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故人辞（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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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冥冥，月下中天，幽暗屋内徒有一抹冷白残照，莫岑溪微微侧身，望向对面空荡荡的床榻，修眉轻蹙，胸口恍惚又见发紧。
放在胸前的手不自觉握起，牵扯虎口处的划伤，莫岑溪垂睫看去，神色忽寂。
那伤是被溪涧边的山石划破的，在他看见她侧影的刹那，内心的惊骇与错愕难以言表，仓促逃走间，手被划破也未察觉。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
困惑与震撼纷沓而至，隐杂一丝道不明的无措惶恐，令他在溪涧里一闪而逝的身影几近落荒而逃，回峰之后，辗转无眠，在她来后，愈发芒刺在背，坐卧难安，最后竟只能抽身而去，于茫茫夜雾之中四下游荡。
剑皇弟子自古传男不传女，乔装改扮混入天月峰来研习武艺，后果是何，可想而知。然他明晓真相那刻，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戳破，而是逃走。
那最猛烈的情绪，竟然是无措。
不知该如何面对，不知该怎样解决，因而决然转身，步步逃避——
他的确是这样的性子，就好比最初。
如果不是她莽撞的介入，他至今必然仍是孑然一个，行尸走肉似地游荡在这偌大也狭隘的山峰，日复一日地挨完这三年光阴。
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他只需要一把越来越硬的剑，和一颗越来越冷的心。
起初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好，但他们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却总像针似地扎在他耳畔，提醒着他，在那些阒无一人的夜里，他也曾感到过那么一丝的落寞和孤单……
可是，又有谁愿意来触他这个霉头呢？他清楚峰上流传的那些绯言绯语，这很平常，就如在陇州时那样。他并不介意，他可以置之不理，直到她……
她与他争辩，她强硬地闯入，她天真无邪地硬要把他拉进他们的世界。他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她却都懂……
纷纷思绪接踵而来，脑里渐渐一团乱麻，胸口亦似百爪挠心。莫岑溪困惑地闭紧双眼，翻了个身，耳畔又蓦地响起一个娇憨声音：
——为什么一定要是红颜啊，性别很重要吗？
——我是阿玥，你是我三哥。我们相亲相爱，同甘共苦，这不就可以了吗？
那一声俏皮又真切的“三哥”仿佛又响在空寂的屋里，令胸口一阵轻悸，愈发教人不安。莫岑溪忙抬手把胸口紧紧按住，那突突振动的心脏才稍微缓和，混乱了整整一天的心绪亦重获片刻宁静。
性别……或许真的不重要罢。
无论如何，他不过是她三哥。
夜风习习，屋外万籁俱寂，峰壑沉浮于茫茫雾岚之间，影影绰绰，莫岑溪静默出门，走出青灯飘摇的庭院，一路往下，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飞云涧底。
潺潺溪水在足畔流淌，把峰巅那轮残月照得摇摇荡荡，莫岑溪手扶剑鞘站定片刻，继而一步步走入涧底深处，绕过崖壁边的嶙峋石堆，来到昨晚目睹她“真容”的位置。
一线天底下，有淙淙戏水声传来。她果然在此处。
莫岑溪并不去看，而是靠着石面屈膝坐下，颀长身形藏在橫柯笼罩的石堆里，俊脸遁入暗影，神色晦暗不清。
关玥就在他背后一丈开外，下半身浸在水底，此刻正仰起面庞，双手舀起溪水自颈上浇下。
柔水映着月光，抚过那曼曼轮廓，一头如瀑墨发也随之在溪面上婀娜逶迤，乃是绝美的景致。莫岑溪虽不见，但听着那起起伏伏的水声，眼前便又浮现昨晚惊鸿一瞥的风景，他心绪骤乱，恍惚竟还有点心猿意马，正懊恼自己不该再来，忽又听背后的关玥长长“唔”了一声，苦恼道：“啊，怎么越来越大了……”
莫岑溪眉峰更蹙，旋即想到什么，脸上登时霞飞似火，身子一僵，险些弄出异响。
那厢，关玥并不察觉，抱着双臂蜷缩进水底，只把脑袋露在外头，指尖抚弄着飘浮在水上的浮萍，道：“小花儿啊，为什么我要是个女孩呢，我要能是个男儿身，那该多好……”
石堆后，莫岑溪微微一愣。
关玥用指尖挑起那瓣嫩白落花：“以前师父跟我说，他捡到我时，我差点就死了，巴掌那么一点儿大，被人丢在树丛里，像林边病死的猫儿……他说，我爹娘是嫌我不是男娃才丢我的，他说他们孩儿多……养不过来，就只能把我丢掉……”
那声音蓦地有点发闷，隐隐带着鼻音，令莫岑溪心头骤然一窒，想起去年在屋外廊檐下，她望着遥远的星空对他说：“我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清楚……就像，一朵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那时他是并不为意，却不曾深想，她会是个可悲的弃婴，不明不白地被带到这世上，又给人不明不白地撒开。
胸口忽然也随着她的声音闷了闷，莫岑溪低下眼眸，长睫掩映的眸色难得轻柔几分，这时却又听后方水声涟涟，那娇憨声音梦呓般喃喃入耳：“不过，我如果真是个男儿身的话，就不能喜欢三哥了……”
