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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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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杉军就在墨尘音家住了下来。
起居室不算大,但也隔成了里外两间,通向里面的门上垂了一条门帘,深蓝色的棉布此时挂在一边的钩子上,露出里间的场景。屋内空出的地方此时搭了一张床,床上的寝具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一边,昭显着主人严谨的生活习惯。
而墨尘音此时正坐在屋内唯二不是床的家具——桌子旁边,另一个是他坐着的椅子。他手上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似乎刚刚完成缝补工作。
看着门口有人站在那里默默不动,墨尘音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衣服叠好放在屋中间的床上,“赭杉军,是不是我不给你把衣服补上你就准备一直穿着这件脱了线的衣服在我面前晃?”
门口的人一张正太脸严肃而无辜,“尘音,我是真的没有发现……我以前……”也是自己补过衣服的。
墨尘音嘴角一抽,“是,是我自己看不过去帮忙的,”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所以说,你平时那么仔细一个人,为什么在自己的事情上那么不小心。”
“我习惯了……”习惯有个人来替我关心这些事情。
“好吧。”墨尘音扶额,“我一会儿要出门去,你和我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
“恩?要去哪里?”他来了不过两日,墨尘音一直未曾长离家中,如今问题问出来,赭杉军便觉着有几分诧异。
墨尘音好笑地瞅了他一眼,“我要出门去挣家用啊,不然的话靠什么过活?”
赭杉军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我平日不用出门,但是偶尔也需要上门看诊的,镇子不算大,病人也不算多,平日我也没什么事情做,你不知道也正常。”墨尘音拍了拍他肩头,“我现在要去城东李家出诊,你要跟着来,还是在屋里等我?”
“一道去吧。”赭杉军想了想,就作出决定。
“好。”
墨尘音从前是不会看病的,简单的医术他们都懂一些,但做一个大夫还不够。
所以他从没见过给人看诊时的墨尘音。
屋内只有三个人,除去病人就只剩他们俩,他为了不妨碍墨尘音看诊便一直站在边上不出声。
眼前的人垂着头,修长的指尖搭在病人略显瘦弱的手腕上,唇角的笑意令人很安心。
“李师傅还是在家里多休息两天吧。”他收回手,叹了口气,“病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来的凶猛坏了底子,须得疗养些时日。”说完话,墨尘音从边上桌子上拿过一张纸看了两眼,“这方子还是继续用,我给你稍微将药量减少一点。”
“墨大夫……”
“您也别多说,既然让我看病就要遵医嘱,”墨尘音一边笑一边在方子上写了几个字,“也别急着这两天就回去,我看您儿子替着您干得也不错,别着急了,好好养两天,也算是让儿子好好孝敬您嘛。”见那老丈还一脸犹豫,墨尘音又加了一句,“这药材也不是很贵重,再多吃两日也费不得多少钱,您啊好好养好身体,总好过日后病了又要来看病,那也得花费不少的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对方也不再拒绝,墨尘音站起身来,“方子我就搁在这儿了,煎药的法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就先回去了,您有什么事儿啊再着人给我捎个消息就好。”
“好的,麻烦大夫了。”
“没事儿。”
两个人告辞便出了屋子,墨尘音见赭杉军不说话,也知道他是个少言的性子,就在一边道,“这李师傅是镇子的铁匠师父,那手艺是远近闻名,前段时间赶着去给附近的村子送东西,结果回来时淋了雨就病了,他有个独子手艺也是不错,这段时间一直就是他在替他爹看铺子,你见过的,就是昨日来我这儿的那个年轻人。”
赭杉军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墨尘音在边上瞅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也不见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就继续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记得你背上背着一把剑,后来是搁在屋子里没拿出来了,不过瞅着那样子,应该是把宝剑吧。”他歪着头也不知说话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我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了解,不过……想来那李师傅的手艺你大概看不上眼所以没兴趣?”
“不是。”赭杉军这次给了两个字,“我……不熟悉。”
这个解释似乎讨了墨尘音的欢心,他笑了起来,“赭杉,你如果要留下来,自然会熟悉起来的。”
“尘音……”赭杉军听了这话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动,半晌才说道,“我不可能一直留下来。”
说话的时候墨尘音似乎没有看他,注意力在边上一个小摊子上,过了半天才突然说道,“啊,这个啊……我知道的。”
“尘音……”
“如果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是不是就要走了呢?”
“不是这样的尘音,我找的人就是你。”赭杉军有些着急,伸手握住他,直到墨尘音回过头来看他才接着说,“……我要走不是这个原因。我是修道人,容貌不会再有大的变动,不能再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了。”
“这个原因啊……”墨尘音点点头,“我知道了。”
“恩……”
赭杉军见他点头,才松了口气,却被他下一句话又弄得一愣,“赭杉,你那么肯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吗?如果……我不是呢?”
