会比她更毒辣一万倍,身边又有毒师卫如晦坐镇,所以,娄少陵早就知道皇帝中毒了,可他无动于衷,他甚至是,乐于见到皇帝神志昏聩,朝廷大乱的。

      想到此处,殿外七月艳阳天,忽然飘起了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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