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故人辞（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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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见晚，灰蒙蒙的夜幕里，訇然水声若离若即。
周遭树影蓊蓊，围绕着眼前这片黢黑的湖泊，不时夜风袭来，身后树林飒飒响动。
而眼前的湖，仿佛严冬里冰封的墨砚，在泠泠月光下无一丝波纹。
湖心停泊着一艘船舫，被夜色所掩映，几乎瞧不见全部轮廓，唯独船舱内隐隐漫射微光，想来正是定魂珠所在之处。
除此外，西边湖畔亦停靠一艘木舟，规模较小，含双桨，无舱室，仅可容纳两人。
木舟有船主看守，隔着茫茫夜雾，模样瞧不仔细，只见其人独坐湖畔，身形佝偻，状似渔翁垂钓。亦如湖与船，冰封一般，长久无一动弹。
莫岑溪微一敛眉，迈步朝那人行去。他旁侧的同门见之动作，张口欲有所言，然最终还是咽下，略一踯躅后，肃色跟上。
夜风似有又无，脸上时有凉意，却未必真是风吹所致。莫岑溪定神走到那个人影身后，略一沉默，出声道：“可否借前辈木舟一用？”
定魂珠八成就在湖心的船舫内，若按常规，只需施展轻功登萍渡水而去即可，然此处既然名唤“无人渡”，便可知湖中定有蹊跷，贸然渡水，恐会遭所不测。
莫岑溪向来心思缜密，这番思量已然周全，随他而来的同门耳闻后，脸上也微露赞同之意，先前那分张皇消散了几许。
他二人纷纷注目湖边之人，却见其依旧默然无声，高耸如骆驼的背影屹立在月下，仿佛已僵硬的死尸，周身散发出阴森森的气息。两人心里不由发毛，相互对视一眼，便欲上前查看，冷不防一个声音凭空传来——
“三十文。”
两人当即一栗，敛目扫视四周，所见却依旧是凄凄树影，幽幽湖光。
这时那声音又响在耳畔：“一个人，三十文。”
莫岑溪赫然看向湖边沉默的那人，同门也已意会，瞪目道：“是他！”
又是一阵阴风卷来，地上婆娑树影曳曳摇动，乍看竟似成千上万只张牙舞爪的手。交杂纷错的枝影下，那驼背仍旧僵坐不动，莫岑溪深吸口气，按捺住心底的躁动，缓缓道：“前辈之意，可是三十文渡一个人？”
驼背衣角随风抖动了下，驱散不少阴森，不过声音仍是古怪鬼魅，短短一个“嗯”，竟像天外轰然震响的一声闷雷般，低长沉闷，不似自他口中发出，更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莫岑溪侧动双眸，查探了下四周情况，并不发现异样。这时同门已强自镇定，为难道：“天月峰上众弟子从不携带银两，还望前辈通融则个，允我二人借船一用。待事成后，再上报大人，设法还前辈船钱。”
没钱便先赊账，倒是市井惯用手法，不过这无人渡既然是试炼关卡，面前的驼背便也多半是穆南山派来装神弄鬼之人了，岂有不知剑皇弟子身上无银的道理？
分明是存心刁难。
果不然，同门话声才落，便又闻驼背道：“无钱，可当。”
“当？”同门与莫岑溪倒皆是一愣。
“我们身上所有，皆乃教中严格定制，除一身衣物与佩剑外别无他物，只怕当也无从当起。”
莫岑溪淡漠说罢，驼背不为所动，只道：“一只手，三文；一条腿，五文；眼睛，十文一只；心，整个儿的，三十文。”
两人当即色变，眼底纷纷露出肃杀之色，手亦按上腰际长剑，喀嚓一声，干净利落，一触即发。
驼背似受惊动，声音陡然冷下：“不当，滚。”
莫岑溪眸光一锐，拢在剑鞘上的手渐次发紧，静默片刻后，蓦然抽剑出鞘。
