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埋伏 ...
-
寒来暑往,白阳山上繁花锦绣,夏季已经到来。
传闻年轻的寿王殿下正在此地休养,与一位美貌的西楚舞伎日夜厮守。
世人皆知寿王爱此女如命,为了此女违抗皇命,悔婚西楚,不惜性命。
更有传言,说此女妖魅惑主,注定颠倒众生。
然而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这山中行宫就好比化外之地,听不到一点荒谬的传闻,娄少陵幽居于此,过的是北窗高卧的神仙日子。
今儿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若再在屋里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娄少陵让江福宁换身轻便衣裳,跟他一起下山玩玩。
夏日山间多虫,他二人都穿着素纱衣,从山上走路下来,那小虫密密麻麻漫天飞舞,沾在人衣上、头上,娄少陵捂着口鼻,狼狈不已,可扭头一瞧,江福宁同样不堪虫扰,一对黛眉都拧成了十字,又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正午的阳光穿过纷纷树叶,照在人身上,又暖又痒,娄少陵懒洋洋地拨弄着路边的树枝,视线全集中在他美丽的心上人身上。
“你是不是又瘦了,”他捏了捏江福宁纤细的手臂,“他们不给你饭吃?”
他们,指白阳宫的宫人。
“怎么会,”江福宁嗤笑,“如衣每天恨不能把我喂成猪,可惜我辜负了她。”
娄少陵挑眉,不置可否。
“我啊,毕竟是习武之人,吃太多身子就笨重了,”江福宁实话实说,见娄少陵不屑,便要为自己辩解,“不信你现在和我比试比试,最近我功夫精进多了。”
兴许这白阳山真是钟灵毓秀之地吧。
“我信。”这种天气比武,你怕不是想中暑。
娄少陵甘拜下风,与江福宁说说笑笑的,到了山腰上的普善寺。
生辰日,当拜祭先慈。
江福宁没想到,原来娄少陵他娘——徐皇后就安葬在普善寺后身一块植被繁茂的土丘下,若不是有块孤零零的青石墓碑作证,她还当此地只是山野间寻常的角落。
徐皇后墓前洁净,有香火袅袅,普善寺的和尚日日清扫维护,不敢怠慢,是以这地方虽然偏僻,却不见萧条景象。
娄少陵跪在墓前,神色沉静地给母亲磕头。
江福宁感同身受,一同跪下了,为这没见过面的夫人祈福。
日头虽暖,她却感受到了一丝悲楚,从娄少陵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冰彻了土地,令人膝下生寒。
“夫人,我叫江福宁……”江福宁在心中,对徐皇后说道,“喜欢您的儿子,敬重他,爱惜他,会一直保护他,不再受外人欺侮,请您在九泉之下放心。”
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她紧抿唇角,握住了旁边娄少陵冰凉的手,“你娘见到你如今长大成人的模样,定会十分欣慰的。”
娄少陵眼中一阵酸涩,他的心坚如磐石,却也会被忽然的柔情触动。
只因他比谁都知道,作为母亲,徐枫会欣慰,因为此刻在娄少陵身边的,就是全天下最爱他、最全心全意为他的女子。
可他也知道,作为北燕的皇后,徐枫依然失望。
她干涸的血依然深埋在地下,她被磨成灰烬的骨头受蛆虫日夜啃噬,她骄傲的灵魂依然眺望着东方皇陵——那曾是她以为的最光荣的归宿。
还会不甘么,母亲。
还相信我么,母亲。
今日,儿子在这里,向您承诺。
我的心依然比谁都坚定。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倾覆这天下,也要为徐氏一族昭雪,这是我,徐陵,此生唯一的夙愿。
*
江福宁大抵知道娄少陵家的事,祭扫完徐皇后的墓后,两人静静走了一阵,等娄少陵心情平复些了,她便扣着娄少陵的手,给他看山间飞舞的蝴蝶和小鸟,“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在钻星峰上,经常抓这种蝴蝶的。”
黑色的翅膀,带着赤色和湖绿的斑纹,是有剧毒的,若是徒手抓着它,第二天手都会溃烂发炎。
师兄弟们畏它恨它,娄少陵却不信邪,自制了捕捉工具,抓了足足一口袋的黑蝴蝶,就在魏星子师伯讲座时全放出来了,吓得一屋子师兄弟抱头鼠窜,可魏星子师伯却未动怒,反而称赞娄少陵诡思有谋。
这是上一世的事了。
娄少陵思索片刻,疑道,“有么?”
“有吧,可能在梦里。”江福宁歪着脑袋,一副我方才胡言乱语的无赖模样。
娄少陵便不再与她深究,绝艳的眸子眯了眯,问,“你喜欢这种蝴蝶?”
