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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簪为碧玉 ...


  •   几朵长得像弥勒佛的云张着嘴笑眯眯飘过,倏地下了阵雨,桂香扑鼻而来,倒像是三秋的桂子都开在地下三尺深处,香气藏着掖着,被阵雨一赶才纷纷千呼万唤始出来。
      我脸朝外,站在“金玉满堂”的店门前闭目凝神,贪婪嗅那丝丝甜香,任师父和卖簪子的老板讨价还价。忽然感到灼灼视线,睁眼瞧时,两个刚总角的小丫头正携手站于我面前,可能是店主家的小女孩子。
      她们一个吮着大拇指,另一个像是新近伤了风,费力地吸溜着半截清鼻涕,都瞪了乌黑双眸把我怔怔望着,天真神态引得我挑嘴一笑,那两位见了我这友好的表示却双双把脸飞红,手拉手嘻嘻笑着往屋里跑去了,她二人进屋之后,犹自趴在门框上斜斜叠个罗汉,偷偷朝外张望,与我视线相触时,又迅捷地缩回去…
      我感叹一声,此种娇羞怯怯的女儿之风,我们扶稷山上委实难以得见。
      老板正说:“公子你且看这簪子,这玉的成色,这雕工,这款式,这镂的花朵,哪一样不是精品中的上品?实话和你说罢,前儿皇宫里还有主儿微服南下光顾蔽小店,别的都没说话,委实的大赞了这样簪子,花几十两银子买了一支去戴!人家是皇亲贵族,公子虽然气度不凡,但想来不能那样富贵的,我便开价三两,已经是天大的优惠了!”
      苏一世道:“哦?果真么?老板,不妙啊,你要大祸临头了!”
      我回头瞥了一眼他二人,正巧看见老板的脸色刷地一变,由满面春风变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板的小胡子颤抖着,举起兰花指朝我师父指了指,尖锐道:“这位公子,我好心与你推荐头饰,即便咱们谈不拢,买卖不成仁义在,您也犯不着诅咒我呀!我小本生意,不坑不骗,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娇儿,你你你……”那兰花指频繁地颤抖起来。
      我打个哈欠,赖在门边的椅子上,听苏一世清淡笑了两声道:“金先生,你听我说,我韩某从来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只因你说皇宫里头下来了人,要了你这款簪子,你却为何还敢卖它?”
      老板袖起双手,斜睨起一双鱼泡眼:“如何不敢?我这金玉满堂是品牌老店,百年雄风屹立不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卖不得的。”
      苏一世轻拍双手笑道:“金先生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可也难得糊涂了。你想,那些贵族世家,但求个风流别致,最恨与别家有什么东西重了样儿!你再想想,就这么个簪子能值几何?人家给你几十两?他不是买你的东西,人家这是在保护自己独一无二的那份尊贵。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么?”
      老板吞了口唾沫道:“依公子之见,在下该怎么办?”
      苏一世哈哈笑了两声:“我若是你时,这会儿早把这簪子毁了。再不然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神不知鬼不觉速速卖了人,不求盈利,但求脱手。”
      老板回思一回,哭丧着脸道:“韩公子,其实,其实吧,根本就没有什么皇宫的人来,全都是我一时口快杜撰的,您,您别介意。”
      苏一世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慢道:“一两银子,卖是不卖?”
      老板郑重点了点头:“既是知己,我金某便赔点本也无妨。”
      我那黑心肝的师父斜眼看了看那急着找首饰盒子的老板,笑得邪魅:“老货,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一两银子,你起码也赚了大半。”
      老板的眼泪直刷刷地飙出来,半句话不想多说,抬手将盒子递在我师父手里,回手抹了一把泪:“公子慢走。”
      那货这才把一块碎银子扔在人家的柜台上,斜倚的身子站直了,款款朝我走过来,一把将我拉起来走出门外。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手搭凉棚望着雨后的晴空。
      苏一世正翻来覆去地看那只簪子,嘴角噙着一朵笑意,看来甚是满意,说不定待会儿就改变主意,不给我了,留着自己戴。
      我这么着揣摩师父的意思,实在算不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能算吃一堑长一智。
      因为有过先例。
      话说苏一世此人,虽不是贵公子出身,却打定了主意十指不沾阳春水。四海为家的这些年,有时候住得离市区有些远,吃饭很成问题,起初我不愿给他做饭,两个人拼着不上饭馆不动弹,看谁耐得住饿火焚身。有好两次我觉得我都要给我师父戴孝了,谁知竟然都是有惊无险,此贼委实命硬。说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可以用一句古语来简单概括,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因那次在扬州城租的小院子里,实在见不得他眼泪汪汪饿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的衰样,蹲在门槛上咬了半天手指头,心一软给他胡乱做了顿,这厮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怒赞不止,说我有天分,什么玉皇大帝给我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势必会给我打开一扇窗,又是什么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以后嫁谁谁幸福等等,哄得我心花怒放,屁颠屁颠答应他再略做几顿。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主动下厨的恶习了…