“让他上船，东西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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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鬼魅，一叠声急促的喘息声在谷内起伏，关玥手捂肋下，疾步跑在茫茫夜雾里，不时惶然回头，看身后那人有无追来。
粘稠的血液自她指缝间汩汩流下，嗒嗒砸在砂石上，形成一连串断断续续的瑰诡图案。关玥强力忍耐，小脸却还是因一路逃亡而渐渐煞白。
她心生凛意，这时又闻前方有隐隐狼啸声靠近，当即暗道不妙，猛一闪身躲入一丛石堆里，正欲撕扯衣袖包裹伤口，熟料眼前白光一晃，抬眸瞧去，便见薛征宇一剑刺来。
关玥急忙伏地一躲，扭身来看，却又是他长剑劈头斩落。
关玥不复再躲，暴喝一声振剑格挡，继而再长剑一带，矮身使出一招“卧虎藏龙”，换步之间，剑花如阵阵惊涛迭起，唰唰往外直奔。
薛征宇当即受挫，竟似从未见过这招剑术一般，连步倒退，便在关玥绝杀爆发刹那，猛地向后跃开，身如苍鹰展翅，悬于夜空之中。
关玥重喘一声，扶着岩面竖剑戒备。
谷风袭来，吹在身上，阴测测的一片。幽幽月光中，薛征宇满身鲜血，脑袋耸拉，被数十根银白丝弦操纵在半空里，长剑已然脱手，却仍坠在他指尖前一摇一荡。剑锋指地，渗下潾潾鲜血。
关玥竭力镇定，双目怒视周遭，欲寻出背后操控之人，然举目所及，仍是怪石险峰，加之夜幕降落，视野遭阻，更是瞧不是那人下落。
“有种就出来和我一较高下，别躲在背后做那缩头王八！”关玥厉喝一声，攥紧手头长剑，定睛分辨各方动静。
谷里依旧空茫一片，阒无人声，少顷后，忽闻头顶破空声响，关玥赫然抬头，却是薛征宇举起那把浸血长剑，兀自在空里划了三下。
他一脸血迹，脑袋侧歪，一双眼通红而目光空洞，如此举剑划动，正是在代替背后那人向自己示威。关玥看在眼里，又是毛骨悚然，又是悱恻压抑。
分明先一刻还在拌嘴掐架，可转眼他便沦为狼谷傀儡，在脸上的肉一片片裂开后，陡然双目猩红，丧失理智，提起长剑毫无章法地向她狂刺而来……
穆南山曾在这里对她说过——他们就像这天狼谷里的一群狼，早晚会有自相残杀的那一日。
所以，天狼谷里所谓的试炼，便是要她在薛征宇毫无意识的形态下将他灭口么？
那为什么成为傀儡的人，却是他，而不是自己呢？
关玥闭了闭眼，逼退眼前的晕眩之意，定睛向薛征宇注目，见他身上血流不止，沿着鞋尖簌簌滴落，心中骤然绞作一团，不知是何滋味。她虽与他无甚交情，心中甚至还颇存不喜，可若要在这种情况下对其暗下杀手，又与偷袭何异？
剑皇弟子的对决，乃是关系尊严的头等大事，岂能在一方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决出胜负之分？！
关玥愤懑填膺，恼怒当中，却忽然眼前一亮，便在薛征宇扑身而下刹那，操起地上一把碎石伏地闪开。
薛征宇振剑追来，手臂不断扬起落下，唰唰剑风几欲撕破夜空。关玥佯装败退，一路把他引进乱石，借着嶙峋石影四下攒动，猛一趁他不备，自后斩断他身上丝弦，再在他回身刹那，把手里沙石向他眼里一撒。
霎时暗里射来的丝弦倏然卷退，薛征宇亦身子一震，轰一声撒剑倒地。
关玥无比惊心，环目一张见无异影，这才扑上前查探薛征宇伤势。脸自是血肉不辨了，好在发红的眼已闭上，关玥紧张地探他鼻息，见一息尚存，方才松了口气，可再看他糜烂的脸，又难掩心悸，一时手足发冷，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正惶然无措，石堆后陡然传来脚步轻响，关玥脸色骤变，复提起长剑瞠目后视，惊见一撮烈焰般的红影自月下缓步踱来。
“你把本座的娃娃毁了，是想拿自己来赔么？”
这声音冷冽幽森，仿佛刀尖拖过冰层，却是极致熟悉。关玥赫然变色，瞠大双目定睛看去，果然见薄雾散尽，萧玉珩一袭红袍款步而来。
