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玉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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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徐陵康复就在这几日，难怪如今会在镇上见到他。
江福宁见他无恙，也就打算走了，可这时却听酒楼里传来一声怒斥，“丑八怪，还不快滚到角落去，别坐在那儿挡着人家老板做生意！”
说话间一个高壮的钻星峰弟子已经走了出来，抬脚就朝徐陵身上踹去，徐陵未曾反应就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捂着胸口半天都喘不上气来。
便是这样，他却也只是从地上爬起来，默默挪到角落里，不曾朝那男人说半个不是。
酒楼里的客人见了顿时一阵哄笑，有好事的凑上来对那高壮青年道，“王少侠，魏峰主向来英明，怎么会收这么个窝囊废做弟子。”
那王少侠一唾，也是想不通的样子，“谁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偏说这小子体质与常人不同，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可你们看看这蠢货的脸，也只有我家师父心善才不嫌他恶心。”
旁人忙附和道，“魏峰主真是一片侠骨仁心啊，晚生佩服。”
两人一唱一和地说了好一阵才进了门去。此时午时刚过，骄阳似火，从窗口飘出的酒菜香混合着人们声调高昂的说笑声，让这萧条的小镇也染上了几分热闹气息。
徐陵见再无人注意，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跄地走近路旁人烟稀少的窄巷里。
这巷子里满是昨夜暴雨后的泥洼，角落又有许多垃圾，烈日下气味令人昏厥，他却已无暇注意。倚着墙滑落在地上，小心解开了外袍，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因为刚才那一脚又裂开了，如今和亵衣黏在一起，胸口一片令人心惊的血肉模糊。饶是他这样的硬骨头也不禁咬紧了牙，抖着手才将药瓶里的粉末尽数撒在了伤口上。
待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徐陵早就满身冷汗，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视线转向巷口那几个垒得老高的箩筐上，他终于没了耐心，语气不善道，“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鬼鬼祟祟多没意思。”
“……”
江福宁精神一紧，来不及多想掉头就走，不想他却忽然有了反应，撑着墙几步追上来抓住她，四目相对，徐陵眼中渐渐有了笑意，道，“是你？”
那张疤痕密布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眸光清冽，徐陵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道，“没错，就是你。”
江福宁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徐陵道，“当然，前几天就是你给我送的饭，虽然那时我烧得厉害，可恩人的样子倒还记得。”
江福宁有些讪讪地，“不用客气，我也只是奉了魏师伯的吩咐。”
徐陵却似毫不介意，松开手，目光转向她背上那只包袱，“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你要走？去哪？”
江福宁道，“我要回老家去了，”话刚落，就见徐陵有些站不住了，她忙伸手扶他，却发现原来徐陵身上旧伤之上还有新伤，显然是这些天被人教训了，不由有些眼眶发热，道，“钻星峰的人就是把你折磨死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趁着现在没人注意，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徐陵呵地一笑，低头整理好袍子，“你有老家可回，我能走去哪？何况这天下奸人恶人多得是，到哪儿都是一样。”
江福宁有些急了，“可至少不用被他们欺负，总有个地方可以自在地活着。”
徐陵却已经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意兴阑珊道，“你走吧，我还要在伏兽山学本事呢，”想了想，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来，“拿去换点盘缠，算是我报答你的一饭之恩。”
小而圆润的玉环黑如墨光，只简单刻了一个“寿”字，连着被扯断的细绳，一齐落到江福宁手上，她却忽然愣住了。
上一世徐陵也曾把这玉送她，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那时她以为这只是市场里买的小玩意儿，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原来竟是一直带在他身上的，顿时有些莫名的难过，“我有银子，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不用了，我留着未必是好事，你就当替我消灾了。”
这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踏踏踩水声，徐陵立刻警戒性地望过去，却见“王少侠”正一脸怒气地跑进来，显然已找他很久了，“丑八怪，回山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余光扫过江福宁，幸而一时没认出她来，“这谁啊，你认识的？”
