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忘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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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江福宁推开王彗房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王彗还睡着，被这动静吵醒了，朦朦胧胧的，一只冰凉的手就探进被里，揪着他中衣领子把人拽了起来，他一激灵，见江福宁坐在床头，面色铁青，身上脏兮兮的羊裘把被子都弄脏了。
王彗微微皱眉，“这么早。”
他身上隐隐作痛，声音病态的喑哑，可惜江福宁却不愿怜香惜玉，“不早了，要不是看你受伤，昨晚就让你把话说清楚了。”
见王彗面露痛楚，江福宁松了力，想扶他坐好，手却被王彗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江大侠，你这么冒失，就从来没吃过亏么？”
“什么意思？”
“你知道前两天那几个武夫是怎么死的，”王彗细长的眼睛往她手上一瞄，神色凝重，“我这衣服上，淬有剧毒。”
江福宁脸色顿时大变，从床上弹了起来，望着王彗错愕非常。
王彗的声音阴森恐怖，“如今，只有砍下这双手才能救你了。”一手从枕头下摸出短刀，痛惜地塞在了江福宁手里。
这短刀是他的随身之物，不沉，拿着十分衬手。把手是沉香木雕花的，刀鞘上绣着金银两色的密线，刀刃不算锋利，刻了一行看不清的小字，本是个赏玩的物件，如今也充作了防身之物。
江福宁手僵在空中，脸色僵硬，抱着侥幸问，“你没有解药么？”
语气还算稳重，脸色却比哭了还难看，四目相对，王彗瞧着她的反应，忍俊不禁，忽然哈哈大笑，“逗你的，我怎么舍得毒死我的救命恩人呢。”
江福宁呆立片刻，反应过来，一个暴栗锤在王彗头上，气得把短刀扔在地上，王彗却捂着头直乐，“哈哈哈，江大侠你也太好骗了吧，咳，不介意的话，先给我倒杯水吧？”
屋里没点灯，江福宁巡视一圈，才发现角落桌上的白瓷壶和一支倒放的茶杯，她冷着脸，手不自觉地蹭了蹭袖子，而后才给王彗倒了水，王彗接过去，牛饮一般喝光了，又把空杯还给她。
这人可恨又可怜，伤那么重，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凉水刺激嗓子，王彗忍不住咳嗽，拿了块白帕子捂着，可还是咳得喘不过气来。
江福宁见那帕子上沾了黑红的血，才知原来他还受了内伤，心中不免怜悯，倒也不计较他方才的恶作剧了，走到门口，朝楼下的小二招了招手，那小二立刻跑上楼来，江福宁便吩咐他去拿了热水和几样早点，又要了几块炭火，好让王彗屋里更暖些。
一番安排过后，天是彻底亮了，王彗也清醒了，倚着床头感慨，“江大侠真是个善人，有幸结识江大侠，改日王彗得多给菩萨烧两炷香，哦，对了，好像是该叫你江姑娘的。”
江福宁怒意未消，一脸警惕，坐在板凳上与他对视，“不必客气，说吧，你要和我做什么买卖。”
她生得清秀正派，哪怕衣衫褴褛，嘴巴上黏着一圈可疑的胡子，也依然给人可靠之感，王彗瞧着江福宁正襟危坐的样子，便也正经道，“姑娘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兜圈子了，现今有两拨人要杀我，令人无胜烦恼，劳烦姑娘在正月十五之前做我的保镖，作为报答，我会替你解毒。”
江福宁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我是个郎中，但并非万能，总有人死在我手上，那人的亲友不讲理，要我给死人陪葬。”
“前天那三个武夫，就是为了此事杀你？”
“不，他们是另一伙人，我手上有一本价值连城的毒经，他们想逼我交出来。”
江福宁想了想，还是觉得奇怪，“你告诉我了，就不怕我也觊觎那书么？”
王彗坦言，“怕也没办法，如今我孤身一人，能遇上姑娘已属万幸，自是不敢再对你撒谎，毕竟，若连姑娘都不肯帮我，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彗所说非虚。
普天之下，明哲保身者多，侠义肝胆者少，这爱多管闲事又少根筋的，更是人间奇葩，能遇上一个，是天不亡他。
晨光穿过窗棂，照亮了小屋一角，江福宁脸上沾了点白光，映得肤色苍白而明亮，一缕轻盈的发梢从她束紧的发冠里钻出来，飘在空中，王彗瞧着，心念一动，“你不说话，是同意了？”
江福宁反问，“昨个你说我中了毒，是什么毒？”
王彗瞧出她紧张，也没有卖关子，边喝着江福宁换来的热茶，边留意着她的反应，“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味药，叫忘忧散。”
江福宁的表情顿时有点微妙。
她当然听说过忘忧散。
传说几百年前，东昭有位美艳绝伦的蛊师，爱上了游历天下的北燕皇子，可皇子却对蛊师无情，甚至认为巫蛊害人，命北燕各地驱逐蛊师的门徒。蛊师每日以泪洗面，绝望之时化爱为恨，竟寻机抓到了皇子，挖了他的眼睛，并以这两颗眼珠为药引，炼成了奇药忘忧散。
凡是服下忘忧散的人，都会忘了自己对意中人的情谊，连带着两人间的情|事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当年薛易师叔抛弃她师父，打的就是吃了忘忧散的幌子，然而正如那日薛师叔醉酒后所说，什么忘忧散，不过是他老人家不想背良心债，在假装失忆罢了。