“喜欢啊,不过有毒的,”江福宁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句情话来,“只可远观不能亵玩,就和你一样。”
“……”
情话的效果动人,娄少陵果然停下步子,似乎对她的冷笑话有点消化不良。
江福宁心里得意,正想再即兴发挥两句,冷不丁地被娄少陵搂进怀里,耳际传来一阵温热的瘙痒,“和我不一样,我这人向来任君采撷,不信,你现在就试试。”
语气十分色情。
江福宁两颊红通通的,“不必客气,有朝一日,我慢慢试……”
反正山间无人,还要脸皮作甚,只不过,口花花可以,出格的事江福宁不敢做,好不容易从娄少陵怀里逃了,她杏眼斜眯,见娄少陵一副清清爽爽的良家俏公子模样,忍不住又想调戏。
正在心中酝酿佳句,忽然,一片翠绿的木槿叶子飞落在江福宁肩头。
风吹草动,一触即发。
利箭声如飓风呼啸而至,她和娄少陵同时反应过来,朝着反方向仓皇退遁。
箭是好箭,弩更是好弩。
钢头利箭御风而来,每一根都深没树干。
繁盛的木槿树被这如雨的箭势扎透了,噗噗飒飒跌落花瓣。
江福宁不敢回头,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字——
逃。
快过箭,快过马蹄,往山上逃。
但与此同时,她的视线,始终紧随着娄少陵。
他总是从容,如今却步履滞涩。
他总是机关算尽,却终有百密一疏。
细密的汗从娄少陵额角渗出,还有血,不知刺破了哪里,从轻薄的纱衣下缕缕渗出,染红了素白袍子。
但娄少陵的眉头没有皱一下。
他永远也不会在对手面前,表演无助和摇尾乞怜。
上山的路径全被堵死,对方定然猜到娄少陵今日会来祭扫母亲,早已在四处步下天罗地网,所派的杀手,全都历经百战,是那人最精锐的心腹。
如此雷霆手段,江福宁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与此同时,她立刻就确定了——如今只有她引开刺客,拖延时间,才能为徐陵谋得一线生机。
江福宁本不敢想的,如今不得不这样想。
她本不敢做的,如今不得不做。
终于,趁着箭雨稍迟,江福宁拉着娄少陵的手,将人推进了山间一个幽暗的山洞里。
洞口极窄,极小,只容一人。
“他们的目标是你,而我,无足轻重。”
上一世你救我,这一世,换我救你。
江福宁没有给娄少陵拒绝的时机,果决地拔出他腰间佩剑,朝着箭雨冲杀过去。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从前是,未来也是。
她知道他的痛苦,清楚他的仇恨,理解他的野心,却注定无法送他一个远大的前程。
那么,至少,当大祸临头,江福宁紧握手中宝剑,虔诚地向上苍祈求,请让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徐陵,哪怕只有一次。
哪怕这一次,就是他们的诀别。
箭雨,剑光,淋漓缤纷。
江福宁的剑极快,极准,也极狠。
如今的她早就不逊色于上一世那个所谓的侯府第一刺客,甚至还要更好,与那行尸走肉般的杀手相比,如今的她,保护着心爱之人,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既然人生终不过黄土一把,那么,为我所爱而战,死又有何惧!
仿佛就在昨天,她还宛如孩童,被徐陵用半根树枝随意戏耍,她羡慕他如臻化境的本领,以为这一世再不能如他那般身手潇洒。
她还清楚的记得,中秋夜里,漫天如雨的璀璨烟花。
也记得纵马并驰,坊间星星点点的烛火,透过布窗,漫撒在归途路上。
她永不会忘记,长乐门下,那如同鼓点般,整齐悠远的马蹄声声,那红底墨字的四角灯笼,那如烟如雾的车间人影,那风流绝艳的如画笑颜……
还有,更久远却更刻骨铭心的,一次次后背紧靠,一次次生死相依,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永不相负的诺言。
我们已经误会了太久,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
我是如此悔恨,又是如此喜悦。
我甘愿为你豁出性命,我的每一滴血,都愿为你而流。
可我原以为,
我们,还有更长的路可以走。
山间惊掠的飞鸟,在空中盘旋哀鸣。
鲜血淌进砂里,远比支离破碎的木槿花瓣更红,更甜美。
悲怆的粗喘声如同野兽嘶鸣咆哮,破碎的剑光和断裂的箭枝终将毁于泥土之中。
江福宁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已经足够了,已经有足够的时机,让娄少陵逃出生天。
不必再挣扎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她早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