脑海顿时一轰，像有座古钟在里头狠狠击撞了下，全身都震出一层麻，莫岑溪骇然扭头，透过一指石缝望向水里那赤/裸的少女，一时竟也无法羞臊，只是心神震动，满目愕然。
关玥微一努嘴，把沾在指腹上的那朵花瓣伸到眼前，道：“怎么，你笑话我么？这有什么可笑的，女人喜欢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我三哥那么好。”
那嫩白花瓣乖顺地贴在她指上，关玥眉眼恍惚，低头向它轻轻一吻，而后又弓起身子抱住双膝，把脸上的羞红埋入沁凉的水里。
夜风吹来，彼此间，薄薄的月影温柔摇荡，莫岑溪僵硬地坐在石堆里，紧握在膝上的手仿佛发冷，然胸腔又像火炽似地蒸起阵阵的热烈。
关玥轻轻把脸抬起，仰头望向飞崖上的月亮，莹然水珠顺着她眉眼簌簌滴落，竟似颗颗璀璨的珍珠般，她靠着潭边润泽的山石，缓缓道：“可惜我三哥不喜欢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上。”
莫岑溪滚烫心头剧烈一跳，关玥黯然道：“大人说，我们就像天狼谷里的一群狼，早晚都有自相残杀的那一日，他也曾经对我说，我于他而言，只会是死在他剑下的对手。你一定觉得他很无情吧……我开始也这么想，到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这样。”
她轻软的声音在溪涧底响起，自言自语着：“他只是一个人惯了，被欺负惯了，才会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藏起来……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捂一捂就会化……但凡你对他的好，他都会偷偷报答，说什么最恨大人，说什么不屑我们，其实都是嘴硬心软罢了……荀二哥说，他是我们当中最狠心的那个，其实，他恰恰说错了，我三哥的心一点儿也不狠，他的心比谁都好，比谁都软……”
那声音微风一般，似有又无，悄无痕迹地消逝在空濛的月下。石堆暗影里，莫岑溪紧攥的手蓦然松动，那僵硬的神色与失控的心跳，亦像被那声音抚过，渐渐地变作一片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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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来危言耸听！这次我定然一招便过，绝不叫大人小看我！”
红日临山，一抹金阳自树丛间漏下，洒在膳房外的石坎边，随晨风摇曳，关玥扶着腰际长剑一骨碌跳下来，对着打趣她的尹勋柏昂然说道。
尹勋柏啧啧鄙视，荀天昊也坏笑逗她：“这招‘游云惊龙’可不是开玩笑的，阿玥你真的练好了？”
关玥挑眉道：“那是自然，不知道名师出高徒么？”
荀天昊“噢”了一声，意味深长：“那不知你这位名师……和我们那位可是同一人呀？”
关玥脸上蓦地发红，扭头故作不理，这时碰巧莫岑溪自膳房里信步而出，自她身边擦过时淡淡说道：“嘴巴。”
关玥一怔：“啊？”
莫岑溪回过身来，抬手指指自己嘴角，示意她上边沾着的饭粒，然关玥却仍云里雾里，昂着脑袋，怔怔看着他逆在晨光里的乌黑眉眼，和那手指指着的红嫩薄唇。
莫岑溪微一蹙眉，迟疑片刻，倏地抬手亲自把她嘴边的饭粒拭了，继而状似无事地转身向前。关玥兀自一震，被他指腹碰过的地方陡然蒸起热烫，忙不迭捏一捏脸，迈腿追上他的步伐。
山径外是蒙蒙的晨雾，载着万道金阳，笼罩着底下绵延的群峰。关玥走在莫岑溪身畔，低头细辨着他的步伐，试图把自个调整到与他同步的状态，却因他双腿格外修长，自己又远不及，而稍显手忙脚乱。
莫岑溪习惯了她在身边鼓捣些莫名玩意儿，这厢也并未惊奇，淡淡问道：“又在干什么？”
关玥目不转睛，道：“三哥你腿真长。”
莫岑溪神情微怔，继而竟不动声色放缓步子，关玥一脚跟上，霎时喜笑颜开，仰头对他道：“三哥真好！”
东方的红日破云而来，照亮莫岑溪微侧的脸庞，他垂眸藏起眼底晕开的柔软，那浓密的眼睫底下，仿佛也镀上了阳光。
一行人回到封顶，正将辰时，庭院早有规矩的弟子排列成行，静候穆南山尊驾，关玥等人也各就各位，调整心绪，准备稍后的演习。
过不多时，山径入口走来熟悉人影，自是总管林云开引穆南山而来。
这招“游云惊龙”已传下来近一月，峰上众人进度不一，但总体应该都已过关。自上回年度试炼后，峰上又是几名弟子被废武驱逐，眼下这宽敞的庭院里，已只剩下十二人，除却关玥无人外，另外几个，也都是决心渐狠、不容小觑的对手，对这次演习没有半丝懈怠。
果不其然，穆南山一声令下后，两排弟子相继展示，全部一招即过，无一人不合格，关玥暗自庆幸，穆南山脸上也难得挂上欣慰笑容：“这回练得还算不错，看来还是人少一些，教起来更见成效。”
得他亲自夸奖，底下众人纷纷面带喜色，却是一霎，又听他道：“鉴于此，我决定再剔两人，留下十人来精心管教。”
众人当即一愕。
穆南山眼底又复往日笑影：“第一排往后转，看着你面前那人，要么自己走，要么把他干掉。”
人群里登时一片躁动，关玥骇然转身，望向面前的莫岑溪，胸口狠狠震动。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故人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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