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晚晴

12、种情

　　夏日的暑气刚刚开始席卷紫禁城，康熙便热不可耐地颁发了巡行热河的圣旨，除去监国的太子和年迈的太后，几位受宠的嫔妃和各位成年的阿哥都被点了名随从。只是这随扈的名单里，没有芷若的名字，甚至，连这消息，她都是从胤祥那里才听说的。
　　“德妃娘娘说你年幼怕出事，再着你又深得太后宠爱，便劝皇阿玛将你留在宫中与太后做伴。”胤祥靠在那片他俩日日相见的草地上，向芷若诉说着原委，“皇阿玛只说了一句也好，反正日后也有机会便同意了。当时我在下面想说话，却被四哥制止了。”胤祥搔搔脑袋，似乎觉得很对不起芷若：“草原上很好玩的，没这边那么热，可以骑马，可以狩猎，可以……”他忽然住了口，觉得不该这么安慰失意的人，“我……放心！我会给你带礼物来，你一个人在宫中，可得小心！”
　　“我没事的！”虽然不能出宫，但芷若也不甚沮丧，“南京这般热的夏天，我都过了十几年了，还怕这北京城的暑气吗？”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也算是给胤祥吃一颗定心丸。
　　几日之后，偌大的皇宫里便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因为主子少了，一些下人也得以清闲，开始躲起来纳凉。除了树上不停的知了声，宫里安静得快要睡着了一般。没人在，便意味着不用做规矩，芷若也乐得放松自己。
　　午时的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闷得人直冒汗珠。刚刚沐浴完，芷若穿一件撒花长裤，上穿月白坎儿，露出两条雪白的臂膀，躺在槐树下的的凉椅上，手上一柄团扇慢慢摇着，迷迷糊糊地竟有了睡意。
　　胤禟一进院子，便瞧见她一幅熟睡的模样。房门口的采晴见他出现，忙急得要唤醒芷若，被他挥手撵开，自己却悄悄地踱到凉椅边，生怕吵醒了梦中的睡美人。湿漉漉的发梢仍挂着水珠，白嫩的藕臂柔顺地搭在小腹上，衣襟因她的睡姿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细腻的肌肤。胤禟一阵心动，弯下腰伸手轻轻碰触了那份柔美。
　　“嗯？”腰间传来粗糙的触感，芷若睁眼，便看见九阿哥放大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不禁一声低呼，想直起身来，却靠得他更近，让两个人的气息迅速交融在了一起。“九爷！”芷若一个翻身从凉椅上滚下身子，在远处立定请安，怯怯地问道，“您怎么会在这宫中……”双手摸着还未干透的长发，心中大窘。
　　“前些日子我受了风寒，皇上特准我留京养病。”胤禟的声音带着些沙哑。芷若看他越发清瘦的脸，确定他是真得大病过一场：“既然病了，还应歇着才是。”
　　“已无大碍，今日进宫向太后请安，走到这边，顺便过来看看你。”胤禟察觉到芷若的闪躲，却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在凉椅上坐了下来，细细地打量着芷若。
　　“我……”芷若最怕见到胤禟这般不言不语，却拿目光胶着她的神情。小脸整个儿红红的，半是天热，半是害羞，支吾了半天，扭身抛开，“我给您倒杯茶……”跑进屋子，心还“砰砰”乱跳，拎着茶壶的双手抖个不停，洒了一桌子的茶水。磨蹭了半天，才挪着步子回到院子里。胤禟纹丝不动地端坐着，芷若捧着杯子，正琢磨着该往哪里放，冷不防胤禟突然伸手过来，心里一慌，将整杯茶往前推去，全都泼在了他胸口上。
　　“对不起，九阿哥……”芷若解下帕子，手忙脚乱地在胤禟身上抹拭着，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胤禟轻展长臂，将她带进自己怀里，握住她拿着帕子的小手，“随它去吧！”
　　“可是都湿了！”芷若慌慌张张地，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包裹在胤禟的气息中，双手兀自不停地动着，“莫要再着凉了才是！”
