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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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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守在胡亥的床头,但不再是低头谦卑的模样,而是毫无顾忌地显露出一双红眸,在宫灯的照映下,凶邪如恶鬼。
“大人,殿下已无生命危险,只是,醒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望着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样的男孩,赵高像是哀伤一般地结起了眉头,“不必了。”
“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必醒过来了。”
“诺。”
胡亥的一个近侍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只毒针。这类特制的暗器上面花纹愈是繁复,颜色愈是艳丽,毒力便愈是剧烈。但这支毒针显然并不惹眼,看上去只是一根普通的银针,可如果将它对着强光,反射出的竟是一副幽蓝色的图腾,扭曲地浮动于空中。这是炼药术的标志。
针头缓缓靠近胡亥的颈侧动脉,突然男孩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侍卫的手一抖,差点将针直接刺进男孩的眼睛里。好在他训练有素,反应极为迅速地将银针收进袖子里,退在一旁默默地等待赵高的进一步指示。
赵高前进一步,向胡亥微屈行礼,“殿下,您觉得好些了吗?”
没有回答。
但也在意料之中,转身向其他人吩咐道:“好生照顾殿下,不可出任何纰漏。”好像刚才妄图弑主的人是别人一样,从容自然地离开了。
床榻上的男孩仍然保持着刚刚苏醒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睁大双眼。
那双眼睛里空无一物,死气沉沉,黑洞般捕获吸收周围所有的光亮。脸色在失血过多后,苍白如雪。只有轻轻起伏的胸膛,表明这榻上的是个活物。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躺在床榻上,身体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口,有的伤口太深以至于肉外翻出来,血水和脏水结在头发上、衣服上,散发着浓浓的气味。太医一进来就是看到这样的画面。有些伤口感染了,太医不得不剜去一大块肉,血几乎染红了被褥,肩膀脱臼,接骨时,骨头发出的声音几乎让在场的人心跳骤停。可是,男孩毫无反应,睫毛都未曾颤动,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虚无。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种样子。
但皇宫里是不允许存在同情心的,下人们尽心尽力且恰到好处地照顾殿下,扮演好自己该扮演的角色。而胡亥需要做的,只是活着,就够了。
赵高一连七日都不在宫中。长城工事赶不上工期,蒙恬派人四处抓人充壮丁,一个被人称为“孟姜女”的女人据说因丧夫哭倒了长城,露出了森森白骨。外面顿时风言风语四起,还有人正蓄意谋划着起义反叛,嬴政专注于造船冬巡,还不断催促扶苏,朝廷党派之争引得朝中一片鸡飞狗跳,宰相李斯忙得几乎没有时间休息,这种关头,又接到线报边关胡人来犯,蒙恬又立刻带兵前去抵挡,不仅如此,因为嬴政顾忌一句“亡秦者胡也”的预言,就让蒙恬带去了几乎大部分人力,扶苏这边不得不不停地征兵,几万人不眠不休地赶工也难以完成任务,还要分出精力剿灭叛乱分子。
与这些场景都无关的一座偏殿里,胡亥独自躺在那。宫人因为他的状态,没有点亮烛火,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浓重的黑暗,仿佛被全世界遗弃,或者,放弃了全世界。
男孩的双眼突然睁大到几乎要裂开,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瞳孔剧烈地颤抖,由于动作过大,伤口渗出了一些血,但这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想在这浓重而压抑的无边黑暗中,发酵得疯狂失控,突然,男孩爆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吼,浸染着鲜血与痛苦。
在过去的十多日中,他在梦境中一遍又一遍重温属于他的记忆,温暖的,快乐的,灰色的,寒冷的,恶心的,最后扭曲的,崩溃的。在生与死的边缘交锋中,他被关进死循环,每到扶苏杀他的那一晚,每到最后星空夜幕黑潮涌起,一切就会从头开始,一次一次,细细体味着几乎摧毁了他的痛苦。
原本,破碎的灵魂只剩下麻木和绝望,他是永远不可能走出死循环的,只能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中沉沦,直到心死身僵,但他醒过来了,男孩明白,是什么,将他拉回这个崩坏的世界。
“殿下”
一双赤瞳在黑暗中浮现,缓缓逼近。
“您没事吧?”
“…没事。”
“殿下恕罪,赵高亲眼看到大公子行凶的模样,实在恐惧。故赵高在大公子离开后才敢搭救殿下,未尽到奴才的本分,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胡亥一脸平静地转头回望过去,“我此番劫后得生,还要多亏了大人,大人大可不必太过自谦。”
黑暗中胡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赵高眯起了眼睛--看来那日救回殿下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赵高举手示意,几名下人便鱼贯而入,点上人鱼烛,为男孩重新包扎好伤口后便迅速离开了。赤红的瞳仁隐藏在一处阴影里,嘴角扬起适当的弧度,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介温柔谦逊、人畜无害的儒生,竟神似曾经的扶苏。
“殿下,这几日是否想过,今后该如何面对大公子?公子对殿下已完全起了杀心,这次不成功,必然会有下一次,殿下,打算如何?不论当下的决定是什么,赵高都定当全力支持。”
余音消失在黑暗里,许久没有回答。
“……皇兄他,很可怜,”赵高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从我有记忆起,他无时无刻都在执行父皇的命令,达到父皇的要求,他很羡慕我,因为我从出生起就享有了他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可他不知道,其实我也只是父皇倾注宠爱的玩偶罢了。等到她终于挣脱了父皇的影子,有了独立的信仰,却又再一次被束缚住了,束缚他的东西,就是对我的嫉妒和仇恨。就算我死了,他也还是会在另一个世界诅咒着我,至死方休。”
“可他是皇兄啊,就像他追随父皇一样,皇兄是我的信仰。他说的话都是真理,他做的事都是对的,他是完美的。小时候每天在学府等他,为了他与父皇争吵,为了他去杀那些无辜的有罪的人,为了他我甚至设计害死了母亲,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就是我的天下。皇兄他,一生中最在乎的是自由,他渴望成为像父皇一样的存在,但是,比起皇位,他更不愿意放弃的是自由,虽然皇兄从来不说,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皇兄,就算是我也不行。”
像赵高不存在一样,胡亥双手抱膝自顾自地轻笑了起来。
“所以,为了让皇兄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会杀了他,代替他,站在他的战场上,为他厮杀、战斗,睥睨属于他的天下!”
男孩瞳孔中的光芒瞬间爆炸,又像余烬一样渐渐熄灭。他偏过头盯住赵高,脸上挂起了礼节性的微笑:“赵大人所言我考虑过了,皇兄一旦发现我还活着,定会再度下手。我的性命可就靠大人保护了。”
“那是自然,”赵高深深作揖,卑躬屈漆的模样。
男孩望着赵高离开的方向,许久,将目光收回来,轻轻叹了口气,“皇兄,我连他曾经想杀我都不计较了,我只要你死,你看,我对你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