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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一百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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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神封都会在路过那座小庭院时在门口驻足,怅然凝望院内古树的树叶,然后默默离开。他也终于知道平时把我护得密不透风,待到事发再让我毫无准备手足无措是种变相的虐待,不再那样凡事守口如瓶,也没有提要我退出行会的事。
行会少了明煌和夏子,突然就安静了很多,连西达和司天也很少再相互抬杠调侃,气氛变得有些凄然。
事情一旦过去,我又总是容易遗忘,当时那样噬魂刻骨的仇恨,在这样的凄然里居然消失得一丝也没有剩下,反而茫然起来,忍不住常常自问,我是不是太过急进。
于是,最近我问神封最多的问题,就是:“是不是该怪我?”
也许,夏子根本就不用死,只要我早点想到办法逼神封醒来;只要万一再有下次,我们小心提防;只要让夏子带着明煌离开圣明,到再也不相见的地方去安静的生活……其实在杀他之前,我也隐约知道,他们的劝说是对的,可我当时只想杀他,只是想要他死。
因为我恨他。
原来我的恨根本维持不了多久,才几个月就茫然了,谁知道时间再久一点,我会不会干脆的后悔起来呢。
神封却总是叹气说:“是我的错,如果我杀了那个女孩,就什么事也不会有。奶奶不会死,夏子……也不会。”
神封极少说起过去的事,他不擅长解释,也不擅长说故事,因此这么复杂的一件事描述起来还真有点为难他。
神封那年13岁,至于天元志和圣明城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他也只知道一个大概,而事情,要从伽芳的母亲说起。
神封说,那个女人他只见过一面,如我们所见过的,她和雪千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雪千璃却不及她千分之一的美,那是种只看一眼就让人砰然心动的美丽。若是笑起来,你真会发现周围平白无故就变得亮了几分,雪千璃有她的容貌,却远没有那样的神采。在当时还年幼的神封看来,这样的女子,都几乎已经是人类美丽的极限,可想而知那些已经成年的男人们,对她会是怎样的痴狂,能得到这样的绝色,与之亲昵,与之欢好,恐怕他们做梦也在这么想。
因此,当时应该不只是伽芳的父亲和莫北寒拜倒在这名女子的裙下,若不是她深居简出又并无修为,根本不怎么出名,还不知道天下会为她乱成什么样。
可惜,在伽陵和伽芳出生后不久,她便死了。
“据说天元志在伽芳的祖父还是城主的时候,曾是圣明行会的臣众。他比伽芳的父亲年长几岁,当时身为少主的前任城主大人还不过是个少年,而天元志却是大陆第一高手,俨然是圣明行会的红人,他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离开了行会另立门户,从此和圣明城便摩擦不断。”
“当时我还没有加入行会,是奶奶要我去的。奶奶从来没有求过我什么事,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十三岁的男孩扮成十六七岁的少女其实并不难,天元志是第一高手,当面和他决生死,我自问毫无杀他的把握。所以便以舞姬的身份混进他的宅邸。他的性格偏执又暴躁,但是对我的冷漠却格外恭敬,我猜想他可能是刚好喜欢这种调调吧……”
“行动的那天晚上,他本是要迎娶夜尘雨的。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动手,但再拖下去,到了洞房里依旧是要穿帮,所以我趁着他们醉酒,杀了他。”
说到这里,神封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奶奶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任何事……所以我要做,虽然我不知道奶奶是想保护什么,但我也不像给她要保护的人留下麻烦,所以……”
话及此,神封却不说了,沉默了良久。
“所以?”我忍不住轻声提醒他。
他点点头,低声道:“所以,那天晚上我一共杀了一百七十二个人,其中有一百来个是已经在婚礼上喝醉的宾客,还有一些陆续赶来的帮众,以及……三十几个毫无修为的下人。”
“……”听完最后这句话,我看着神封面无表情的脸。我知道他想起这件事,心里一定还有痛苦的挣扎,但看着他貌似平静的脸,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
“最后……”神封说:“我在后院听到奇怪的声音,顺着声音找到一间柴房,门上上着锁,窗户也被钉死,我打开门,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比自己小不了一两岁的女孩。”
“她很瘦小,坐在门口的地上,看到我手里滴血的刀,又抬头看我的脸,似乎一点都不害怕,问我是谁。”
“我的刀只要随便一挥,就可以杀掉这最后一个活口,可我当时太累了,就丢下她转身离开了。”
说完,他长的出了一口气,目光移向窗外。
太累了么,是下不了手了吧,一口气杀下去,也许也就杀了。偏偏他停了下来,再遇到她的时候,已经提不起勇气挥刀了。
可这女孩却在一年后就杀了奶奶,六年之后,又差一点就为父亲报了仇。
仇恨会让人成长得格外迅速。
如果天元志也曾是圣明行会的人,他和圣明行会的诸多争执,究其原因,恐怕当时身为第一美人的伽芳之母是逃不脱干系的。但这其中的详情,神封并不得而知,他只是想为奶奶做一些什么,甚至不问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或者什么原因,就让自己投身到这一场报怨之中来了。
同样被带进来的,还有那个年幼的女孩,莫名而突然的背负上了杀父之仇,沦陷了自己,还搭上了别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在这样叹息,轮到自己时,却还是不免掉进仇恨的漩涡里,不能自拔。当初要求神封出面的奶奶,也一定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样吧。
而神封和我,却是真的只想平平静静的生活,安安稳稳的相守而已。
大概是太累了,最近我常常会想,如果神封烈焰和我一起回到原来的世界就好了,我对这里已经没有了留恋,纵使在那边也有别样的压力,却比时常生死堪忧要好得多。
这样一个悲凉的夏天总算开始收尾。明煌始终不醒,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想起他的笑,于是忍不住绕到那座院子,一墙之隔,却像走进另外一个世界。
我远远站在院子里的古树下,在窗外看他沉睡的脸。
带了花草清香的风,依旧那样飘进他的窗,拂过如玉的脸,撩动那一头青丝。
我们如此相似,在这世上,我没有血亲,甚至也没有朋友,却有这样一个宛如双生的人,一样的青丝墨眼,一样的眉眼如画,甚至,一样的持弓引箭。只是,我是女子,他是男儿;我决绝淡然,他亲善热情。因此现在,我在树下驻足凝望,他在梦里徘徊不归。
丝瀑随风飘摇,我眼里突然有了一线恍惚。那是谁的发?我的还是他的?那是谁的梦?我的还是他的?那是谁的结局?今天的明煌,是不是就是明天的我?
每每看见他沉睡的脸,我就像看见自己众叛亲离,茫然徘徊在地狱里的悲惨下场,并且响起一个声音不断嘲笑我说:
“你这样的人,还想奢望幸福吗?老天若是给你幸福,那就是瞎了眼!”
怨毒的语气,奇特的声音,似男似女,似老似少,仿佛是明煌,又像是夏子,甚至,像每一个死在我箭下的人。
所以我总是仓皇逃离那个沉睡的院子,躲会自己平淡的生活里去。
然而报应这种东西,你是无处可躲的。