　　“别管了，我说了没事！”胤禟铁臂一紧，立刻让芷若无法动弹。她这才感到两人的姿势十分暧昧，腾得血直往上涌，脸红得越发厉害。胤禟湿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裸露的细颈上。芷若低下脑袋，努力地挣扎着：“九爷，您，请放开……”胤禟毫不理会。一股清香沁入肺腑，似饮甘露，发丝在两人间轻轻拂动，妨若一层幕帘，隔得两人似近又远。胤禟不自觉地双手用力，低头埋首在湿润的发间。芷若被他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任由他的双唇在自己发际耳侧摩梭。
　　“哐当！”屋内桌椅的碰撞声惊动了两人。胤禟抬首望去，看见暗处采晴闪躲的身影，手上一松，让芷若挣了开去。胤禟跟着她走进屋内：“圣上出京，宫中一切由太子全权负责。你闲来无事，不放多去慈宁宫走走见见太后。若要帮助，可差你这丫头出宫到东大街九阿哥府见我！”语毕，目光扫过采晴，转身离去。片刻，院外一阵咳嗽声渐行渐远。
　　“小姐，你没事吧？”采晴估摸着胤禟已经走远，才小心地开口。
　　“见着九阿哥来了也不知道唤醒我！真是丢脸死了！”芷若一边责怪丫头，一边忙着梳头整理。采晴自知有错，不敢辩驳，只垂手立在边上。
　　有了这次的教训，芷若便不敢再这么随便了。次日用过午饭，她就老实地待在书房内安静的看书，令采晴在一旁打扇。一本《李义山诗集》握在手中，翻来覆去便是这几页。李商隐的诗作虽然遣辞华丽却甚是晦涩，芷若念在嘴里，仍是不明起意，想得烦了，干脆起身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轻轻地背诵着：“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胤禟清淡的声音传来，隐含着一丝热切，采晴瞧见九阿哥出现，忙不迭地行礼问安，不待他开口便主动消失于屋外。芷若拿着书，垂头看着书页，等待胤禟先开口。
　　“你写的？”胤禟怡然自得地在书桌后落座，看着桌上摊开的宣纸。那上面有刚才芷若念诗时随手抄录的《无题》。“字是不坏，不过比起皇阿玛的要求来，可还差些。要做皇家的媳妇儿还得再下些功夫。你看这‘凤’字，这一勾，应该……”胤禟提笔在边上写了一个，中规中矩，临摹的颜体有八九分像。
　　芷若看在桌边，听他缓缓讲解着，心里却在拿胤祥神采飞扬的柳体字暗暗做比较。显然是字如其人，胤祥的字洒脱大气，像他的人一般豪气冲天；而胤禟就要内敛得多，凡事放在深处，不让人轻易看透，表面上始终是风平浪静。
　　“小姐……”采晴怯怯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生怕打扰了两人，“膳食堂派人来问你今晚想吃些什么？”
　　“你随便点吧！我无所谓……”芷若低头看着胤禟写字，没有理会。就在采晴要退下时，胤禟却突然放下笔唤住她：“让他们再加一套碗筷过来。”
　　采晴闻言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向芷若。芷若也不明就里地盯着胤禟。胤禟冲她微微一笑，左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继续提笔写字。
　　“那……”芷若咬着嘴唇，看见采晴立在门口不知进退的为难样子，只好挥手让她先下去。待她转身离去时，忽地又开了口，“让他们做些清淡的小菜来……”
　　胤禟吃饭的时候多数时间是不开口的，这令芷兰轩里的主仆两人十分紧张不安。采晴战战兢兢地立在边上侍侯，尽量克制着不去看胤禟的冷脸。芷若盯着碗中的饭菜，不敢抬头，嘴里味如嚼蜡，根本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你在怕我么？”不知何时，胤禟已放下碗筷，立身在芷若身边，右手一伸，捏着她细巧的下颏，将她的脸侧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在怕什么？你是看到了什么吗？”胤禟的眼里闪动着极小的火花，拇指在她的下巴上来回轻抚，搔得芷若一阵酥麻。她咽了下口水，艰难地摇了摇头，涩哑地开口：“我只是不习惯您这样子！”