      某次我做了饭菜,那一顿里正好有一只鸡腿,众所周知本来鸡是两条腿的,但是我与师父食量都正常,买多了浪费,所以每次我们都是买半只,鸡腿自然也是单数。且说当时,刚端起饭碗,师父就说:“小颜,你是我的爱徒,又是年纪这么小的小姑娘,正在长身体,这个鸡腿,该当是你吃。”我觉得很受感动,毕竟师父他老人家明白事理又懂谦让的时候不多,所以深情款款答道:“嗯,师父你真好。我先吃点青菜,鸡腿留着待会儿吃。”因为人生总是苦尽甘来,我觉着应当把美好的事物放在最后消受。
      后来我知道我的人生理念是错误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解。关于这,还有个血淋淋的例子,是我和师父在茶楼听书的时候顺耳听来。砍樵村有个姓刘的樵夫,砍了大半辈子柴,小有积蓄,挖个坑把银子钱埋在屋里连自己都要找好半天的地方,想着等砍完这两年柴,就给自己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娃,好好享享天伦之乐。谁知道,就在两年之期将满的前夕,这刘大樵夫在山上被毒蛇亲了口,一命呜呼了。
      直到四十年后的近期,有个土豪的爱妾病了,风水先生说只要在刘樵夫小破院子的位置上建个幽静大院子养养,这小娇娘就逢凶化吉了。土豪爱美人之心切,不管青红皂白,把刘家一干老弱轰出去,霸了地皮,掘地三尺,刘樵夫那些老婆本儿才重见了天日。
      我吃鸡腿就好比刘樵夫娶夫人,左等右等等成个悲剧,刘樵夫若不是非要把美好的事物放到最后消受,可能现在都已经儿孙满堂了。
      人生总是无常,幸福不能稍待。
      那日,等我吃了几筷子青菜,嚼了几口米饭,在菜碗里翻找我心爱的鸡腿时,才惊奇地发现它竟已神秘失踪了,肉菜碗里只剩下几片青椒和生姜。我两眼泪光把师父一望,咬着筷子尖呜咽道:“鸡腿呢?”
      师父一边剔牙,一边闲闲道:“我不知道啊,你再找找看嘛,说不定它跑到隔壁碗里串门去了。”
      我很虔诚地在两碗青菜里翻了几遍,没有看到鸡腿阁下的倩影。忽一回眸,发现师父面前那一堆食物残留中赫然有一只鸡腿骨,啃得很干净,说明吃它的人很爱惜粮食。我登时一口老血噎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半晌只能颤抖地用食指指着那鸡腿骨道:“师父,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
      师父“咦”了一声,俯身仔细盯着那鸡腿骨看了几眼,摸着头哈哈笑道:“哎哟,真是的,刚刚为师没反应过来那就是鸡腿,一不小心就入口了。承让了啊小颜,你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师父往日没白疼了你!”
      我气愤得将饭碗罩在他脸上,怒吼:“孝心你妹!老娘再给你做饭就你姥姥的属猪!”
      结果后来他姥姥不属马了,改属猪。
      眼下,为了防止鸡腿事件重演,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他买这只簪子的初衷,所以加紧脚步赶上前去拽住他衣袖道:“师父,本来呢,你给我买东西我是很感动的,但是方才你那么疯狂地讲价,直从一十八两砍到一两,让我觉得吧,掉价的不是这簪子本身,而是你送礼物的情意。”
      这货继续装痴卖傻,欣赏完了簪子开始欣赏那盒子,盒盖上装饰着沉香木雕的花朵,其新颖别致,叫人深觉古人买椟还珠确有其事。
      我只好再咳嗽一声:“甚至后来我都不以为你是去买东西送我,可能你只是嘴痒了,想找个人唠嗑。苦命的金先生哟,怎么就被你给…”
      师父突然将我的头扶正,手指迅速动作,麻溜儿给我挽了个发髻,再单手从袖袋里掏出那簪子来给我别上,端详了端详,眉目含笑道:“我的小徒儿真好看。”
      我不期然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登时无法接招,只能结结巴巴反问:“好、好看么?”
      他恍若未闻,又道:“你方才说什么掉价?”
      此时我已经疑虑全消:“没,没什么。”
      苏一世释然似的哦了一声,抬起一只爪子抚了抚我脸颊道:“乖徒儿,你放心,十年内你的身价只会升不会掉!”
      我血气上涌,抑制住双手去掐他脖子的冲动,用最后的理智问道:“怎么,给我买个簪子,想再卖我十年?”
      苏一世摸着下巴打量我:“奔波了大半日,总要拾掇拾掇才能卖啊,产品外包装嘛。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买东西?……咳咳,孽徒,你这是要谋杀亲师啊!咳咳,啊啊啊来人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簪为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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