“尘音,”赭杉军皱起眉头来,“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
“赭杉军。”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口,他回过头来看着赭杉军,将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完整的念出来,“灵魂这种东西你如何判断?你觉得我是我就是,那么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比我更像他的人出现,那么你又会觉得谁才是?没有根据的东西,你又是拿什么判断的?赭杉,我是墨尘音,但是……谁又知道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墨尘音呢?”
赭杉军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看着墨尘音走进屋子里去,然后身影消失看不到,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明明只要进屋就能够见到的人,他却突然觉得隔得格外的远,如此相似的人,如此……相同的人。
除了不会道法不会武艺,这个蓝衣的年轻人和他熟知的同修师弟几乎是一模一样。
几乎。
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用的这个词,他是在潜意识里也将两个人区分开了吗?
“赭杉?你还在外面做什么?”此时墨尘音又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喊他,“怎么就不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来将人往屋子里带,“哎……我也就是发个牢骚,你别介意。我就是我,我只是不喜欢你老是看着我跟看着别人似的。”
“我没有。”
“我知道对你而言,我就是你那个师弟的转世啊,我们是一个人啊,但是……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对我而言,你完全就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啊。任谁都会不高兴对不对?墨尘音就是墨尘音,是我啊……”墨尘音无奈摇头,“赭杉,你能不能好好看看我呢?”
“抱歉,尘音……”
“别道歉啊。”墨尘音皱着眉看他,“我不管前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在乎我们会成为怎样的关系,我只希望你记住,我就是墨尘音,墨尘音就是我。你要回忆要想念都可以,但是,别再通过我想着过去的那个人了。”
面前的人笑得很温和,和记忆力的样子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赭杉军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一贯的沉稳,他已经寻找得足够久,不能够再一次失去了。
“好。”
也许以后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在离开之前。
赭杉军提着菜篮子在街上买菜的时候偶尔会这么想。
他已经很适应这样的生活,大概在修道以前也这么过过日子。
紫霞之涛被收在屋里,那件道骨仙风的红色道袍也收了起来,如今他穿着的这件是墨尘音去镇上的成衣店扯了料子给他定的,一共两套来回换。
他想过引导墨尘音再入修道之途,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样一来,连带着他的修行也搁置下来了,不过好歹偶尔还是会打坐修炼一下,也总算没有倒退回去。
每当这个时候,墨尘音就不会出门。赭杉军在一边修炼,他就在一旁鼓捣一张琴。
那琴赭杉军见过好几次,似乎是墨尘音家里留下来的,他没见墨尘音弹过,就算是鼓捣,也只有些零零碎碎的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从前,他也是会弹琴的,偶尔两个人还会弹琴吹笛调剂一番,颇为雅致。
可惜赭杉军本人不会,虽说见他弹琴弹得多,却到底是没学过,也无法从墨尘音拨弄琴的指法里看出他到底会不会弹。
“尘音,你若是要弹琴,弹便是了,不用顾忌我。”叮叮咚咚的琴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果然墨尘音又在拨弄手上的琴。
“诶?弹什么琴,我哪里会啦,母亲到是会,可惜我没学到几分,也就只能拨弄玩儿而已,想起来了就擦擦琴,省的放久了生灰。”墨尘音笑了笑,把琴摆到一边,“怎么,你很在意的样子,说起来……你是不是会弹琴?”
“我不会。”赭杉军摇头,“你手指灵活适合弹琴,我却不擅,只勉强学了吹笛子。”
墨尘音睁大了眼睛看他,“你会吹笛子?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吹给我听听?”
“自然,你若想听,随时都可以。”赭杉军点点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通体碧蓝的笛子来,“你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吹。”
“我想听什么……我哪知道有什么可以听的呢……你随便什么都好啦,”墨尘音兴致勃勃地将琴收好了,趴在床边上看他。
“好。”
赭杉军点头,横笛在手。
清亮的笛声幽幽响起来,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因为长久不吹而有些不连贯,逐渐的,曲子流畅起来,声音也响亮起来了。
暮色中的城镇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悠悠然的笛声缓缓地在空气中散开去,荡漾成一片看不见的涟漪。
多年之后,曾经响彻青埂峰的笛声再度响起,勾起一段久违的记忆,少了琴声的相伴,笛声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这笛声在这不知名的小镇传出来,又能否传回青埂冷峰故人的记忆之中。
赭杉军只是闭着眼吹着熟稔在心的曲子,脑中却是不曾想过别的,一曲终了,睁开眼时墨尘音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有几分无奈的笑了笑,附身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又小心地除去外衣鞋袜,用被子盖好,收起笛子走了出去。
从前他吹笛子,墨尘音总是笑着听到最后,可如今他却是在他的笛声中安然睡去,听到最后的人却是他从未想过的人。
青埂冷峰的雪终年不变,在墨尘音死后不曾再踏入此地的赭杉军又一次出现在入口处,石碑边靠坐的人痴痴地望着天空没有回头。
漫天的风雪里,只听到赭杉军沉稳的声音。
“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