　　“你会习惯的。”放松了力道，胤禟背着双手走到窗边看风景。芷若吐了口气，拾起筷子重新吃饭。没有了胤禟的压迫感，饭菜一下子变得香甜可口了不少。待到吃了七八分饱，便起身帮着采晴一道收拾桌子。一个转身，却瞧见胤禟不知何时已歪靠在椅背上睡去了，手中还握着芷若刚刚读过的那本《李义山诗集》。本想上前唤醒他，却见他一脸沉静的睡容又于心不忍，只得去卧室内拿了条薄毯为他轻轻盖上，取下他手中的书坐回书桌前。
　　桌面上摆了好几张胤禟写的字。两行端端正正的字写在最上面一张纸的正中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芷若反复读着这句话，耳根微微发热，却不敢思索这后面的含义。天色渐渐黯淡，直到黑暗淹没了纸上的十四个大字，芷若才回过神来，准备起身点灯。抬头看向窗外，一双闪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宣告了他的清醒。芷若想别开自己的眼睛，但那道摄人的目光却仿佛有魔力一般死死得纠缠着她，让她避无可避。对视了许久，胤禟终于掀开毯子起身走到书桌边：“快关宫门了，我该走了！”芷若默默地点点头，看他将一些无用的废纸揉成一团带了出去，只剩下最上面那张纸。采晴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芷若不想被她看见那张纸，连忙压在书下，起身出去吩咐她准备洗脸水。

　　铮铮琴音，自芷兰轩里传出，拨散了满屋的热浪。
　　“这首《广陵散》原是三国阮籍的最爱，据说他临死前曾抚琴说：可惜了这《广陵散》要从此失传了。但是后世有一位江湖侠士，爱乐成痴，却不服阮籍所说。他想，难道三国之前就没有人会这首曲子了吗？于是孤身一人，掘了几十座皇公贵族、名士侠客的墓，终于找到了曲谱。”芷若欢快地说个不停。接触的多了，她慢慢地不再惧怕胤禟闪烁的眼光。她总是能发觉胤禟笑的时候很动人。那不多见的笑容每每绽放时，总带着丝丝满足的宠溺，让芷若觉得温暖窝心。胤禟立在窗前，眼前的小人儿讲得眉飞色舞，顺手从怀中抽出一柄碧玉箫，横握手中，浅浅地吹了起来。
　　芷若从不知道胤禟还会这一手，当下一愣，待到听明白他吹奏的音调时，不禁微微一笑，两手放在琴弦上，轻轻和着胤禟的箫声。一首《春江花月夜》飘出窗台，随风飘荡在空旷的紫禁城内。落日的余晖从窗口斜斜地洒入，把胤禟一身绛紫色晕染开来，淡淡地包裹在芷若的周围，一琴一箫，天地间仿佛消散了一切，只留下这两人脉脉对视。

　　“爷，不早了，该安置了！”惜若从后面为胤禟披上裘衣，立身在他身侧，眼睛直直地瞅着他手中的褂子，神色黯然。“芷若……”胤禟将她搂在怀中，喃喃道。惜若心中一酸，埋头在他怀中，死死咬住了嘴唇。一会儿，胤禟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样松开了自己的手臂，伸手抚着娇唇上那道牙印，“做什么又伤害自己！”
　　还不是因为你放不下那个人，惜若心里怨着，嘴上却没说，只淡淡说道：“该休息了，明天还要上朝呢！”“若……”胤禟轻轻抚摸着那张与思念中一模一样的面孔，眼神又迷离起来，柔声问道，“会弹琴吗？”
　　“惜若不会！”垂下眼，心中暗暗为当年没有学琴而叹息。
　　“没关系，你毕竟不是她！”胤禟将褂袍放好，拿起挂在书架上的碧玉箫，“我吹给你听！”清冷的箫音响起，搅了一夜幽静。