阔别两年，他身形已然伟岸不少，嗓音也多了分暗哑，只是装束依旧夺人眼目，好似夜色里熊熊燃烧的一团火，能使人瞬息间灰飞魂灭。
关玥心如钟击，于震愕中强自镇定下来，嘭一声跪倒在地：“弟子关玥……参见教主！”
竹杖点地声嗒嗒逼近，萧玉珩在她两步开外停下，口吻讥诮：“这回倒是规矩了。”
关玥不禁又是一悸，想起上回陵墓初遇的情形，羸瘦的身躯竟微微发起抖来。萧玉珩虽白绫蔽目，却似有察觉般，抬起竹杖把她下巴勾起：“怎么，怕我？”
关玥呼吸微窒，垂低眉眼不敢做声，半晌才梗着嗓子道：“教主武功盖世，一手傀儡之术天下独绝……弟子钦佩之余，难免惶恐。”
萧玉珩哧的一笑，声音又冷又轻：“那方才，是谁在叫我缩头王八？”
关玥心头震动，暗里叫苦不迭，腆着脸道：“弟子方才不知那人竟是教主……所谓不知者无罪，还望教主大人大量，切莫跟小人计较。”
萧玉珩眉峰微挑，唇边的笑却尽数敛了，冷哼了声后，徐徐撤回竹杖，侧身往石地上一点，绕着关玥踱起步来。
关玥久久不闻他言语，然他脚步声却始终缭绕身周，竹杖点地之声嗒嗒不绝，杂着远处若离若即的狼嚎，乃是数不出的阴森可怖。关玥撑在地面的双手不由攥紧，指关节硌在碎石上生生作痛，她却无心理会，鼓足勇气，颤声道：“教主可知……谷中定魂珠藏在何处？”
萦绕耳边的嗒嗒声这才微一停顿，萧玉珩的声音冷冰冰落下，恍惚竟带分负气意味：“本座为何要告诉你？”
关玥咽口唾沫，继续悬着心道：“弟子方才破了教主的傀儡术……想必便是通过了此次试炼，按理说，应已获取拿到定魂珠的资格。”说着偷偷抬眸，觑了萧玉珩一眼。
月光如瀑，泠泠而皎洁，他茕茕而立，鬓角的一撮的乌发随风划过胸前的忍冬暗纹衣襟，在半空里荡出个旖旎弧度，更显他身姿数不出的瑰诡邪魅，可惜白绫蒙着，她瞧不明白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豁出去道：“还请教主把定魂珠交给弟子，以便弟子回峰交差。”
夜风阵阵，吹过岩壑四处杂生的丛枝，发出令人悸悚的声响。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关玥犹自度日如年，不知煎熬多久，才猛地听到个硬物匝地之声，抬眼看去，便瞧见一颗夜光珠在地面上骨碌碌滚了过来。
关玥大喜，爬上前去把那珠子抢进手中牢牢握住，便是这时，萧玉珩毫无温度的声音凉凉落下：“无趣。”
关玥一愣，扭头看去，却见视线里一道红影掠过，蒙蒙冷雾中，萧玉珩手执竹杖在暗夜里渐行渐远，最后彻底隐逝在茫茫山石后。
心头蓦然一梗，关玥低下头来，怔怔望着手里珠光莹然的定魂珠，不知堂堂教主的萧玉珩为何会只身现身此处，分明行动不便，可走时却连个引路的仆人都没有。
或许是他冷僻古怪，不喜有人接近罢。荀天昊曾说他那双眼会杀人于无形，再联系起方才那可怖的傀儡之术，想来大多人皆是惧惮于他的，若不是碍于君臣身份，恐怕都会对他避之不及。
她胡思乱想，猛地又忆起那年初春的月夜，她在老夫人陵墓中窥见他对墓垂泪的情形，身周也是空无一人，仅有月光凄落，夜风萧索。那时他尚不如今夜这般高大英武，颀长的身形还透着少年的单薄瘦削，加上那双浸湿了白绫的眼，乍看之下难不让人窃生恻然。可谁知一旦冒犯，他又会瞬息间化身鬼煞，让你魄散魂飞……
关玥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纷乱的思绪，把定魂珠揣入衣襟里，再走到薛征宇跟前，咬牙背起他向外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故人辞（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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