江福宁暗忖，这忘忧散，真是全天下狼心狗肺的负心汉合力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你别告诉我，我是吃了忘忧散啊。”
王彗点了点头，“你是吃了。”
江福宁一把把王彗的杯子抢了去，搁在床头小柜上，还嫌不够解气，指着这伤痕累累的骗子大骂，“你当我是傻子，又要戏弄我？！”
“绝无此意，姑娘何出此言，”王彗不解地看着江福宁，仿若看着一头忽然站直了的母山羊，“你不仅吃了忘忧散，而且这药的毒性早已蔓延至你五脏，你若不信，大可掀了衣裳看看，玉堂、檀中、章门这三处穴位，是否已变得乌青？”
话讲多了，王彗换了个轻松的姿势，一摸下巴上的青须，似乎觉得扎手，又把手搁在了被上，下身却忽然一阵清凉，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江福宁从床上掀下来扔到了地上。
神棍，顶级神棍，最善察言观色，常装瞎作算命先生打扮，信口雌黄骗人钱财，亏江福宁之前还可怜王彗，没想到他真是个骗子，“敢偷看我换衣服，我杀了你。”
王彗浑身作痛，电光火石间，迎着劈面而来的剑锋道，“我没有！江姑娘！你若还是不信，我还有一个证据！”身上不知哪处伤口又流血了，他捂着洇血的胸口，边喘边站了起来，“敢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江福宁并非真想杀王彗，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见他模样虚弱，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放下剑，语气冷硬道，“十六，怎么？”
“十六，”王彗的语气，有些不可思议，“江姑娘或许不知道，这无忧散无色无味，对常人便如清水，唯有情动之人服下了，才能生出毒性来，可我看姑娘的样子，你中这毒少说也有八|九年了……九年前你尚是孩童，按理说就算误服了无忧散，也当是无害才对……其中的缘故王彗百思不通，但姑娘自个儿或许清楚？”
王彗说得小心翼翼，话毕，更谨慎地退了一步，他个子很高只是瘦弱，弓着背，凄惨地掩着嘴，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江福宁却如同被人当头一棒，当真止住了动作。
九年前，刚满九岁的江福宁身在伏兽山天乾峰，受师父吴子坤教化，自然没有什么心上人，可是，她现今真是十六岁么？
当然不。
若算上上一世，如今这具青稚的皮囊下，她已活了二十六年，而九年前——
重生前的江福宁，十七岁。
江福宁脑子里忽然有什么飞快闪过了，像是一道令人窒息的光影，她抓不住，更想不起来，可她知道，王彗又说中了。
忽然一阵头晕眼花，江福宁捂紧了脑袋，踉踉跄跄，两脚一滑，竟在王彗眼前，毫无预兆地，又晕了。
***
再醒来时天色微沉，江福宁躺在王彗房里的床上，头还是晕的，她直起身子，问坐在窗前的重伤病人，“什么时辰了？”
“放心，才刚过卯时。”
清晨时明亮透彻的日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仿若黄昏般令人困倦的沉沉暮色，王彗披着裘衣，侧坐在窗台上，好像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他身旁搁着一根不知哪儿找来的拐杖，把手的漆已经掉了，露出本来的木色，见江福宁醒了，便拄着这拐杖走过来。
江福宁还未完全清醒，毫无防备地看着他，“卯时天色这么暗？”
晨时束紧的头发披散下来，细细软软的垂落在肩上，少女细腻的肤色白得发光，一双眼亮如辰星，没了羊裘的遮盖，穿着男子长衫的江福宁依然有着女子天然的媚态，王彗看着，微微笑了笑，“又要下雪了。”
今年的雪特别多。江福宁自小在南方长大，没见过这漫天飞雪的阵仗，起初是十分新奇的，可日子久了，便生出一股天地同色的烦闷来，听王彗说又要下雪，忍不住便要叹气。
王彗坐在床边，秀气的眉微微扬起，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抓住了江福宁冰凉小巧的手腕。
江福宁惊讶于这人的唐突，下意识便要躲，可王彗却反常而强硬地，把她的手从被里扯了出来，“你忘了么，我是郎中，”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低沉，警告道，“江姑娘，你应该已经不再怀疑我了吧。”
严肃的语气颇具威慑力，少年目光犀利地盯着江福宁，直到她放弃挣扎，任由自个儿卷起她不太合衬的的袖子，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手臂来。
在江福宁的手臂内侧，原本已经十分扎眼的黑色伤痕，不知何时，又生出了几条细小纹路，密密麻麻地朝外延伸。
有些不可置信地，江福宁惊恐地盯着自己的胳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
“这就是忘忧散的厉害，只要你心里还惦记着你的意中人，这道伤痕就会越变越大，你的脑子也会越来越不清醒。”江福宁是王彗的恩人，也是现今唯一能帮到他的人，此时危言耸听对王彗来说毫无益处，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道伤痕，和面前恍然失措的少女，王彗心中便会生出一股恶狠狠的，想要刺伤她的恶意来。
薄薄的唇浮起一个微笑，“别怕，有我在，我会帮你的。”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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