“不认识的，”徐陵便像打量陌生人一般瞧了福宁一眼，而后才对王姓师兄道，“抱歉师兄，刚才有些疲累便进来休息，不想睡过了时辰。”
“这么臭也能睡着，畜生就是畜生，”王少侠顿感不屑，长手掐着他脖颈就往外走，“灵师妹他们都等急了，看我回去以后怎么收拾你。”
徐陵在他手中亦步亦趋，又要赔着笑脸，再没工夫回头看江福宁一眼。
待巷子外恢复平静，江福宁才小心地走了出去。她手中握着玉，望向上山的方向，只见那里影影绰绰，徐陵他们还没走远，忽然很想冲过去硬是将他带走，可转眼，又不由笑自己太不自量力。以徐陵的性子，又怎么会甘心屈居于人下，就是真的置身桃源，也只会令他徒感无趣罢了，这便是他选的命，只是从此以后，她跟他恐怕再无交集，未免有些令人感伤。
从苏莱镇到西楚国，江福宁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等到了她爹的老家江城，已是九月末，喝黄花酒的时候了。
当年西楚南越两国交战，国都江城被南越王下令付之一炬。那时江福宁不过一个六岁孩童，随爹娘逃难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到了伏兽山脚下，之后没多久爹娘相继去世，而她命不该绝，遇上了下山游历的师父吴子坤。到如今，对老家的记忆也只剩下黄花丛间飘散的酒香，和院中那株永远不会开花的老槐树了。
是以，当江福宁凭记忆沿街找到了家时，却是有些不确定了，只觉得眼前这府邸定是重新修缮过，华丽中带着一丝诡异，门庭大敞不说，丫头仆役全都杵在门前，个个花枝招展，拧着丝帕向行人献媚，阵阵香粉飘来，激得她喷嚏连连。
牌匾上金漆涂的“风月楼”三字，倒是提醒了她此地不宜久留。
可步子还未迈开，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宁儿，可是宁儿？！”
一位珠光宝气的美妇人从门中跑出，一把抓住了她，却是眼眶含泪，激动地快要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宁儿，我的宁儿……”
江福宁只觉她前世历经百战也未遇过与现今一般可怕的场面，拧着眉，思索半天，终于从妇人标志性的眉间痣中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你，你是五瑶姑姑？！”
这真是个令人伤感的故事。
曾经富庶一方的江城江府因为战争一夜间散尽家财，老人们相继病死，公子小姐流落他乡，只剩下一个待嫁的女儿，守着仅剩的一点财产，无奈之下做起了皮肉生意，江五瑶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好在现在宁儿你回来了，姑姑总算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有你帮着姑姑，咱们一定能把江家的产业越做越大，分号开遍天下，到时便是你做掌柜姑姑做账房，我们江氏姑侄定当天下无敌。”
怪不得当年五瑶姑姑一直没能嫁出去，想来也是有原因的……
江福宁默默喝着杯中茶，打量着房中摆设，都是她从前喜欢的玩意儿，显然是五瑶姑姑花了许多心思为她置备的，不由有些感动，循循善诱道，“姑姑，咱们可以做点别的生意啊，比如开个武馆收徒弟？我的功夫可好了，你要不要见识见识？”
诱惑性的建议对江五瑶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让她委屈地掉了眼泪，“原来你是嫌姑姑给你丢人了，宁儿，你是不是瞧不起姑姑……”
“不是不是，姑姑你误会了，”江福宁忙站起来，掏出手帕替江五瑶擦起眼泪来，“我只是想，开青楼毕竟是旁门左道，对姑姑你的名声也有损，如今我回来了，赚钱的事就交给我，姑姑你休息一阵可好？”
江五瑶却道，“如今这世道，男子尚且谋生困难，更何况我们这些女子，若我听了你的话关了风月楼，你叫我手下的姑娘怎么办？她们无一不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之人，难道都叫她们去给人做使唤丫头？”说到这儿，她不由叹息，“给人做丫头，伺候着主子，受着气，便是被羞辱了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里吞，与在青楼有何差别？依我看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卖了，一手银子一手生意，管他什么狗屁名声。”
江福宁忽然被呛到猛咳不止，直憋得满面通红，她浸淫江湖多年，却也不能像五瑶姑姑这样看得开，看着她笃定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五瑶却是有些乏了，起身拂了拂褶皱的罗裙，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接着说。”
她只得说好。
送五瑶姑姑离开后，江福宁长舒了一口气，倒似从梦中醒来，忽而有些不知身处何地的恍惚。
此时华灯初上，风月楼屹立清溪河畔，两岸灯火将河水照得比白天更亮。楼下依稀传来姑娘的歌声，婉转动听，她靠着栏杆，朝那极远处的巍峨皇城望去。
江城一役时，皇城曾被洗劫一空，可不过数年，一座比原来更宏伟的新城已然拔地而起。就好像当年那老皇帝刚被流箭扎成了刺猬，尸骨还未寒，便有无数皇子皇孙哭喊着爬向皇座。如今新皇享受着山呼万岁的尊荣，又有谁会在乎那老皇帝的灵柩还躺在南越会稽城外荒芜的山坡上？
人人醉生梦死，这便是如今的西楚。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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