　　一连数日，胤禟都会在午饭过后来芷兰轩报道。芷若真得如他说得一般，开始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除了给太后请安，闲暇的时间都被她用来念书写字。多数时候，胤禟也会挑上一本书静静地坐在窗前读起来。虽然他的才学文采在康熙诸子中不算特别出众，但好歹也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一个爱书之人。两个人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书房里的寂静通常会逼得采晴待不下去，只得躲在门外侍侯。芷若有时读得累了，便放下书本，偷偷地看向胤禟。胤禟的侧脸很是好看，有着遗传自他母亲的优美轮廓，鬓边的发须随着轻风微动，脸上被日光蒙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仿佛谪仙般沉静脱俗。她总是在胤禟察觉到她的目光前将头转开，装作不知似的感受他仔细观察她的视线。
　　悠闲的生活，令芷若几乎忘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地也和她一样生活在宫中的。
　　有一天的下午特别的热，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水的气息，干燥得似乎要将树木都燃烧起来一般，知了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带着心跳也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来。“今儿这天气，不知道九阿哥还会不会过来。”采晴立在窗口看向院外的林荫大道，热得直拿帕子抹汗。
　　“你先去膳食堂拿些冰镇绿豆汤和西瓜过来……”芷若按捺住等待的情绪，淡淡地吩咐着，手里仍然没有放下书。待采晴出了屋子，她才想到最近看胤禟似乎胃口很不好，一直吃得不多，该让膳食堂的厨子们做些特色菜换换口味才是。芷若追出院子，采晴已经不见了影子，只好一路追赶过去。可是才走过乾清门外，她便后悔自己的举动了。
　　太子胤礽正与几个门人大臣细细地交谈着，见到了她突然都噤了声。芷若暴光在太阳下，无处藏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大太阳的，若妹妹小心些，莫要中暑了！”太子保持着他一贯的柔和，亲自上前搀起芷若，抓着她的手臂很是亲热，芷若退缩地往后挣扎，他却纹丝不动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皇阿玛出巡，宫中诸事繁忙，未能抽空看望妹妹，心里好生不安，今日既然遇上，不如……”
　　“芷若你怎么才来？”九阿哥清冷的声音突降，仿佛盛夏的消暑良药，令人浑身舒畅。芷若心中正在慌乱着，闻言像是得了救星，忙挣脱太子的手，转身走向胤禟：“九爷恕罪！”
　　“九弟……”被人打断，太子虽有些不悦，却没有直接表露出来，“身体可好些了吧？”
　　“谢太子爷关心，已无大碍！”胤禟对这个二哥，一直不太看得顺眼，也不愿意与他虚于委蛇。他双目扫过周围的人，发现了其中有太子的外祖父内大臣索额图，脑子一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胤礽淡淡地说道：“刚刚向太后问完安。皇祖奶奶让我带芷若姑娘出宫走走。臣弟便不在此妨碍太子爷与诸大臣处理公务了！”
　　太子与众人显见是心事重重，并未对胤禟的话多想。芷若却是满腹狐疑，又无法开口询问，见到胤禟示意，只好先跟了走开。
　　两人一路来到宫门口，守门的侍卫见是九阿哥，早早地点头哈腰请二人通行。一辆镶黄边的马车停在宫外，胤禟指了指驾车的太监：“我奉太后口谕，带芷若姑娘出宫走走，等会让这奴才送她回来，你们可都看清楚些！”
　　“喳！”在恭敬的回话声中，胤禟将芷若扶上了马车。
　　“真得可以出去玩了？”芷若感受着马车奔驰时带起的清风，满脸不可置信地问胤禟，“太后真得让我……”
　　“我是得了太后的口谕，”胤禟弹弹衣角，眼神里浮上一抹笑意，“只这出宫一说，她老人家倒未明示。刚才既然已说出了口，便只好演戏演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